“今天这班换的，可亏大了。”
夜色如墨，老城区的一处十字路口，白色的救护车爆闪着蓝色的警示灯，带着刺耳的鸣笛声，从路口飞驰而过。
车厢内副驾驶上，穿着一身白色制服的青年，一边检查着急救中心发来的通知单，一边抱怨着。
“哈，谁说不是呢。但赶上这么大车祸，谁能想到？今天估计得出了十几趟车了吧？”
另一边的主驾驶上，同样一身白色制服的短发青年，目不斜视的驾驶着车辆，同时跟副驾驶的青年搭着话。
相比前者，短发青年看起来显得有些胖，人也不是很高，大约只有一米七五左右。尽管已经入秋，他依然穿着夏季制服，白色的衬衫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紧绷。
他叫李阳，今年二十八岁，做救护车驾驶员至今已有五年了。
在副驾驶上的，是今天顶班的急救员王丰，比他小三岁。因为同组的急救员临时家里有事，把他从别的组调了过来，却不想碰上了市里出了特大车祸，给他忙的够呛。
王丰低头翻了翻今天的出车记录，哀叹一声，“我的妈，十五趟！这都赶上我两天的出车量了！”
一天十五趟车，对干了五年院前急救的李阳来说也是比较罕见的，不过这份工作本就累人，他倒是有些习惯了。
“确实忙，回头得叫你张哥请顿饭才行。等拉完这趟，也差不多交班了，回去整点？”
张哥，就是他们这组临时请假的急救员，入职时间比李阳和他们组的急救医生老吴还久，妥妥的老资格。
“行了，别瞎聊了，还多久能到？”
这时，后车厢的急救医生老吴敲了敲隔断问道。
老吴其实也就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但他人有些干瘦，再加上有些少年白，一笑起来满脸打褶，活一副小老头的模样，才一直被叫老吴。
不过，老吴这人性格沉稳，又有一手不错的医术，所以大家也都十分敬重他。
听他问话，两人停了闲聊，李阳估计了一下，说道，“大概五六分钟吧。”
老吴听了也没说话，趴在隔断的玻璃窗上，看着前面的路况，眼里却有些焦急。
正是晚上八点多，晚高峰虽然已经过去，但路上还是一溜闪着红光的车屁股。
加上今天城区一条主干道发生严重车祸，到现在还在清理，老城区这边的道路又本就非常狭小，现在车子还能动，都要谢天谢地了。
他憋了半天，冒出了一句，“再快点吧，平潭老街那边估计不好走，患者心脏病，我怕撑不了多久。”
“嗯。”李阳点点头。
老吴就是这样，从进组之后，他就是最忧心病患的那个，每次出车都希望快点快点再快点。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做急救的，拼的就是速度，抢的就是时间。对我们来说只是早一分钟，或晚一分钟的事，但对患者来说也许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他的这种心态也确确实实感染了院前急救的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李阳。每次出车，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把车速提高。
一路无话，很快到了目的地。
平潭老街，说是街，其实是一片不小的城中村。也是急救通知单上病患所在的位置。
这条老街，救护车是根本开不进去的。
因为年头久远，道路狭窄不说，大量棚户区的集中，导致各种生活垃圾堆积如山，有些地方别说车了，连人路过都得侧侧身子。再加上其中阡陌交通，各种胡同巷弄交错，人进去没个两分钟就得昏了头。
尤其是近些年，一直盛传这地方要拆，一些个三教九流的人就开始云集其中。但凡是听过这地方厉害的人，那都是不愿来的。就是他们急救车也不例外。
前两年，院里一个急救组出车到这里，因为剐蹭了一辆电动车，硬是被讹了五百多。这里乌七八糟的人多，急救组的人也没敢说什么，只能自认倒霉。
像这种钱，院里是不可能给报的，也就是从那以后，救护车就再没进过这条街了。
在路口停了车，三人熟练的操起各种设备和急救包堆上担架车，推着就往老街里冲去。
尽管厌恶这条街里的下三滥，但患者是无辜的，李阳三人还是要尽力去挽回他们的生命。
根据急救中心发来的地址，李阳他们很快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栋土木结构的老房子，估计年代已经十分久远。足有三层高的房子，木制的梁柱已经发黑歪曲，粗糙的水泥墙面大多已经剥落，十足的一栋危楼。
楼底下一条偌大的过道里堆满了从外面捡来的破烂，散发着阵阵的恶臭。
担架床停在门口，李阳跟老吴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楼里。
刚一进屋，李阳就被一股刺鼻的气味给熏了出来，一股中药混着屎尿发酵后的味道，刺的人眼睛生疼。
即便看惯了病人各种情况的老吴也一时有些发懵，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冲着屋里问了一句，“病人呢？”
李阳这才发现，原来屋里还站着一个穿着黑色体恤衫的中年男人，正一脸惧怕的看着屋子的一角。
发福的中年男人有些颤抖的指了指远处的墙角，顺着他的目光，李阳终于看到了病患。
患者是一名大概在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浑身上下就只穿了一条平角裤，就这样赤裸着蜷缩在屋子的一角，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死灰色，紧贴包裹着骨架。
如果不是他干瘦的身躯还在有规律的颤抖着，李阳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具死透了的干尸。
病人的情况十分危急！
由不得李阳继续吃惊，也顾不上去责怪家属就这样任由病人躺在地上，连忙提着急救包跟着老吴冲到患者身旁。
来到身边，李阳才知道病人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糕。
面部发紫，浑身苍白，胸腹部丝毫没有起伏。再一摸脉搏，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干了这么多年的院前急救，李阳多少也懂了许多医学方面的知识，只是简单的观察，他就知道，病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已经停止了，要想救回来，太难了。
当然，这种话肯定不能说。
不用老吴吩咐，李阳就上前将病人放平，开始胸外按压。这时王丰也提着监视器等设备进来了，看到这种情况，二话不说就上来给病人进行心电图导联。
“王丰，插管。”
没有废话，喉镜导管开口器等器械很快就递到了老吴的手边，短短十来秒的时间，插管成功。
又连续按压了一会儿，李阳忽然皱了皱眉头，一股比刚才还要难闻的多的怪味开始在他的鼻尖萦绕。
这股味道实在说不上来，有些像是放久了的橘子发了霉后的气味。
李阳瞥了一眼老吴和王丰，见他们依然只是在观察着病人的状况，似乎并没有闻到这股气味。这时王丰上来替换按压，李阳也就压下了询问的心思。
一边捏着给氧用的皮球，一边观察着老吴熟练的给病患进行着静脉开通，并注射肾上腺素。不由的心里暗赞一番，老吴在这个年纪就有这样娴熟的能力，一直待在急救确实是屈才了。
趁着空隙，李阳看向病人的家属，只见对方已经坐在了屋中间的椅子上，神情有些呆滞的看着他们这边，不过瞳孔有些发散，显然注意力并没有在他们身上。
这样的病人家属，他一年不知道要见多少个，也早就习惯了，只能不由的暗叹一声，希望老吴的医术高超，真能把病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或许真是李阳的祈祷起了作用，在注射肾上腺素不到一分钟后，监视器上出现了微弱的心电活动。
“室颤了，准备除颤。”老吴一面观察着病人的情况，一面麻利的取出除颤仪。
李阳精神一震，他知道，出现这种情况至少病人生还的可能性提高了不少。
接替王丰进行胸外按压的同时，李阳配合着老吴进行除颤，大约三分钟后，病人的心跳奇迹般的恢复了！
虽然非常的微弱，但总算是将人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几乎肉眼可见的，病人面部的绛紫色开始变淡，皮肤虽然依旧发灰，但好歹有了一丝血色。
“行了，上软担架，送医院吧。”一番紧张的忙碌后，老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总算松了一口气。
等真的抬起这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那一刻，李阳才真切的感受到他身体的干瘦，抬在手里几乎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纤细的胳膊上，几乎摸不到几两肉。松弛的皮肤下几乎就只剩下了骨架。
很难想象，身体虚弱到这种程度，这个老人还能活着。
将老人放上软担架，医生老吴抬着头那边，随时观察病患的情况，李阳抓着脚这头，王丰则在一侧照看这，随时准备接手。
因为过道里的杂物太多，李阳他们几乎只能侧着身子，一步三挪的缓慢通过。
因为角度的问题，李阳的视线一直落在男人枯瘦的下肢上，或许是心理作用，他忽然察觉到，男人灰暗的皮肤上毛孔显得异常粗大，但毛孔中扭曲生长出来的却不大像是正常的毛发。
那是一层细细的绒毛，纤细，发白，就像放了很久的食物上长出的白毛。
李阳忽然想起刚才在屋里闻到的那股奇怪的霉味，不由的一阵恶寒。
这种情况难道不是死人身上才会出现吗？可看看监视器，病人明显还有微弱的心跳。
把病人抬上门口停着的担架车推上街口的救护车，李阳这才喊了一声一直跟在身后的发福中年男人。
“家属也上车吧，一起去医院。”
中年男人似乎这才清醒了一点，神情有些尴尬的嗫嚅了半天，才说道，“你...你们先送..送他去医院吧，我给..给他收拾收拾东西就过来。”
李阳看了中年男人一眼，看他一副躲闪的模样，心中顿时了然，像这样的情况，一年到头也不知道要接触多少。
无非也就两种可能，一种兜里确实没钱，根本无力负担病人治疗的费用，甚至急救的费用也要到处去借。而另一种却是有钱，但根本不想在病人身上花销，自然想方设法的逃避，甚至连医院都不想去。
看中年男人的身材样貌和身上的穿着，明显和前者不是一挂的。
李阳心里不由升起几分厌恶，但他的职业注定了他不能说什么难听的话，刚想开口劝男人上车去医院，一边从车里下来的王丰却先出声了。
“那你留个电话号码和个人身份证，免得到时候联系不上你，找不到我们医院可就不好了。”
李阳看了一眼王丰，不由心里暗乐，这小子也是够损的。既然有人出头，他也自然乐得在一边看戏。
中年男人被他不阴不阳的点破心思，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不过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也没再跟两人多说什么，只是一脸怨气的爬上了后车厢。
只有老吴在车厢里苦笑着摇了摇头，李阳和王丰都在前头驾驶室里没什么问题，但他在后车厢里要跟家属相处一路，一旦这样的家属有什么怨气，也大多要对着他撒气。
可碰上这种事，他又能怎么办呢？只能闷头继续照看病人。
在关上车厢门前，李阳鬼使神差的又瞥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忽然注意到男人露在外面的小臂上有一道不浅的牙印，绽开的皮肤还有丝丝的血液在往外渗出。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李阳似乎看到，在那道伤口中，好像还有一缕缕纤细的白毛在轻微的扭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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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平潭老街，已经是晚上九点，晚高峰也早就过去了，只用了来时不到一半的时间，李阳就开着拉响警报的急救车进了台城第三人民医院的急救通道。
因为救治及时，病人总算维持住了生命，但具体的病因却没能查出来，病人也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
不过李阳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也就没再继续停留，等将车开回急救站点的值班室，来换班的七组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处理完出车记录等材料，李阳换回自己的衣服，跟几人告别后，回到了急救站提供的宿舍中。
或许是今天比往日更忙碌吧，在开车时还没怎么发觉，这时一放松下来，李阳只感觉浑身乏力，皮肉都有些发痛，眼皮重的直往下滑，只想倒头狠狠的睡上一天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