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早上,虽然天光依然早早的放亮,但已经能明显感受到丝丝的凉意了。
早上八点半,直到闹钟响了三遍,李阳才睁开有些浮肿的双眼,勉力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向习惯早起的他,今天却是罕见的睡过了头。
尽管多睡了半个小时,他依然感觉浑身无力,两条腿踩在地上就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根本不着力。
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昨天累坏了?
他用手撑着洗漱台,看着镜中自己浮肿的眼袋,暗暗想到。
洗漱一番过后,穿上工作服,李阳还是撑着身子去了急救站。
没办法,一个组里,总不能再请假一个。把王丰调过来顶班,三组那边已经有了意见,不过谁让自己这组是模范组呢?他们有意见也没办法。
但要是自己再撂了担子,可没人再能调班了,那他们这组也得停摆不可。
毕竟缺一个急救员,大家辛苦一点也就过去了,但缺了驾驶员整组都动不了。
离开宿舍,他却没有急着去急救站报到,现在不过九点多,离换班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们急救站,是市里最大的一个站点,也是最忙碌的一个站点,虽然人员配置非常齐全,却也依然吃不消,只能将人分了十几组,每三组一个班,进行三班倒的轮换。
既能保证每个时间段都有充足的人员可供调配,也能使其他组的成员经过一天的忙碌,能得到充沛的休息时间。
班次分为早中晚,每两周进行一次正序倒班,李阳这两周都是中班,只需要负责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八点的工作。
当然,有时候过来换班的组临时出一些状况,加班、顶班,都是家常便饭。像昨晚那种临下班接通知单的情况,也是不在少数。
步行两分钟左右,李阳离开急救站,拐到了另外一条街上。
冠林街,算是台城比较有名的一条大街了。这是一条有很多年头的老街,紧挨着一大片绿地公园,风景好自然不用多说,但它出名的,却是街上琳琅满目的美食。
尽管才过早上九点,街上大小的店铺却几乎都已经开门营业了,街上闲逛的,排队的,也已经不在少数。
因为是条步行街,路面上铺的都是青石板,街口两头也都用几个大圆石墩子堵上,机动车根本进不来,但依然阻挡不了各种共享单车和电动车停满了路面。
才一进街口,各种食物的气味已经汇聚鼻尖。李阳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肠胃翻腾,已经饿的不行了。
不过他却没在街面上找店吃饭,而是在街上溜达了一分钟后,钻进了街边的一条小巷里。
巷子里也是人来人往,丝毫不比街面上差。这里虽然偏僻,食物可能也没街面上的精致好吃,但挡不住它便宜啊!
街口上一家‘XX’馒头,点个素馅的包子都得两块三块,一杯只够喝两口的所谓现磨豆浆,甜的人直犯恶心,都得要七块钱还打不住。
尽管如此,依然排队者如云,吃了都说好。
东西好不好吃,暂且不说。但像李阳这样从农村出来的人,即便口袋里有了钱,也还是不想去吃。
看着眼前年纪不比自己小多少的青年,隔着水蒸气热情的询问着自己想吃什么,在得到答复后,掀开蒸屉,飞快的用一个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白色塑料袋抓起两个肉包递给自己。
李阳嚼着皮薄馅大满是汁水的肉包,心里似乎升起了一丝明悟。
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朝着巷口走去,还不等走出巷子,手里两个肉包加一袋豆浆,就已经全都下了肚。
但李阳却丝毫没有往日的饱腹感,只感觉胃里依然空荡荡的,还是饿的不行。
“看来是真的累坏了。”李阳苦笑着摇了摇头。
反正离换班时间还早,李阳索性回头进了那家早餐店,又点了四个包子,两个馅饼,外加上一份白粥和一小碟咸菜。
李阳看着块头不小,人有些胖胖的,但老板一次端着这么多食物摆在餐桌上,店里的客人也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向来脸皮比较厚,坦然的在桌边坐下,稀里呼噜的喝起粥,大口的嚼吃着两面金黄的馅饼。
黏糊糊的白米粥喝进嘴里,李阳忽然感到以前从未有过的满足。
“哟,阳哥,你也来着吃早点啊!”
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他扭头一看,就见王丰正端着两碟包子笑着跟自己打招呼呢。
李阳笑着点点头,指了指桌子的另一侧,示意他也坐下。
“看不出来啊,你饭量也挺大啊!”李阳将碗底最后一点粥刮干净,抿抿嘴说道。
王丰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掰开包子掏吃着里边的馅料,一边说道,“嗨,估计是昨天忙昏了头,晚饭又没吃,回去倒头就睡了。早上起来,可把我饿的够呛,差点床都没起来。”
李阳心头一跳,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只是问道,“你这么大人了还挑食啊?包子吃馅不吃皮,我看你还是没真饿。”
“不是。”王丰脸红了一下,“我有点高血糖,所以最近都不太敢吃主食。”
李阳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继续吃起盘子里的包子来。他没有告诉王丰,不光吃包子皮会让血糖升高,那个直滴油的肉馅吃下去,血糖增加的效果估计会更好。
他跟王丰原本不在相近的组里,也换不到一个班里去,平时又因为三班倒的关系很少照面,也不太熟,只能算见过面,打过招呼的同事而已,他自然不会在人家吃饭的时候乱说些扫人兴的话。
“阳哥,你听说了没?昨晚上咱们拉的最后一单的那个病人。”王丰说。
李阳皱了皱眉,他有些反感一单这个说法,总让人往其他方面联想。
“怎么了?”李阳问道。
“我也是听郑师傅他们说的,听说早上五点多人就不行了,三院那边急匆匆的要郑师傅他们去拉走转院,你猜怎么着?”
郑师傅,姓郑名兴,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急救医,在昨晚跟李阳他们换班那一组。
尽管平时最讨厌别人说话吊胃口,但也还是耐心问道,“出事了?”
“是。”王丰吸溜了一口包子皮里油汪汪的汤汁,继续说道,“郑师傅他们才把车开到地方,人就没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太平间的柜子里了。”
没来由的,李阳又想起昨晚病人身上的那层白毛,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奇怪感觉。
“怎么送太平间了?”李阳疑惑地问道,“他家属不是跟着去了吗?”
没有特殊情况,医院一般是不会把死人往太平间里送的,大多都由死者的家属拉走送去火葬的。
“跑了呗!”王丰一脸理所当然,“就到医院交了几千块钱,当天晚上就找不着人了。”
李阳撇撇嘴,没说什么。这种情况在医院虽然不多,但也确实不少见,患者家属交不上钱,只能丢下病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来看一眼。
像这种情况,自然是能追回就追回,到最后实在不能追回的时候,这笔烂账就会摊到主治的科室头上,大概率变成大家出钱,填补窟窿。所以很多医生护士碰上这种人,都是焦头烂额。
不过有时候这都算好的,更夸张的是,有些病人的家属一开始不交钱,等病人因为没有及时救治而死了,他又回过头来闹,说医院治死了人,要求高额赔偿。
如果医院不答应,他就在医院门口拉横幅,找些无良记者,非把医院搞臭了不可。到这时候,有些医院可能会出钱消灾,更或者选择开除几名医生护士,来尽快消除不良影响。
李阳没站到那个位置上,他也没法评价这些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只能一边听王丰继续说着,一边消灭着手里的包子。
从王丰的嘴里,李阳得知,昨天晚上的那个病人,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了身体的各项机能萎缩。
再加上年纪大了,本身就有许多的毛病,老人的心脏又不是很好,虽然昨晚及时的抢救回来,但到了今天早晨依然没能挺住。
虽然听王丰讽刺着现在很多做子女的,根本就不管老人死活,导致许多年迈的老人,不是病死,而是寂寞孤独致死,甚至饿死。
李阳当然也恨这种行为,但他心里却有些隐隐的不安,那个病人家属手上的伤,总让他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
吃完不知道算早饭还是午饭的一顿,李阳两人各自回去休息了一会儿。等到中午,跟郑师傅他们组换了班后,他这一天的工作才算正式展开了。
也不知道是运气太差还是什么,大中午的一连接了好几个通知单,老城新城的,周边几个区都有,一口气出了五六趟车,一直忙到了下午将近四点。
好不容易逮到一丝喘息的机会,李阳和王丰两人立刻就在值班室里躺了下来。
倒是老吴,又坐在了值班室的电脑前,做起出诊记录来。
人这种生物就是这么奇怪,忙的时候恨不得自己能生三个脑袋六只手,巴不得下一刻就闲下来。可一旦真闲下来了,却又有些百无聊赖。
李阳瘫在沙发椅上,用手机打着游戏,却听一边对着电脑做着记录的老吴忽然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李阳没听清,就按掉游戏的声音,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老吴也没回头,又用那种自言自语的低声说着,“奇了怪了,今天怎么那么多低血糖?”
李阳这回听清了,看他奇怪,就问道,“什么低血糖?”
老吴好像这才回过神,哦了一声,说道,“今天我们不是出车有几个昏倒的病例嘛?”
李阳眨了眨眼,今天因为都不是什么大病,他也就没怎么注意,一直都是闷头开车。不过那几个昏倒的患者,他倒是有些映象。
他其实一般是不记事的,接送救治过的病人,很快就会忘掉。像今天这种没什么大碍的病,他更是看过就抛到脑后了。
为此老吴他们还经常羡慕的打趣他,说他脑袋里的硬盘估计不太灵光,该换个新的了。
其实李阳也一直觉得自己好像记性不是很好,很多最近才经历过的事情,很快就忘了,倒是五六年,十来年前的事情,记得却十分清楚。
能记住这几个昏倒的病人,实在也是因为他们都非常的奇怪!
虽然各自昏倒的地点都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瘦!瘦到皮包骨的那种,一看就是长期的营养不良。
可从他们的家属或者邻居那里,却又能得到一个平时很健康,甚至本来还有点胖的信息。
但老吴给他们做了检查,血糖低,两颊凹陷,皮下脂肪消失,皮肤松弛无弹性,毛发发黄干细易脱落,甚至体温和血压也远低于正常值。这明显是营养不良的表现。
李阳点点头,说道,“嗯,那几个患者营养不良确实挺严重的。”
“是啊。”老吴回头看着屏幕,右手滚动着鼠标滚轮,不断翻动着屏幕上的出车记录。
“就今天下午这几个小时,光我们出车就接了三例这样的患者。我翻了翻郑师傅他们的,从昨晚到今天上午,他们出了十一趟车,其中低血糖的患者,你知道有多少吗?”
“多少?”李阳心头一跳。
“七例!”老吴看着屏幕的眼睛忽然睁的很大。“百分之六十多的概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阳不是专业的医学生,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依然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
老吴忽然扭过头来,目光灼灼的盯向李阳和王丰,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或许,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已经在这座城市里蔓延开了。”
李阳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昨晚那个中年男人小臂上的咬痕,那道伤口上一根根纤细扭曲摆动着的白毛,似乎还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