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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也许真的存在一种黑暗力量,它紧紧盯着我们,引我们走上一条危险的毁灭之路,这是一条我们可能根本不会踏足的路,但假若我们当真走上了这条路,那必定是由于这力量在我们内心伪装成了自己的模样,甚至变成我们自己,否则,我们既不会听从它的摆布,也不会任由它在我们内心深处开展它的秘密工作。

—E.T.A.霍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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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圈失踪了,吴终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并非想她,而是恨她,就在她那晚拂袖而出,并发出威胁后,吴终就感觉事情不妙,他当晚就从建康出发,渡江奔京口而去,即便如此,他还是来晚了。

他只看到了刘巧的坟墓,李继业抱着刘寄奴,擦着眼泪告诉他,就在昨天晚上,刘巧在这颗梧桐树下,被人杀死了。

“义父,你也没看到是谁杀了她?”吴终抱住李继业肩膀,用力摇晃。

“终儿,当时我跟寄奴就在屋里,巧儿说要出去挂野兔,结果一去没回来,我们发觉不妙,冲出屋子,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死得好惨呐!”李继业说着,又哭起来。

“爹,梧桐树上有记号!”倒是年幼的刘裕面对这样生离死别的场景,始终默不作声,反而在树下发现了昨晚被遗漏的线索。

那梧桐树干上,刻着一朵合欢花的图案。

合欢花,又是合欢花!吴终心里一股无名火腾地冒起来,之前讨债人催他去找什么阴阳合欢之子,到底什么是阴阳合欢,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解释,最离谱的就是阿圈,她竟然说那东西就是自己亲儿子刘裕!

眼下又在梧桐树下看到这个图案,他愤怒了,他很想知道讨债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盯上自己,并害死自己儿子的亲娘!

阿圈,到底跟讨债人是什么关系?到现在他还没有答案,这次来京口,他除了肚里憋了一股火,其他什么也没办到,这件事本身就更令他恼怒。

梧桐树下,纸钱烧了一沓又一沓,他蹲在刘巧的坟墓前,没有眼泪,没有怀念,只有一丝丝惋惜。

“刘巧,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我跟你一点都不熟,我甚至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你被人杀死了,我要替你报仇,这个对手很强大,也许我根本打不过他,但是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一定要取下他的首级,到时候,我会把他的头放在你坟前烧掉,让你瞑目!”他用长剑支着自己身体,发下誓言。

刘裕就站在一边,冷眼看着他不言语。

吴终站起来的时候,也正好斜眼睨着刘裕,两个人的眼神不期而遇,都是斜向瞥过来的,都是冷漠而不带感情的,视线交汇之时,更感分外寒冷。

即便是吴终,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个儿子不简单,甚至让他有些抗拒,从儿子很小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既不是讨厌,也不是恐惧,总之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两人身上都有这种气质,冷漠中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也是他不愿意将刘裕带在身边的原因。

誓已发完,纸已烧尽,吴终收起吴钩长剑,转身要走。

“终儿,事已至此,你还要回建康吗?”临行前,继父拉着他的手,既不舍又关切。

“我必须回去!”他脑子里现在只想着讨债人和阿圈。

“也罢,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李继业叹气道,“只是寄奴还小,难道要让他跟你带在那个黑乎乎的深宅大院里,整天暗无天日吗?”他紧紧抱着孙子,满脸不舍。

“义父,建康危险,寄奴如果待在那个宅院里,我怕他会步他娘后尘。”吴终说罢瞥了刘裕一眼,发现他正聚精会神趴在爷爷怀里玩弄拨浪鼓,根本没听他说话。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孩子很聪明,将来了不得呢!”李继业说,“还是先放在我这儿吧,我和你大哥没事带他到军营去,那里是个安全的地方,没谁敢去闹事!”

吴终回到建康,正赶上大行皇帝出殡,朱雀大道上遍地白纸,宦官们身着黄衣,一路上面无表情地吹奏着悲伤宏大的皇家哀乐,一辆由十八匹高大黑色挽马拖拽的庞大黑漆板车上,安放着大行皇帝的棺椁,马车前后是几十排文武大臣组成的仪仗队,他们低着头,默默无语,一直向着皇家陵寝的方向走去。

这位躺在棺材里的皇帝,说起来算是他的堂弟,记得小时候身体就很瘦弱,当了皇帝也没让他强壮起来,算起来,自从他回到南方后,这才几年的功夫,已经送走三个皇帝了,看着棺椁,他隐隐感觉不安,年轻的皇帝频频死去,这是晋国皇室的悲哀,现在也许还有的死,他怕的是再过些日子,恐怕油尽灯枯,死人亦不好寻觅了。

对吴终而言,这是一个不祥之月,他熟知的人在这个月里相继死去,留给他的只有疑惑和恐惧。

吴终骑着黑马遮月,被这股庞大的队伍挤到了路边,看到棺材,他很是沮丧,自己受讨债人托付,去寻找阴阳合欢之子,结果东西还没找到,皇帝已经殡天,那讨债人吩咐的事情,是否就不做数了呢?即便不做数,他也要找到那个人,因为刘巧也是因为此事而死的,必须有人要给出一个交待。

没想到,这个交待来得如此之快,两声铜锣过后,在如林的白色旌旗后面,他看到了讨债人,即便看不到他的脸,但那熟悉的黑色衣服和罩住面孔的黑帽子不会说谎,那身黑衣已经破烂不堪,没错,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没想到神秘莫测的讨债人竟然被绑在了一个粗木制成的十字架上,十字架安置在一辆骆驼牵引的囚车里,囚车缓缓前行,在他背后的招子上,赫然用红笔写着两个字:“弑君”。

十字架一旁,站着脸上涂抹着朱红色的刽子手,怀里抱着鬼头大刀,身材魁梧,面目冷峻。

不明真相的建康百姓,愤怒地跟在囚车后面,用他们腐烂的蔬菜和鸡蛋招待这位弑君之囚。

朝廷孱弱,身为百姓也是知晓的,变换的年号如走马灯般,无形中给他们带来恐惧感,他们也害怕皇帝驾崩。

“坏蛋!恶棍!”市民们愤怒地叫骂着,很快讨债人的黑色衣服变成了棕黄色,从上往下流淌着不明颜色和味道的粘稠液体,狼狈不堪,

倒霉的刽子手和他挨在一起,也接受了不少百姓的招呼,此刻他不像刚出来那样板着脸,杀气腾腾,却变得有些可笑,他和讨债人一样狼狈,还得端正身板,做出威严之态,确实有些难为他。

一阵风吹过,掀起了讨债人的黑袍下摆,他的小腿显露出来,吴终眼尖,一下就发现他腿上也有个合欢图案,就如同京口梧桐树下所镌刻的一模一样。

“果然是这小子,杀了人还要留下图腾,是在炫耀吗?”他心里的无名业火升腾起来。

相比于百姓,仪仗队的官员们倒是很镇定,他们出身于世家大族,有的是衣冠南渡的北方豪强,司马家不论谁当皇帝,都得请他们来把持朝纲,所以变换的皇帝不会影响他们的俸禄,也不会阻挡他们将建康乃至南中国的土地山川据为己有,对他们而言,新皇登基,无外乎金殿龙椅上端坐的话事人换了一个而已。

“我得把这讨债人劫下来!”他暗对自己说,说完惊诧于自己的胆大包天。

“我必须把他抓住,刘巧尸骨未寒,我得给她一个交待。”吴终心想。

然后他骑在黑马上,冷静地想了想,他要劫持的是皇家钦犯,囚车周围是铁甲长戈的朝廷精锐,况且他本为皇家后裔,满朝文武大臣中,认识他这张脸的也不在少数,所以他不能凭着手中吴钩硬来,需得智取才行。

送葬队伍行走缓慢,要出得城门还得花些时间,吴终估计讨债人要和这庞大队伍一样,出城后到了陵寝,在皇陵前斩首,于是他调转马头,直奔城内最繁华的西市而去。

西市是南朝最大的骡马市场,也是距离朱雀大道最近的所在,平常这里出售的不仅有骡马,还有北方的骆驼和绵羊,以及西域运来的各种珍禽异兽,水蛇乌龟等等,他记得这段日子有个来自塞外的胡人商队一直盘踞在此,这些胡人很可怜,他们进城后因为囊中羞涩,只能住在最便宜的旅店,结果遇到了盗贼,把他们的货物悉数偷走,只剩下十几匹长毛骆驼,他们没了货物,留在建康没钱住店吃饭,想离开这里又没有盘缠,因此旬月余中,一直游荡在西市骡马集上,给各家商铺打些短工,赚取些散碎银两,只待凑够路费,好回家去。

当吴终打定主意劫囚车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这支胡人商队,他骑马径直赶到西市,此时胡商们刚好赶着骆驼,从下榻的小旅馆来到这里,他们赚钱的工具就是这些骆驼,给人驼运货物为生,骆驼们因为经常吃不饱,又要干重体力活,脱毛很严重,一路走来一路灰白的长毛飘落,因此顺着毛发很容易就能找到商队踪迹,建康百姓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白毛胡”。

吴终骑着遮月径直来到白毛胡队首,来见他们的酋长,对他说自己有一批货物在东市,要用他们的骆驼去取,事成后给他们十两银子作为酬劳。

白毛胡酋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们一众人在西市劳累一天,都不一定能挣到这个数量,东市和西市只差着一条街,就是朱雀大道,如果顺利的话,整个行程不会超过一个时辰,用这点时间来换十两银子,白毛胡酋长自然乐意。

“这五两银子是定钱,等把货物运回来,再给你剩下的银子!”吴终掏出一个银锭递到酋长手里。

“晓得晓得,公子放心,不出一个时辰,货物一定出现在这里!”白毛胡酋长因为长期混迹于西市,跟各路江宁商户打交道,已经学得一口流利的南方话,他眯缝着双眼,注视着手中的银锭,吴终心里暗喜,只花了五两银子,就办了一件大事。

“我带你们去东市吧!”吴终说。

“不用不用,我们每天都去东市,我们知道建康城里哪条道路最近,公子放心便是!”白毛胡酋长得了银子,更急于在客户面前表现自己业务能力精通,暗示他的钱没白花。

“那回见了!”吴终调转马头,喊了声遮月,一骑绝尘而去,白毛胡酋长的积极省了他不少时间,酋长所说的近道他心知肚明,按照他的测算,只消再过一炷香的功夫,驼队就会把朱雀大道堵得水泄不通。

这帮白毛胡生计艰难,每天只是忙着赚钱做生意,他们既不知道皇帝驾崩,也不知道朱雀大道现在有一只庞大的送葬队伍,就算知道,他们也不会在乎,胡人不识字,也不知晋国礼仪,吴终之所以找上他们,就是看中这点,况且他知道这帮人很讲信用,重承诺,只要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于是他拨马返回,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用黑灰把脸涂抹均匀,又用白灰给遮月马也涂抹一番,现在他和他的马看起来就像是从炭场里刚钻出来的,身份莫辩。

吴终骑着马悄悄来到送葬队伍最后面,静静地跟随,他的身形隐藏在如林的旗杆中,周围的白色旌旗将他的轮廓形象全部打乱,没人能看到他的全貌。

他慢慢行走着,心里在计数,按照估计,很快白毛胡的驼队就要出现了。

果然,在他又默念了十个数之后,第一头骆驼从路旁斜巷中探出头来,酋长挥着鞭子,嘴里念念有词,紧接着,第二头、第三头骆驼也走出来,骆驼们耷拉着脑袋,因为经常吃不饱饭,它们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

吴终看到了一副很具有讽刺意味的景象,没精打采的送葬队伍遇上了同样没精打采的白毛胡驼队,没有人协调,没有人观察,两方都是闷头走路,于是两个队伍撞在一起。

直到这时,晋国官兵们才打起精神来。

“谁让你们来的?快走快走!”皇家侍卫大声呵斥着。

“我要去东市取货,你们凭什么驱赶我?”白毛胡酋长不服不忿地顶撞着。

“混蛋,胆敢阻挡皇家卫队的道路,该死!”领军侍卫大怒,拿出鞭子开始抽打白毛胡酋长。

“我要去运货,又没有犯法,你为什么打我?”酋长挨了打,很生气,和侍卫扭在一起。

“冲撞大行皇帝车驾,大不敬,该打!”侍卫们很生气。

“什么是大行皇帝?什么是大不敬?”白毛胡们根本无法理解这些名词。

吴终猜得一点没错。

双方乱成一团,人越围越多。

吴终跟在后面,始终观察着队伍的速度,这支队伍原本就不快,现在彻底停住了,原本聚在囚车边围观的百姓因为发现前面更有热闹看,于是都跑到驼队那边去了,原本留在后面保卫的侍卫们,眼看着前面人群聚集,也担心生出事端,也跟着跑过去维持秩序,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拥堵发生地,人群聚集导致的结果就是更加拥堵。

此刻,囚车周围成了真空地带,除了刽子手,就剩下吴终了。

吴终感觉机会到了,眼看四下里无人,他纵身跳上囚车,人到剑到,脚刚落下,剑尖在十字架上点了四下,讨债人脖颈和四肢的绳索就悉数断开,致一眨眼的功夫,他站在囚车上,剑刃已经贴住了刽子手的咽喉。

“你……大胆!”刽子手战战兢兢,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兄弟,事已至此,我不为难你,要他的命还是自己的命,选吧!”吴终冷冷地说。

刽子手看看吴终,又看看讨债人,很快做出了抉择。

他举起手,把刀扔到一边。

“你们走吧。”他无奈地说道。

“你是个聪明人,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吴终其实对他的选择不太满意。

“兄弟,你不能这样走,你们走了,我这样回去,肯定活不了。”刽子手看了他一眼。

“你的心思,我明白,不会让你为难的!”吴终心领神会,他来到刽子手跟前,用剑柄用力在他天灵盖上砸了一下,刽子手发出一声闷哼,然后像个面口袋一般身体瘫软,跌坐在囚车里,他双眼微睁,身体弯曲成问号的形状。

“吴终,你下手太重了,你这样的力道,他可能醒不过来了!”解脱束缚的讨债人一遍揉着手腕,然后看了看已经开始鼻孔流血的刽子手,对吴终说道。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他!”吴终接着冷冷瞟了讨债人一眼,“我也不喜欢你!”

“既然如此,为何要救我?”讨债人不解。

“与其让他们杀你,不如我亲自杀了你,为刘巧报仇!”吴终说。

“小伙子,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深浅!”讨债人冷笑,“此地不可久留,赶紧带我走吧,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也许能让你收敛戾气。”

当身着银色盔甲的晋国皇家侍卫们排解完驼队纠纷返回后,惊诧地发觉囚车里只剩下一个已经断气的刽子手,他们要处决的弑君者早就消失不见,送葬队伍旋即陷入第二次混乱中。

吴终骑马驮着讨债人,趁乱离开朱雀大道,向北一路狂奔,一炷香的功夫后,他们来到城北一座废弃的凉亭边,凉亭中间有个枯井,两人下马,相对而立。

“现在告诉我你的事情吧!”吴终说。

“吴终,我对你很失望,你没有找到我要你找的东西!”讨债人说。

“就因为你的东西,刘巧死了!”一提到刘巧,吴终的情绪就难以抑制。

“实话实说,她早就该死了!”讨债人冷冷答道。

“那你呢?”

“我也一样!”

“但你还活着!”

“因为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刘巧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对吗?”

讨债人突然笑起来,他的声音仿佛从胸膛里发出来的,既难听又可怕,笑了许久,然后说:“吴终,你真是个可怜虫,刘巧从来就没产生过任何价值,没人会把她当回事,除了你。”

“我不知道你是否跟阿圈是一类人,你们总是讥笑别人,从来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你们觉得自己本领高深,可以随意左右别人的命运,你们是恶鬼,是天煞!”吴终对他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感到愤怒。

“那你呢?何尝不是如此?在囚车上,你随手就结果了刽子手的性命,须知他也有家小和父母,你动手击杀他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一点?你尚且没有阿圈的能力,就已经具备了他们的戾气,难道你不是天煞恶鬼吗?”

“刘巧死了,我很生气,我要给她报仇!”吴终说。

“但你并没有找到真凶,而是迁怒于其他人,吴终我要警告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你的性命堪忧!”

讨债人这番话,让吴终沉思良久,从江北回来,这一路上,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到了建康城后,这股业火无处发泄,因此在刽子手脑袋上击打的时候,他代入了自己的情绪,其实逃离的路上,他已经后悔了,此等行径,与恃强凌弱者没什么分别,他曾经把侠义放在心里,到如今,侠义堕落,变成了任性尚气的放纵。

讨债人的警告并非虚言。

“我在刘巧家门前的梧桐树上,看到过合欢花的图案,刚才又在你的腿上,也看到了相同的图案。”吴终说。

“梧桐树上的图案是我画的,我知道你会看到,我也知道你会在今天路过朱雀大道,你肯定会注意到我,我站在十字架上,能看到街上路过的每一个人,我迟早会看到你,就算没有风吹过,我看到你的时候,也会让腿上的图案暴露出来。”讨债人对他说道。

“你是在告诉我,刘巧是你杀的吗?”

“蠢货,我是在告诉你,刘巧死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你知道耶洛赫吗?是他杀死了刘巧!”讨债人愤愤说道。

“我知道耶洛赫,他层经过是天师道长生人的大师兄,在邺城的时候我曾砍下了他的脑袋,但是在大相国寺里,他好像又复活了,他跟你一样神秘。”吴终说。

“因为他是阴阳双煞!”讨债人咬着牙,“其实我要你找的所谓阴阳合欢,就是阴阳双煞,也就是耶洛赫和阿圈!”

讨债人告诉吴终,耶洛赫和阿圈,在江湖上被称为“阴阳双煞”,他们的武功或者叫法力,高深莫测,他们的行踪诡秘不定,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他们的形象永远是一个胡人术士和一个汉人侍女模样,但有人怀疑他们还有另外一副面孔,只是没人知道,或者说,见过阴阳双煞真容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当时为何不直说?“吴终很懊恼,如果他早知道阿圈和耶洛赫就是阴阳合欢,其实也没什么办法,相比于从前,他现在脑袋清醒了不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是他倾尽所能也不可敌的,这还要感谢蓟城地牢里力奴给他上的那一课。

“吴终你要知道,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我在建康,这里到处都是桓温的耳目,我哪里敢直言?”讨债人叹息道。

桓温在晋国权势熏天,一方面是因为他是满朝文武里唯一能拿出对外战绩的大将,这点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威望,他出身于沛国谯郡,也就是三国时曹氏和夏侯氏的老家,是那里的世家大姓,名门之后,这有为他带来了名士们的争相传颂,所谓“人生在世,如果不能流芳百世,那就要遗臭万年”就出自他之口。在晋国,桓温的权势几乎胜过皇帝。

战功和名望是权势在明处的体现,桓温还有一条藏在暗处的恐怖势力,也就是阴阳双煞,阿圈和耶洛赫,讨债人对吴终说,晋国满朝文武,现如今只能和桓温唱同一个调调,如果谁胆敢和他唱反调或者写奏折弹劾他,阴阳双煞就会出动,很快唱反调的人就会神秘失踪,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在庭院或者路上,据说,失踪现场有时候会留下一点血迹和黑色羽毛,那羽毛看似完整,当用手触碰的时候,就会化为黑色灰烬。

“也就是说,阴阳双煞就是桓温背后的杀手,桓温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在朝中营造恐怖气氛,实在可恶至极!”讨债人恨恨说道。

对于桓温和阿圈的关系,吴终也有过很多揣测,他发现很多桓温的私人事情,阿圈都很熟悉,熟悉的范围不局限于吃穿住行,甚至包括军机大事,这种熟悉超过了一般侍女的范围,他此前只是怀疑阿圈就是桓温派来监视他的女仆而已,看在看来,阿圈是桓温派来的杀手,监视他只是其中一项任务,如果这段时间他吴终企图做出什么对桓温不利的事情,阿圈会直接杀了他。

这个推测是顺着讨债人的思路得来的,但实际上是这样吗?他记得大相国寺里,他也曾跟阿圈并肩作战,那时候他知道阿圈和贺不悔交好,问题来了,他绝对相信贺不悔,能跟贺不悔交好的人,难道会害他吗?还有,在洛阳郊外的石洞里,他亲眼看到阿圈出手再次终结了耶洛赫,现在讨债人又说他俩合称阴阳双煞,难道此前自己所有见闻都是假的?只有他讨债人所说才是真相吗?

尽管他现在不相信阿圈,难道就意味着他一定要相信讨债人吗?到现在,他连这个带着头套,身穿长袍的家伙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都一无所知呢。

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到底哪个是真的?或者这些都是虚妄假象,只有用心灵去感悟才能得到真相吗?

“我该相信你吗?”吴终问道。

“为什么不呢?”

“讨债人,你对我说了这么多话,试图让我相信你,我也很想这么做,但是现在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甚至没见过你的真容,讨债人只是个绰号,你连名讳和样貌都对我隐瞒,怎么指望我相信你的话。”吴终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一直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代表了谁,但是我背后的力量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你知道吗?”讨债人说。

“就是不愿意说呗!”吴终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说过,天机不可泄露,如果你看见我的脸,你在感到害怕的同时,还会死。”讨债人说。

“我这辈子见过太多自持强大且目中无人的自大狂,他们无一例外死在我的剑下,还是回到我们刚来这里的承诺吧,我要杀了你,为刘巧报仇!”吴终说罢,利刃出鞘,直接使出了摆线刺杀。

这一招,他已经太久没用过了,他的剑也很长时间没沾染过鲜血了,正如李继业所说,没有刀口舔血的日子里,这把剑会在夜里兀自啸叫。

尽管讨债人蒙着脸,他依然能察觉到吴钩锋利的剑刃直奔自己面门而来,他立即后撤一步,同时从自己宽大的袍袖中抽出一把三尺长的软剑,软剑如蛇,吴钩如虎,蛇蜿蜒缠柔,虎刚烈硬猛,蛇与虎斗,没有声音,只有银光四溅,如玉珠迸进瓷瓶,剑锋斗转,利刃星移,两个人,两把剑,正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那把软剑,弯弯曲曲,忽长忽短,一直奔着吴终咽喉和胸口而来,吴终暗想此人剑法好生了得,不在自己之下,这样缠斗下去,只怕难分高下,他的剑法重气势,开局凶猛,如果不能数招内制敌,一旦进入缠斗状态的话,体能将成为桎梏他持久战的短板,吴终很清楚自己的套路,与人争斗就看前几招,如果不能速胜,基本就没法拿下对方。

两人你来我往,已经缠斗一段时间,吴终心知取胜无望,再这么打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但战火始肇由己,亦不能收招认降,心说既然不能杀死讨债人,也要想办法窥探他的真容。

想法已定,遂心生一计,他假装失去平衡,向前踢空一步,然后哎呀叫了一声,试图用宝剑去戳地面保持平衡。

讨债人注意力很集中,始终盯着他手里的剑,见他用剑驻地,心知他步法已乱,这场争斗胜负已经决出,心说只要用手中软剑去拨打一下对方吴钩,吴终的重心就会彻底失去,他肯定会一下趴在地上。

于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

吴终的剑确实倒了,吴终也确实失去了平衡,但讨债人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了那把剑上,却忽略了吴终另一只空着的手。

那只手原本是用来保持平衡的,在跌倒前略过讨债人的连帽斗篷,随即将黑色尖顶帽子揭下来。

吴终终于看到了讨债人的脸。

那是一张疤痕虬结,没有胡须的脸,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那只小的眼睛里似乎向外透射着莹莹红光,他没有头发,整个脑袋白得渗人,只有大眼睛下方有一颗痦子,痦子上还有几根毛发。

“果然是你,谢万,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吴终从地上爬起来,持剑在手,兀自冷笑。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吴终,我真是低估你了!“谢万同样报之以冷笑。

“你是当今名士,与我皇家一直走得很近,你哥哥是当朝宰相,你又仗义执言,我想,你就是桓温眼中的唱反调之人吧,你数次在朝堂上与桓温作对,桓温嫉恨你,于是命令阴阳双煞对你下手,当时我和阿圈就在桓温幕府,亲眼目睹了你的死状,后来我们带你回到建康,你哥哥谢万把你安葬在竹林中,于是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吴终说道。

“可你当时并没有死,遇袭后,你身受重伤,身上的骨头悉数折断,如果没人管,很快就会死去,所幸你遇到了杜子恭,天师道的大主教,他救了你一命,当时他肯定给你服下某种药剂,让你气息全无,看起来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你用假死蒙骗了所有人,不光是我,也包括桓温和阴阳双煞,从那以后,世间人都以为谢万死于阴阳双煞之手,可在坟地里,你又活了过来,杜子恭就在那里等你,他把你带回北方,对你实施了阉割之术,给你的脸上涂抹药膏,让你变得面目全非,然后让你当上了长生人的大师兄,从此后衷心为他效力,因为你已经没有姓名,所以自称为讨债人,杜子恭教授你武功和法术,到现在,你的武功精进,足可以与阴阳双煞抗衡,尽管杜子恭是你的救命恩人,但你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皇家的秘密使者,于是你在南北两家的地盘上,充当着两种角色,在晋国,你暗中保护皇帝,在燕国,你秘密为杜子恭和天师道做事,你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结果这次回到建康,你还是被桓温盯上了,他们派人抓住了你,为了解决你,说你是弑君的罪人,要把你斩首示众。“吴终接着说道。

“吴终,我很奇怪,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谢万摆弄着手中软剑,大的眼睛中杀气尽显。

“别忘了,你的前任就是阴阳双煞中的耶洛赫,我和他打了多年的交道,他的脸,他的净身经历,他的眼睛,哪点不跟你一样?”吴终用长剑指着谢万的裤裆,不怀好意地笑着。

“杜子恭是个喜欢重复的人。”吴终说,“他做事喜欢按照一个套路,一条道走到黑,见过一个,就能想到下一个,我见过耶洛赫,见过哈什干,只是没想到,谢万,天师道的新任大师兄竟然是你!“吴终心想原来那么风流倜傥的名士首领,竟然沦落到今天这个模样,着实令人可惜。

“你不用可怜我,吴终!”谢万瞪起那只大眼睛,“要做大事,首先就得活下来,杜子恭救了我,我很感谢他,给他效劳理所当然。“

“于是你们假公济私,把长生人信徒弄进皇帝内廷,大行皇帝年幼,但是志向远大,他不愿意成为桓温手下的傀儡,可当今满朝文武迫于大将军的淫威,没人敢出头支持先帝,于是先帝就通过你,秘密把长生人送进皇宫里,用来替换身边的侍卫,打算趁某次早朝的时候,来个擒贼先擒王,一举拿下桓温,重新夺回权利。“吴终对谢万说。

“你,还知道什么?”他看到谢万握剑的手在用力,指尖微微发抖。

“这个计划本身很好,况且杜子恭也希望借机除掉桓温在晋国的势力,如果成功,天师道长生人将为先帝立下大功,成为国教自不必说,他杜子恭还能一跃成为当朝国师,这可真是好买卖!“吴终笑道。

“谁料这帮长生人太不争气,事情还没成,就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走漏了风声,结果被桓温知道,桓温干脆将计就计,弄了一壶毒酒,接这帮愚蠢的信徒之手送到先帝那里,先帝虽然志向远大,但是毕竟年轻不经事,轻信了身边人,喝下了毒酒,然后一病不起,信徒们吓坏了,于是在深宫大殿里弄出个上仙的把戏,他们原本用障眼法把杜子恭请来,他们觉得杜子恭连你都能救活,还能救不了先帝吗?没想到,杜子恭没来,阴阳双煞却来了,先帝这下彻底断送了活路,躺进了棺材,而你,当时被阴阳双煞一路追杀,不得已跑到我的府上,因为惧怕双煞耳目,不敢明说,所以编出个阴阳合欢的药方,真实目的就是引我去跟阿圈耶洛赫交手,吸引他们的注意,给你留出回去报信的时间,对吗?”

“吴终,你确实厉害,所说都是真的,只是我不知道,除了我,谁能把这些事情给你讲得这么详细?”谢万问道。

“怎么?你不但想杀我,还想连带杀掉所有知情人吗?”吴终反问。

“此时绝密,不能有人知晓!“谢万咬紧牙关。

“要是我告诉你,这些都是我梦中得来的,你会如何?“吴终白了他一眼。

“此话怎讲?”谢万不解。

“此前我确实做过一个梦,一个先帝上仙的梦,很真实的梦境!“吴终说,“当时我以为那先帝是燕国慕容儁,当时大殿上烟雾缭绕,看不分明,直到你来找我,说皇帝病重,让我去寻什么阴阳合欢,我才意识到,当时上仙的皇帝就是我堂弟!“

“先帝驾崩后,桓温为了掩盖弑君的罪行,就在皇宫内设下埋伏,抓住了刚从江北回来的你,谢万,他打算用你的人头,洗刷他的罪行,今天,我把你救下来,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吴终看了看谢万,把剑收回剑鞘,在他看来,刚才谢万眼中的浓郁杀气全都是多余,桓温不除,谢万无法对自己下手。

“吴终,不得不承认,你说得都对,桓温不除,我不能把你如何,但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我还有事要做,不过我要提醒你,刚才你救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刑检司都尉陈翀,他当时骑着马,眼睛却一直盯着你,他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谢万说罢,将软剑收入袖中,重新带上黑帽,变成讨债人模样,然后弯腰对吴终作了个揖,纵身跳入黑色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正午时分,日光浓烈,这个冬日有些热,吴终牵着黑马,坐在枯井边,沉默不语。

建康城的斗争,到今天为止,开始变得白热化,一如头顶的太阳,炙热浓烈。

当谢万说出陈翀这个名字的时候,最初吴终并没有把这位负责刑检司抓捕的都尉放在心上,但很快,他就吃到了刑检都尉的苦头。

在城北送走了讨债人,傍晚时分,吴终回到了他的宅院,当他牵着黑马推开府门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但当他向院内迈出第一步之时,突然看到眼前一道绿光闪过,出于本能,他左手迅速撒开黑马缰绳,同时右手伸向腰间,试图拔剑。

就在这时候,从斜此里闪出四个手持半身短刀的绿衣人,他们头戴黑色毡帽,身穿绿色绸缎并绣金线鹦鹉图案的官袍,一看这身穿着,吴终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都是刑检司的捕快,专门负责捉拿朝廷钦犯,因为身穿绿色鹦鹉袍,因此民间称他们为“绿鹦鹉”。

吴终知道,这是陈翀出手了。

他听说过这个人,作为刑检司殿前四大都尉之首,此人号称晋国张汤再世,张汤乃是汉朝有名的酷吏,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因此史记中将其列入《酷吏列传》,这位陈翀能得到如此称号,自然不是等闲之辈,民间传说,一旦被他盯上,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

晋国制度,刑检司下,每名都尉手下有三团,每团设三营,每营设有十八名捕快,捕快身着绿衣,是为绿鹦鹉。

也就是说,每个都尉能直接调动的人手,有将近一百五十人。

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有四个绿鹦鹉。

吴终早就持剑在手,他看着眼前四人,心里盘算着,这所宅院里,是否还隐藏了更多的捕快?这所宅院曲折通幽,既有亭台楼阁,又有花园古树,一眼望过去,没办法通透,绕是这样,他有点着急。

单凭眼前四人,他自然不怕,但是,陈翀并没有出现,但显然,讨债人的警告已经应验,他没有准备,也没法准备,按照陈翀的习惯,只要他在建康,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刑检司找上门来,逃不掉的。

绿鹦鹉们板着脸,也不说话,见他进门来,迎头就砍。

吴终挥剑格挡,他刻意地运用着自己的剑术,以防守为主,很少主动出击,毕竟这是在他家里,而且,他不想在这关键时刻得罪刑检司。

所以五个人在影墙下这块不大的空地上僵持了一段时间,绿鹦鹉招招直奔要害,吴终步步后退,很快他就被绿鹦鹉赶到庭院的人造小溪边,小溪一头是凉亭,另一头是鱼塘,那里水深,能养得下大鱼。

此刻他已被逼进溪水中,此时正直腊月,溪水冰冷刺骨,且深度没过膝盖,站在溪水里,他的牙齿开始打颤,寒冷让他心生恼怒,这会儿他倒是想起了讨债人对他滥杀无辜的警告,因此很刻意依然没有动杀心。

尽管没动手,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在告诉鹦鹉们:够了,别再逼我!

鹦鹉们对他的表情毫不在意,他们相视一笑,面露讥讽之色。

其中一人突然吹了声口哨,接着齐刷刷向后跳了一步。

吴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鹦鹉站在岸上,因此他背对鱼塘,凉亭就在前方不远处,凉亭两侧是造景用的古树,低矮且枝杈众多,在夜幕中漆黑一片,这种地形环境,太适合埋伏了,精明如陈翀,如果铁了心要抓他的话,不可能不在此地设伏。

他的猜测是对的。

口哨声后,他先是听到身后传来水响,一定是鹦鹉们事先在水中埋伏,此时听到信号,一起冒出来,他的耳朵听到声音,身体却有些迟疑,他担心如果回头,前面这四个人会打出暗器,作为刑检司捕快,使得一手阴损暗器是必备技能。

“一旦置身此处,便成了死局,面对众人围捕,无论如何,都会处于劣势,除非大开杀戒,方能逃出!”吴终在心中默念。

身后水声越来越近,面前绿鹦鹉步步紧逼,吴终却始终不想杀人,从水中一共冒出六人,每人手里拉着一根绳索,六人浮出水面迅速散开,并合力张开一张大网,从后面向前快速推进,试图用网罩住吴终。

六人身影已然靠近,吴终用眼角窥探到动向,如今唯一出路在前方只要冲开横在身前的四人,就能摆脱身后的网。

眼前四人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只是冷笑,在他们头顶,突然传来风帆抖动之声。

紧接着,从凉亭顶和古树枝杈中,又凭空跳下八人,他们从天而降,依然每人牵着一根绳,从空中组成一张网,向下扣去。

“这下完了!”吴终见状默默闭上眼,此刻他跑不掉了,绿鹦鹉们为了抓他,动用了两张大网,从身后到头顶,全程包裹没死角,既然逃不掉,干脆放弃抵抗,他知道刑检司至少不会在这里杀他,毕竟是朝廷律法机构,而不是杀手团。

大网披头盖下,麻绳遇水变得很紧很黏,遇到什么东西都会缠绕上去,同时粗糙无比,人被裹在里面不敢动弹,稍微挣扎一下,衣服顷刻间磨碎,然后皮肉就会留下几道淡红色伤口,伤口不深,但是连成片,沾上水更是钻心得疼。

放弃抵抗的吴终霎时被两张网缠得如同粽子一般,他的剑和身体束到一起,无法动弹。

见行动得手,站在岸上的四个鹦鹉又吹出另一个音调的哨声,很快,门外脚步声响,一个身穿明红色蟒袍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

此人面皮白净,三缕淡黑色细髯拂于颚前,眼皮狭长,神情冷峻严肃,可目光中透着阴冷。

他走到吴终面前,所有绿鹦鹉齐刷刷跪倒,双手抱拳举于头顶。

“拜见都尉!”众人声音整齐,看来这也是经过特别训练的。

都尉并不理会,任由他们在地上跪着,他径直来到吴终跟前,上下大量一番,说道:“吴终,为了抓你,我动用了整个一营。”

他说得没错,一共来了十八人。

“陈翀,我听说过你!”吴终淡然一笑,“你名气很大,只是今日才得见真容。”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陈翀白了他一眼。

“你又知道我的身份吗?”吴终试图用皇族身份来探他的底。

“我知道你是皇亲国戚,当今圣上,不,应该是大行皇帝的堂兄,可这又如何?今天你在闹市中劫走弑君钦犯,罪行当诛!”陈翀义正辞严地训斥道。

“如今皇帝驾崩,新皇未立,你又是听谁的差遣?谁派你来抓我的?”吴终问道。

“职责所在!”陈翀的回答干净利落。

当天晚上,吴终被关进刑检司的诏狱,所谓诏狱,关押的都是朝廷钦犯,吴终坐在牢房稻草上,诏狱牢房地下铺草,头顶悬着铁钩铁链,风一吹哗啦啦作响,铁钩尖端血迹斑斑,牢房四周堆砌着厚重土墙,上面全是手指抠土的痕迹。

就连地上的干稻草,趴上去都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诏狱里杀气太重,之前住在这里的人,一部分被牢房顶的铁钩带走了,剩下的都会被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吴终之前曾听人说,进入诏狱,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任何事都有例外。

吴终在这间牢房的土墙上,就发现了用手指甲铭刻的百合花图案,图案形状和京口梧桐树下,还有讨债人腿上的完全一样。

“谢万!这就是你昨晚的住所,世事无常,如今我又来了!”吴终心中默念道。

当夜,陈翀秘密拜会大将军幕府。

“放走钦犯的人抓到了?”桓温的声音不紧不慢。

“是!”陈翀的回答简练干脆。

“是吴终吗?”

“是!”

“吴终武艺高强,杀人如麻,你们有什么本事拿住他?”桓温抬起半张眼皮,对刑检司捕快能生擒吴终这件事很感兴趣。

“用网!”陈翀说。

“你们总是用网,你们的网线用麻条掺和铁丝做成,吴终的剑能砍断铁锁,见了你,他为什么束手就擒?”桓温冷笑。

“因为他不想杀人!”陈翀抬头看了桓温一眼,“吴终今天在朱雀大道杀死了刽子手!”

“看来他是后悔了,才让你们有机可乘,他心里还是想法太多,想法太多……”桓温的笑声沙哑苍老。

“请问大将军,人已经关进诏狱,该如何处置?”

“把他关在牢房里吧,别去打扰他,先关着他,让我想想该如何处置他!”桓温的声调越来越长,他今天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说着说着话就耷拉下脑袋,好像昏昏欲睡。

见此情景,陈翀也不敢继续打扰,他轻轻站起来,对着似乎已经睡着的桓温双手抱拳,鞠躬后用小碎步倒退着退出会客厅,自始至终,神色始终严肃而恭敬。

在所有人看来,陈翀都是个忠于职守的干吏,在他眼中,只有公务和刑狱,除此之外,都不关心,没人从他嘴里听到过私人之事,对刑检司众上司老爷而言,“克己奉公”是对他的寻常褒奖。

从桓温幕府出来,他径直来到诏狱,狱卒带着他来到吴终牢门口,此时吴终正坐在稻草上面发呆,听到门口脚步声响,眼皮也没抬一下。

他有一种感觉,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管什么动静,都不会影响到自己,除非,他们要来用刑。

在外面,江湖之大,反而无人容身之所,到处都是危险,睡觉都要睁着眼睛,只要一听到任何动静,都会让人汗毛倒竖,邺城如此,京口如此,就连建康的豪宅中也是如此。

否则他怎么会出现在牢狱中呢?

坐在牢房中,吴终变得迟钝,自从被关进来,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陈翀也盯着他看了很久,两人中间隔着一道铁门。

“都尉大人到!”狱卒不识时务地用尖叫声打破平静。

“这么晚了,来这里干什么?”吴终用眼睛盯着自己的手。

“吴终,我不明白,你是皇族,无论血脉亲缘,还是感情都应该跟先帝更亲,为什么要去救弑君凶手?”陈翀问道。

“他不是凶手!”吴终淡淡地说道。

“你说什么?谁不是凶手?”陈翀感觉机会到了,这么重大的案子,也许突破就在今日。

“那个黑衣服的家伙,都管他叫讨债人,你见过他长什么样吗?”吴终问道。

“见过,那张脸太丑陋了,简直像个怪物,今天去刑场,本来打算剥光他的衣服的,但是怕他那副尊容吓坏满城百姓,才给他套上帽兜的!”陈翀回答。

“那个丑八怪,不是杀死先皇的凶手!”吴终一字一句说道。

“不是他,又会是谁?”陈翀不相信。

“先皇死于中毒,这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下就能完成的,你们把他当成钦犯,是被人指使的吧?”吴终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陈翀被他看得向后退了一步,吴终看他的眼神异常冰冷,比他自己的还要冷,冷得似乎能透过血肉,直透射进内心深处,他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是他告诉你的吧?你们两个钦犯竟然串供!”他竭力让自己显得义正辞严。

“蠢货!”吴终叹了一口气,小声咒骂起来。

“你说什么?”陈翀感觉受到了冒犯。

“我说你是蠢货,你想想看,我身为皇族,讨债人是先帝的忠实奴仆,他有什么理由弑君?我又为什么要救下一个家族的奴才?”吴终感觉对他说话就是浪费时间,不过在牢房里,有的是时间来挥霍,他如果走了,自己岂不寂寞?

“这说明你们之间有阴谋,你们阴谋祸乱朝廷!”陈翀拿出一贯的打压态势,经他刑讯的所有囚徒,最后都会被那一身浩然正气所震慑,从而低头认罪,但眼前这家伙,不但一直在冷笑,而且竟敢用蔑视的口吻跟他说话,就算他是司马皇族又如何?在他手里,已然攥着好几颗司马家的人头了。

“无可救药!”吴终本来平淡的内心硬是被陈翀的话勾起怒火,“蠢货你好好想想吧,到底是谁在祸乱朝堂?先皇驾崩?对谁最有利?除了桓温,我想不出第二人来!”

“你在怀疑大将军,可有证据?”

“桓温不会自己动手,他有两个手下,号称阴阳双煞,他会把这类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情,都交给阴阳双煞去解决,那两人武功极高,就算皇家禁地也能来去自如,我猜测暗算先皇的事情就是他们做的,我虽从未进入过内廷,但可以明确告诉你,先帝饮酒的餐桌下,应该能看到黑色的乌鸦羽毛,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灰烬,你身为刑检司都尉,又在办弑君的案子,应该能看得到。”吴终说完这番话,长出一口气,眼皮又耷拉下去,继续研究自己的手。

陈翀走后,桓温慵懒地倚靠在一位年轻的名唤珍珠侍女的怀里,珍珠此时正眯着眼睛,聚精会神给他掏着耳朵。

“陈翀抓住了吴终,陈翀抓住了吴终……”桓温用缓慢而低沉的声调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老爷你说什么呢?”珍珠娇嗔地打断他。

“陈翀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官,他抓住了吴终这个臭小子,以他的性格,一定会,一定会……“原本眯缝着眼睛,正在享受采耳之欢的桓温,突然睁大双眼,然后用手指用力在珍珠腿上掐了一下。

“哎呀!老爷你!“珍珠失口尖叫起来。

“陈翀这个庸才,差点坏了我的大事!”桓温嚷道。

深夜,陈翀坐在书房里,他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在食指和中指的缝隙中,羽化的黑色灰烬还在,看着黝黑的指缝,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吴终所说不虚,他果然看到了化为灰烬的黑色羽毛。

他还记得临走前吴终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就和他现在这个动作一模一样,吴终早就预见到他会看到什么。

“这很可怕!”他小声对自己的手指说话。

“大将军竟然是逆贼!这可怎么办?”

“既然如此,现在就把这个麻烦彻底解决吧!”陈翀嚯地站起身,用力拍打摩挲着手掌,很快手指干净如初,烛芯跳动,屋内一片蜡黄,灯影中,他依然板着脸,严肃而木讷,但那张永远咧成一条直线的嘴角,此刻却浮现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诡异上翘,那应该是个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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