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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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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翀又来到诏狱大牢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子时,到了后半夜,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了一个营的捕快,与傍晚执行公务不同,这次的捕快们没有穿着鹦鹉绿的官袍,而是清一色黑衣短打扮,每个人手持一柄丈八长的红缨枪,在他们身后,是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此人身穿黑布坎肩,杀气腾腾,一众人在夜色中脚步飞快,却又寂静无声。

诏狱外面漆黑如墨,里面却是灯火通明,为了防止越狱,大牢里里外外点着长明灯,上百盏鲸油大蜡,将各间牢房照得亮如白昼。

牢房里空无一人,也许狱卒们都去睡觉了,陈翀对此并不在意,甚至狱卒不在,对他来说行事反而更方便。

这是今晚陈翀第二次来到监牢,当他进去的时候,看到吴终还没有睡,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坐在稻草上,盯着自己的手指头出神。

“我又来了!”陈翀站在牢门外,用他一贯冷峻的嗓音说道,在他身后,捕快们一字排开,手中红缨枪头齐刷刷对着那道生铁条铸就的闸门。

吴终见到陈翀,突然傻笑起来。

“你说得没错,他又来找我了!”吴终眼神空洞,似乎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在跟谁说话?”陈翀对他的举动很疑惑,这里光线充足,即使站在外面,他也能看到牢房里每一处角落,里面除了吴终,再没有其他人,难道他疯了?

“他会疯?笑话!”陈翀对自己说道。

办理刑案这么多年,他倒是见过不少在牢房里发疯的人犯,但那些人都是刑余之徒,他曾经在睡前总结过人犯发疯的规律,至少要关押三天以上,至少受过两次大刑,这时候,如果说人犯疯了,尚能相信,像吴终这样刚关了半天,一点刑讯都没经受过的人,如果说胡话,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装疯。

他坚信此刻,吴终就在装疯。

“吴终,经过调查,你犯有五条大罪,分别是弑君、劫狱、杀人、欺诈、贪腐!每条都足以让你掉脑袋,今天本官仁慈,将这五条罪状合并,对你执行斩首!”陈翀站在牢房外高声宣读对吴终的判决决定。

出乎他意料的是,吴终依然吃吃傻笑着,按理说对付装疯之人,只要他声色俱厉的宣读完刑审判决,那些人都会惶恐失措,或痛哭流涕,或高呼冤枉,或撞墙自残,没谁会像吴终这样,只知道盯着手指头傻呵呵乐个不停。

半晌,吴终又对着空气说:“你说得真准,他来杀我了!”

“吴终,装疯卖傻救不了你的命!要知道,法不容情!”陈翀强压着怒火,吴终的不屑让他觉得在一众手下面前很丢面子。

“你又说对了,这家伙还真能装,他整天这么装,装得连他自己都相信了!”吴终的态度终于点燃了陈翀的怒火,只见他大喝一声,然后迅速退后,一众捕快齐步向前,手中红缨枪顺着铁门缝隙钻进牢房,对着吴终就是一顿乱扎。

这回吴终不笑了,他咻地一下从干草上跳起来,忙不迭躲闪着十几支银光闪闪的铁枪头,一边躲一边对陈翀骂道:“狗官!不是斩首吗?干嘛让人扎我?”

“你是个危险的囚徒,不先扎死你,怎么斩首?”陈翀抱着肩膀,满脸狞笑。

“小人!”吴终边躲闪,边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小心点,朝脖子下面扎,千万别扎到脑袋!”陈翀还不忘指导捕快们。

“吴终,别挣扎了,速死吧,刽子手还等着割你的头呢!”每当这个时刻,陈翀就感到莫名兴奋,他的脸开始变红,呼吸急促,眼睛盯着红缨枪,手指不由自主开始掐自己大腿。

红缨枪的长度就是根据牢房宽度定制的,加上十几支长枪一起搅和,吴终其实躲无可躲,他终于冲着牢门大喊起来:“他都快把我扎死了!你他妈到底干嘛来了?”

大牢中并没见到狱卒,吴终到底在跟谁说话?

很快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捕快们看到一片黑云从屋顶无声地飘下,接着眼前寒光一闪,红缨枪的木杆齐刷刷折断,捕快们手中只剩下两尺长的蜡木杆,枪头都断在牢房里,吴终笑嘻嘻排着手叫道:“这回好了,看你们谁能扎死我?”

此时黑云落地,原来是个身穿黑衣,头戴黑色斗篷的人,陈翀认得他,就是刑场上被吴终劫走的讨债人。

“弑君贼子!你还敢回来?不怕斩首吗?”他恶狠狠盯着讨债人。

“今天我算看透了,你这种人,既坏且蠢!谁是弑君之人,想必吴终已跟你说得透彻,你又去看了证据,既知真相,不去捉拿真凶,反而将错就错,想用别人的脑袋染红自己的顶子,该死!”讨债人跟吴终一样,轻蔑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放肆!”陈翀见他胆敢在属下面前羞辱自己,不由得大怒,回头一看,唯有刽子手怀里抱着一柄大刀,于是一把夺过来,在手里掂量两下,然后抡圆胳膊,对讨债人兜头就砍。

讨债人从斗篷下面发出一声冷笑,身体轻轻向侧闪了一下,躲开刀锋,接着手中长剑向上挑一下,陈翀的袖口顿时崩开,右手手腕露出来,上面已经添了一道狭长伤口。

陈翀吃不住疼,大刀只抡了一下就掉到地上,捂着手腕,疼得连声呻吟,倒是他身后的刽子手有心在上司面前表现一下,这刽子手也练过几年武,知道些出手的门道,他刚才看到讨债人其实可以一剑割断陈翀的喉咙,但并没这么做,只是将他手腕划伤,心里知道他是有意剑下留情,不想杀人,遂心想自己也当着陈翀比划两下,就算讨债人反击也不过受些皮外伤而已,不会丧命,看看陈翀带的捕快,作为上司心腹,此刻一个个只知道抱着半根棍子,像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瞪眼干看,自己一番表现,能让陈翀日后高看一眼,是个划算买卖。

于是便将大刀捡起,学着陈翀的样子对讨债人来了一下。

令刽子手意外的是,这回讨债人的剑,直接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他生命中看到的最后影像,是一道银光在眼前晃了一下,然后热辣辣的感觉环绕颈圈,开始是热,然后热辣生疼,他听到血液从脖子里喷出的声音,眼前变得黑暗,四肢冰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跌倒,因为已经感觉不到了。

“吴终,我也杀了个刽子手,今天真不该对你说什么不要滥杀无辜的话!”讨债人冲着铁门喊了一句。

“快带我走吧!”吴终在牢房里嚷道。

“没办法带你走了!”讨债人深深地叹着气。

他听到诏狱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和马蹄声,从纷杂程度来看,人马众多,而且能听到铁戟长戈不断撞击地面,说明这还是一只重型部队。

这确实是一只军队,领头人乃桓温手下大将袁真,一众军校进入牢狱后,吃惊地看到一群怀抱木棒的捕快表情木然,领头的都尉手腕带伤,刽子手趴在地上,满腔热血洒到鬼头大刀上,牢房铁门紧缩,但是稻草上全是银样镴枪头,此刻的吴终,正惶惶然四处张望。

“大将军猜得果然没错!”袁真见到这幅景象,就知道大概情况,因此恶狠狠瞪着陈翀。

袁真四周围满了手持鉄戟的重装武卒,他们一进来,捕快们不自觉地就被挤到四周,士卒们久经沙场,神色威严,气势远非捕快们可比。

此刻的陈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不敢言语。

“大将军英明,早就料到你们刑检司这帮宵小要在诏狱动手杀人,特意命我将此犯押送到将军幕府严加看管!”袁真仰着头颅,神态傲慢。

“吴终是刑检司的钦犯,犯了五条大罪,每条都是死罪呢!”刚才面对吴终时一脸倨傲的陈翀此刻带着谄媚的笑容对袁真说道。。

“小子,我听不懂你的罪名,这些话你留着以后跟大将军说去吧!”袁真又瞪起眼珠子,然后大手一挥:“把人带走!”

桓温躺在珍珠怀里,鼾声如雷。

珍珠小心翼翼端坐着,膝盖和屁股不敢动弹,只能用一只手不时地翻动黄铜暖炉里的雪花银丝炭,这种炭平时漆黑如夜,烧完后洁白如雪,无烟无味,原是江北淮河河畔产出的珍品,眼下淮北失陷,银丝炭产地已在燕国境内,将军府的存货也是一天天见少了。

近些日子,府里的银丝炭已经捉襟见肘,可这段日子,临近年节,气温愈发寒冷,桓温锦衣玉食,只认得银丝炭,珍珠自认为想了个好主意,他让管家把普通炭和银丝炭混起来,往暖炉里放的时候,先把普通炭放进去,外面放上一块银丝炭,这样烧火的时候,从炉门往里看,只能看到银丝炭冒着灼灼红光,前些天来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前些天桓温都不在府里。

今天他从驻地回到幕府,他最宠爱珍珠,因此珍珠晚上例行伺候他睡下,在驻地军营,他睡在榻上,回到幕府后,珍珠就把大腿贡献出来,充当他的枕头。

珍珠摆弄炭火的时候,感觉炉火边味道有些刺鼻,忍不住咳嗽两声。

毕竟不是所有炭都能唤做雪花银丝炭,优的和劣的掺杂起来,结果就是优点感觉不到,但是缺点却显露无遗。

听到珍珠咳嗽,桓温睁开眼睛。

“老爷,妾打扰您睡觉了!”珍珠用袖口遮住眼角,做梨花带雨状。

“炭火可是不多了?”桓温轻轻哼了一句。

“今日已经烧尽了!”珍珠放下轻薄透明的纱袖,眼角红妆依然精致,嘴角红唇依然浓烈。

“淮北之地,汉地耶?胡地耶?”桓温半睁着眼睛,喃喃自语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珍珠看了他一眼,声音很轻柔地答道。

“你这小妖精,又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桓温突然咧嘴笑起来,伸手在她鼻子上用力勾了一下。

“将军英明,妾却又不懂了!”珍珠斜吊稍的红色眼妆很是邪魅,她咧嘴笑起来,俯身下去,以身体为棉被,将桓温盖住。

幕府厅堂外,大将袁真归来复命,远远看到这一幕,知趣地转身离去。

窗外暮雪梅花,堂前乌黛寒鸦,青烟袅袅升起,不见北方故家。

吴终被袁真等一众兵将从诏狱大牢押解出来,一路上照例囚车木笼,五花大绑,到了桓温幕府,他本以为要被投入另一个铺满稻草的牢房里去,但袁真并没有那样做,而是把他安排到了某间布置华丽的厢房里,吴终站在房间正中,四处打量着这间一丈见方的幕府囚笼:东面墙上挂着王羲之的字,西面桌上放着田黄玉的璧,南面窗上摆着东海的夜明珍珠,北面床上铺着姑苏的丝绸。

中间的桌子上,摆着热腾腾的银耳莲子羹,还有鹅油酥饼和酱瓜鸭掌,羹汤边放着的黑瓷瓶中,是十八年的女儿红。

到了屋门口,吴终感觉身上的绳索都被解下,袁真则满面堆笑,跟在诏狱相比,像是换了一张脸。

“公子辛苦,请用过膳食后早些休息!”他微笑着对吴终说道。

吴终迟疑地白了他一眼,更狐疑地瞥了下桌上的饭食,没有动弹。

袁真见状咧起嘴角,接着用力在铠甲上把粗糙的大手略微擦试一下,径直走到餐桌边,随手拿起一块鹅油酥饼,将它掰开,然后又用手指捏了块鸭掌夹到酥饼里,用力咬了一口,边吃边说道:“忙了一天,腹内饥饿,公子不要见怪!”说罢也不等吴终回答,径直带着众人离开屋子。

吴终听到了屋外门板上锁的声音,然后又听到袁真大声安排士兵值班。

相比于诏狱大牢,在桓温幕府,他算是被软禁了。

他坐到桌前,这一天下来,他什么都没吃过,现在真的饿了。

刚才袁真看似随意的吃东西举动,其实就是做给他看的,让他知道饭菜里并没有下毒,可以放心食用。

不得不说,将军幕府的厨师手艺精湛,做出的点心和小菜味道可口,鹅油酥饼带有一点韧性,并不肥腻,可以掰开夹些小菜进去,就像刚才袁真演示的那样,银耳莲子羹略带些甜味,莲子酥软,银耳糯滑,一切恰到好处,粘稠中带有一丝桂花香味,这里的饮馔比起叔父王府的私厨自不必说,就是皇家宫廷,御厨做出的菜肴味道也不过如此。

吴终酒足饭饱后,将残羹冷炙置于桌上不理,起身来到卧榻旁边,也不脱衣服,纵身一跳横卧到床上,将穿着黑色快靴的脚径直伸到绸缎被窝里,昏沉沉睡过去,之所以不脱衣服不拖鞋,也是闯荡江湖来到陌生之地的规矩,一旦有变,尚能快速应对。

第二天早晨,有嬷嬷进屋,收拾桌上剩饭并打扫,吴终端坐在床边,眼角看到屋外始终有一队银色重甲手持长兵刃的武卒死死盯着自己,嬷嬷收拾完,转身离去,大门再次锁紧,到了晚饭的时候,嬷嬷送饭进来,然后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一连数日,每天如此。

这里每天只吃一顿饭,就是晚饭。

几天后,吴终发现这种软禁还不如被关在大牢里,那里的地方至少比这里宽敞,虽然他还没正式尝过牢饭的味道,但是在这间方寸小屋里,每天吃着一样的饭食,让他的味觉迅速退化,他的舌头似乎不能察觉出甜和咸之外的味道了。

他开始体会到软禁的恐怖之处了。

“你们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当嬷嬷进来送饭的时候,他紧紧抱住老妪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

“啊……啊……”老妪用力摆手,指着自己的嘴巴,表示她不会说话。

送饭的嬷嬷原来是个哑巴。

“这小子快受不了啦!”屋外,武卒们在耳语,他们斜眼瞟着他,不怀好意地冷笑着。

吴终感觉受到了冒犯,于是硬着头皮向外冲,结果,手无寸铁的他被两根冷冰冰的长戈拦住。

“公子勿动,请回!”武卒话音生硬。

又过了两天,吴终被众武卒蒙上眼睛,他感觉身后有两个人押解着,从屋内走出来,一路被推搡着向前走。

被软禁了好些日子,如今总算能活动下腿脚,虽然不知道目的何处,也许是去砍头,或者去喝毒酒。

在道路的尽头,他看到了桓温,此刻的桓温,正披着褐色狐皮大氅,怀里拥着一个画着飞红色眼妆,身上穿着淡绿色薄纱,透明地能看到身体凹凸曲线的艳丽女人。

女人身上穿得薄,所以感觉冷,总是眯着眼,往桓温衣服里钻。

“吴终,我终于等到你了!”桓温正用青铜高脚爵喝着温热的酒。

“……”吴终见到桓温,眼看他虚假而做作的做派,打心里就觉得没好气。

对于他的态度,桓温只得尴尬地陪笑几下。

“吴终,这几日在我府上过得可好?”桓温问道。

“始终没有在地坞时快活!”吴终白了他一眼道。

闻听此言,桓温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看了看怀里的珍珠,珍珠此时也正用嗔怒的眼神盯着他。

“吴终,我请你来我府上,本打算重用你,难道非要和我作对吗?”大将军此刻面露愠色,一只手紧紧攥住衣角。

“家奴要重用他的主人,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吴终不屑地看着脚下,漂亮的雨花石铺成水底游鱼的图案,花花绿绿,煞是好看,这样精致的石头和铺设手艺,即便是皇家工匠,也难完成,就如同桓温府上哪怕做一碗银耳莲子羹,其味道也要胜过宫廷。

“够了!吴终小儿,实在太放肆,我好言对你说话,你却处处跟我抬杠,你不是觉得自己挺厉害吗?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袁真,给我出来,跟他打一架看看!”桓温看似大怒,拍着大腿叫喊起来。

“末将在!”听到主公点名,袁真手提两支短戟走出来,这两支短戟用黑色生铁打造,每只支重十五斤,长两尺,黑戟黑缨,铁戟碰撞时,叮当作响。

“开始吧,吴终,袁真是我手下头号大将,你就跟他打!”桓温冷笑。

袁真见到吴终,并不说话,抡起铁戟,劈头就砸,铁戟上有个月芽形锋刃,若是挨到头上,顷刻间就能把脑袋竖着劈成两半,吴终耳畔听到风声,连忙侧身闪躲,袁真第一下打空,紧接着第二只手又砸过来,两支短戟在他手中挥舞地呼呼挂风,吴终只得四处闪躲,避其锋芒。

又过了一会儿,袁真脑门上开始冒汗,呼气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一方面是吴终身形轻巧,另一方面袁真身披铠甲,那身银晃晃的护具得有几十斤重,袁真不堪重负,所以喘气急促。

“吴终,十个回合过去了,你为何没伤到袁真分毫?”桓温讥讽他说。

“手无寸铁,无法进攻!”吴终回答。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桓温问道。

“懒得与家奴搭话!”他冷淡的声音彻底激怒了桓温,他大声嚷道:“给他剑,给他剑,今天既要决出胜负,又要决出生死!”

幕府侍从将剑扔给他。

吴终接过吴钩宝剑,扭头看见桓温眼圈通红,双目圆睁,心中默念道:桓温老贼,今天就让你看看司马家的真本事吧,免得你天天觊觎神器,总是谋划篡位举动!

打定主意后,他将吴钩平举,一手握剑柄,一手握剑鞘,缓缓亮出剑刃,院中之人但见寒光闪烁,杀气逼人。

“袁真,我已经准备好,你先出手吗?”他半睁着眼睛,冷漠地瞟了对方一眼。

袁真此时尚未收敛气息,他只是觉得刚才比试已然在主公跟前丢了面子,现在急于找回场子,也顾不得自己气息紊乱,匆忙抡起铁戟,直奔吴终胸口而来,他是真急了,招式都是冲着要害去,招招夺命,步步紧逼。

吴终把他的动作看得真切,袁真第一招切中路,他步伐向后微微撤退,闪开,料到袁真第一下扑空后,第二下一定会翻转铁戟,用月芽锋刃来抹自己脖子,于是早就做好准备。

袁真身为大将,力气很大,但动作其实是高度套路化的,这一招一式在战场上能赢得对手,但是在比武场上,他却被吴终彻底猜透,果然按照吴终的意愿翻转铁戟,他深吸一口气,心想吴终你就死在这儿吧!

下一刻,众人听见叮当两声,看见一对铁戟掉在地上,袁真站在原地,一只手举在半空,另一只手背在腰后,仰头伸脖,嘴半张着,一动不动。

一把细长剑刃搁在他脖子上,吴终使出了标准的摆线刺杀,但是没有做出最后一个动作,也是能要命的动作,这动作很简单,只要把胳膊撤回来,剑刃就会如锯木一般,割断对方的脖子。

袁真感觉自己额头的汗已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将军,你说要决出生死,可我实在下不了手,你的大将还是留着在朝堂上作威作福用吧!”吴终收回宝剑,用白眼瞥向桓温。

“如此大将,留着何用?”看到麾下战将被吴终秒杀,让桓温觉得大丢面子,用力捶打案几,脸色涨得通红。

袁真此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摸着有些红肿的脖子,自以为久经沙场百战之将,没想到一个回合就被持剑的吴终秒杀,让他有点怀疑人生。

“主公,末将愿为北伐效犬马之劳!”见桓温的脸色已经气得由红变紫,他赶紧扔下铁戟,双手抱拳作揖道。

“我麾下精兵强将如云,北伐之事,用你多嘴吗?”桓温气哼哼说道。

“将军又要北伐?”吴终抬起半边眼皮。

“收复失地,恢复我大晋北方河山!”桓温说。

“我记得将军前两次北伐,都是无功而返吧!”吴终哼道。

“吴终你什么意思?”桓温死死盯着他问道。

“我听说大将军每次想在朝堂建立威望的时候,就会发兵北伐,结果并不重要,关键是满朝文武都知道当今天下,唯有大将军能带兵打仗,不知道打的什么仗,糊涂仗吗?”说到这里,吴终阴森地笑起来。

“啊!竖子实在张狂,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桓温被这番话气得拍案大喊。

在桓温幕府,吴终一时逞强的结果不是获得自由,而是他被关押的地方从厢房变成了水牢,吃的饭食从精美点心汤羹变成干硬的粗制粟面窝头,没有咸菜也没有热水,渴了就趴下如猪狗般去喝脚下的积水,窝头不是每天都有,一般是隔天送来两个,他的脚已经被泡得浮肿。

之所以得到这种待遇,他心里很清楚,桓温被他气得半死,没杀他已经是手下留情,那天他也实在气不过,作为宗室皇族,他一直看不惯这位当朝大将军的行事做派,赢得比武后,他没想到桓温手下号称头号战将的袁真竟如此不堪,让他失望又生气,朝廷把持在这帮人手里,还还号称要北伐解救天下百姓,在他看来,这种行径真是屎壳郎照镜子,臭不要脸。

于是他头脑发热之余,彻底把桓温得罪透了,他估计桓温现在定是对他恨之入骨,关进水牢只是桓温报复的第一步。

“吴终,你真是蠢蛋,为什么要他?这样白白死去真是毫无意义!”他现在有大把时间来悔恨当初的冲动言行,但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事情已然如此,后悔又有什么用?

又一天过去了,次日中午,例行送饭时间到了,他远远看到一个身着粗布补丁裤褂的驼背妇人挎着一个藤条篮子,缓步前行,径直来到水牢门前,水牢是没有固定守卫的,一来是牢房味道难闻,地下全是陈年积水,本身味道就腥臭不堪,再加上犯人日常吃喝拉撒全在里面,那积水已经变为乌黑浑浊如酱汤般粘稠的质地,一般人在门口站立片刻都会晕倒或者呕吐,二来犯人整天泡在这种污水里,蛆虫蚊蝇遍布全身,且很快就会生出疫病,身体迅速衰弱,一般几日内就会死去,所以营中默认规矩就是:水牢无需看守,也没人愿意去做看守。

妇人来到牢门前,从水牢外土墙上摘下钥匙,打开牢门,此时吴终心里开始疑惑,此前送饭,也是一个老妪,但那人身形挺拔,且面目清楚,白发苍苍;今天来这妇人,头上缠着一条粗布巾,将脸面遮得很严实,江南冬日并无大风,她紧衣遮面,意欲何为呢?

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让吴终一见到蒙脸之人,内心就会紧张,经验告诉他,遮面是为了掩藏身份,而隐藏身份的目的,全都是阴谋驱使。

所以见到蒙面老妪,吴终大惊,他认为这是桓温派来结果他性命的杀手,因此从老妪开锁开始,他就警惕地注视着对方和篮子。

老妪慢腾腾打开牢门,闪身进来,将篮子递到他跟前。

“公子,吃饭了!”沙哑刺耳的声音响起。

吴终小心谨慎地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白色屉布,赫然发现一把银光锃亮的匕首放在篮中!

“你是来杀我的吗?”他竖起眉毛,厉声问道。

老妪没说话,只是慢慢点头。

“用这把匕首来杀我吗?”他看到匕首刀柄上密密麻麻缠着脏兮兮的棕黄色麻布,但是刀刃却磨得锋利无比。

老妪边点头,边拾起匕首,隔着一人多远,就开始用刀尖在他身上比划。

“谁派你来的,桓温吗?”吴终又问,同时心脏开始狂跳。

老妪还是没说话,但是这回在摇头。

“不是桓温,又会是谁?难道是陈翀?或者是袁真?”吴终在脑袋里拼命想着和自己有过节的人。

老妪身体突然摇晃起来,开始是轻轻前后晃动,随后晃动幅度越来越大,随着她晃动,吴终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本来这些日子困在水牢里,他的鼻子几乎坏掉了,就连恶臭的味道都闻不出来,但是和老妪距离这么近,还是闻到了她身上的忘忧香的味道,而且这香味还格外浓厚。

“不悔!是你吗?”一闻到忘忧香,吴终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该死的,你真是个蠢瓜!”老妪一把掀开盖头,在粗布下面露出一张妖艳的绝美脸庞,卷曲的长发和焰火般的红唇,还有那令人难忘的香气。

“我快要笑死了,吴终你怎么还是这么傻?”贺不悔刚才被他的问题逗得前仰后合。

“我得罪了桓温,被关在这里,我以为他终于派人要杀我!”吴终说。

“那老家伙确实动了这个念头,只能说你命大,这回遇上了我!”贺不悔白了他一眼。

“不悔,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穿成这样子?”吴终上下打量着她的穿着,疑惑地问道。

“该死的,还不是因为你?”她边说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在洛阳看到你留下的信,对你有儿子这件事很生气,当时我就想,随你去吧,我们各走各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时间能让我忘掉你,结果还是放不下你,所以就想过来,看看你!”她叹了一口气,接着从篮子里拿出那把匕首,割断绑在他身上的绳索。

“这里真的太臭了,我特意多用了些香料,可身上还是沾染了这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在吴终揉搓双臂的时候,贺不悔捂着鼻子,满是厌恶地瞪着这片积水牢笼。

“要不是这味道,我真认不出你来!”吴终说。

“好了,穿上这双鞋,赶紧跟我躲起来!”贺不悔牵着他的手,用力把他从污水坑里拉出来,然后丢给他一双软布鞋,“桓温老贼确实派人来杀你,这身衣服就是我从杀手身上剥下来的,还有那把匕首,本来应该割断你的脖子!”

“不悔,每次我遇到危险的时候,都是你赶来营救!”吴终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从来都如皓月般明亮,但眼眸深处如大海般捉摸不透。

“少废话,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她满脸不屑地哼哼着,随手从身递过一把长剑:“你的破宝剑我也给弄来了,穿好鞋,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吴终跟着她,小心穿梭于这片恶臭弥漫的地方,地牢位于幕府最深处,他们从后向前,穿过庭院和花园,花园中间是个人造湖,围绕着湖泊,营造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很是精致。

“小心,我看到桓温了,他在跟人说话!”贺不悔突然拉住他,小声说道。

两人隐藏在湖边的干枯芦苇从中,猫腰匍匐,压低脑袋,斜眼向前瞟过去。

吴终抬眼观望,就看到湖边有个三丈阔的红顶绿柱观景凉亭,桓温在亭中,他面前放置着褐色长条香案,袅袅青烟从黑色香炉种升腾而起,淡雅的檀香味从亭台一直飘到他们跟前。

桓温穿着白色宽松的长袍,他跪坐在香案后面,在他对面,同样跪坐着一个身穿白色纱衣的年轻女子,女子身后背着一个黑色大背篓,那背篓足有一人多高,立于女子身后,与女子瘦弱的身形同处一框,看上去极不协调。

“那是阿圈,我……”吴终一见到阿圈,心中怒火腾然而起。

“该死的,别冲动,我们想离开这儿,就必须经过那凉亭,没有别的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在这里,等他们离开!”贺不悔低声劝道。

风向西吹,他们在北,阿圈与桓温在说话,声音忽大忽小,不很清楚。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几案,二人关系看上去很亲昵,他们不时地凑到一起,头挨头,低声拊掌,说些更加私密的话语。

吴终记得阿圈陪他去桓温地坞造访的时候,见到桓温谦卑恭敬,就如同所有婢女见到主人时一样,当时他以为那就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关系,桓温也许会和阿圈睡觉,但她毕竟是侍女,总应该卑微顺颜才是,没想到今天,才发现两人更像是朋友而非主仆,阿圈神色俨然一副女主模样,而桓温也没有几天前比武时表现出的倨傲,甚至有些时候,他面对阿圈时神色更加谦卑。

此时风向变了,从西风变成北风,吴终隐约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

“阿圈,我的身体愈发差了,感觉很沉重,你给我配些好药吧,让我多活些日子,朝廷孱弱,北伐后我就能拿到九锡,只要拿到九锡,就可以号令天下,自立称朕了!”桓温说。

“我们都等着那一天呢!”阿圈笑眯眯地说道。

“那我该吃哪味药?”桓温问道。

“将军,这都怪我!”阿圈眯着眼睛,用纤长如葱白的手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前些日子,我去了趟江北,本来能寻到一味珍贵药材奉献给将军的,但可惜,那味药丢了!”

“可以把药名告诉我,我派人去找!”听到有良药,桓温两眼放光。

“那药叫做‘阴阳合欢‘,世间罕见,将军只怕寻找不到!”阿圈说。

“老夫活了几十载,确实没听到过这种药材!”桓温说。

“所谓阴阳合欢,这阴就是女人,阳就是男人,阴阳合欢就是世间男女交合,阴阳之气在女人身体中汇聚交集,就会生成胎儿,这胎儿就是阴阳合欢之子,在胎儿尚未成型,男女未成之时,从母体中取出,配合人参朱砂炼制,就是延年益寿最佳的药方!”阿圈阴森地笑着,天色晦暗,寒风吹起,身着白衣又面色苍白的阿圈此刻如同炼狱夜叉般骇人。

“这也没什么罕见的!”桓温不以为然,“老夫可派人抓来孕妇,剖腹取出胎儿做药不就行了?”

“将军还不知道,阴阳合欢可不是寻常胎儿,那阳必须孔武有力,那阴必须温柔多情,只有激情迸发的相遇,才能结出最好的果实,当今世上,这样的药材只存在于一个女人身上,可惜那天我们想把她带来献给将军的时候,却没想到她已经死了!”说到这里,阿圈突然对着芦苇丛冷笑起来。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只有她最合适?”桓温搓着手,懊恼又无奈。

“我记得她好像叫刘巧,将军您知道吗?她是吴终的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更有意思的是,吴终那家伙是个只管生不管养的孱头,自己躲到建康城的豪宅里风流快活,却让那刘巧母子呆在京口挨饿受罪,那刘巧本是青春年少,开始一心盼着吴终归来,但总等不到,结果跟他义父的儿子李敏好上了,两人背着吴终干柴烈火,他那可怜的养父李继业就算看到也只能装聋作哑,三个人合伙给吴终戴了一顶绿帽子,一来二去刘巧又怀了身孕,算起来已经有三个月,您说这样得来的胎儿是不是阴阳合欢?是不是天下绝顶的灵丹妙药?”说罢放荡地大声笑起来,声音直飘到吴终耳朵里。

吴终感觉那声音格外刺耳。

他的呼吸急促,心跳沉重,浑身热血直往上涌,即便是贺不悔想拉住他,也已经不可能。

吴终嚯地从藏身地站起来,手持长剑,踏水前行,直奔凉亭而来。

“阿圈,我低估了你的龌龊,那天你威胁杀死刘巧,拂袖而去,我就应该杀了你,如今留下祸患,你真是我见过最邪恶的人!”他步步前行,咬牙切齿。

“呦,这不是被他视作至亲的义父和义兄给联手戴了绿帽的男人吗?”阿圈脸上浮现出惯常的讥讽神色,她这番话,在贺不悔看来,就是诛心之言。

于是她也按耐不住自己的脾气,纵身跳出。

“阿圈,你太过分了,那些话连我听着都很刺耳!”她边走边说。

“呦,不悔姐姐也在啊?真是太巧了!”阿圈朝她翻了个白眼,“说实话,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按照规定,江左归我,黄淮归你,你跑来我的地盘,想干嘛?”

“呸!小蹄子,要你管?”贺不悔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我可以不管哦,要是上面知道,你会很麻烦呢!”阿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老娘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件,阿圈,上面授权你管理江左,是让你把局势往前推进的,不是让你滥杀无辜的,如果这些事情传出去,恐怕你也不好交代吧!”贺不悔看着阿圈的眼睛,面色冷峻。

“该做什么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来比比划划!”阿圈哼了一声。

“不悔说得对,你这毒妇,滥杀无辜,真是罪大恶极!”吴终抽出吴钩宝剑,剑锋指向阿圈胸口。

“公子,说起来,你还应该感谢我呢!”阿圈对他的剑刃不屑一顾,“我也不知道刘巧那女人算不算你老婆,但她和你有了孩子,总该老实本分吧,可她背着你和你的把兄弟勾搭在一起,真不要脸!”她说罢笑眯眯看着吴终,等待着他的反应。

“刘巧已死,请不要玷污她的名声!”吴终大声喊道。

“我没想到公子真会替人着想呢!”阿圈大笑起来,“你那兄弟李敏,白天见到你无精打采,晚上见到刘巧生龙活虎,我都亲眼见到的,之前在你家里,我曾经隐晦地提醒过你,想让你去结果她的性命,就是为了给你们都留个好名声,结果你这蠢货好不领情,如今还要打上门来,真是岂有此理!”

“我的家事,与你何干?总归是你亲手杀了她!”吴终说罢,手中长剑径直刺去。

“黔之蠢驴,不过这点本事罢了!”吴终剑速飞快,阿圈却依然跪坐在香案旁,自顾自举着茶盏,当剑稍触碰到她轻薄如蝉翼的领口时,她猛地低下头去,背后那硕大的背篓轰然炸裂,恍然间仿他看到从背篓中跳出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黑色身影刚一落地,他顿时感觉周围变得一片黑暗。

天仿佛一下子黑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尽管今天天色阴暗,但毕竟刚才还是白天,他不知道对方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天色一下子变得漆黑无比。

在无边的黑暗中,他突然看见一个火红色的小红点,如鬼火般飘在半空,距离忽远忽近。

吴终紧紧握着宝剑,警惕地注视着鬼魅般的红点,当它接近自己时,就用剑去刺,然后就能看到红点咻地一下向远处飞去。

“耶洛赫,你这个胆小鬼,只敢躲在黑暗中偷袭的家伙!”他对着红点,轻蔑地叫骂起来。

“吴终,被你看出了,你这个手下败将,在大相国寺的时候你就不是我的对手,差点自杀,只可惜,那次有人心疼你,所以没让你死成,今天必杀你!”远方一个朦胧的尖细的声音飘来。

吴终对他恨得牙根痒痒,讨债人曾告诉他,刘巧就是直接死在耶洛赫手上,见到耶洛赫,他直接红了眼睛,手中的剑一刻不停歇地追逐着那红点。

很快,一个红点变成几十个,星星点点遍布于他周围,如萤火虫般围绕着他,诡异非常。

其中一个红点正快速向他接近。

吴终突然感觉空气中有股力量,这种感觉叫做直觉,经验丰富的剑客,再与高手对决时,就算蒙着眼睛,也能感觉到杀气的迫近,杀气是个笼统的称呼,里面包含了速度,力量和温度,这些要素都会暴露在空气中,当练武达到那种层次的时候,感官就会变得敏锐,周围氛围发生一点变化,都会引起警觉,同时判断出来袭的方向和力道,甚至还能感知到兵刃的种类。

此刻,吴终感觉到的威胁是一把剑,冰冷的剑。

剑是从正前方刺过来的,正对着他的咽喉。

在黑暗中,他侧身躲过去,然后迅速用手中吴钩还击,凭感觉向对方腋下的位置突刺,眼前的红点骤然熄灭。

更多的红点围拢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吴终有点惊异于自己的感官,他也没想到这段时日自己的剑术又向前进了一大步,在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威胁迫近,同时能迅速调整姿态,做出还击,只有跟高手过招才能迅速提高自己的水平,确实并非虚言。

很快,周围的红点就消失殆尽,吴终站在原地,冷眼巡视,周围的空气冷却下来,但他始终有一种感觉,虽然近在咫尺的威胁已经散去,但弥漫的杀意却丝毫未减,甚至还在增加。

远方始终还有个红点,在他碰触不到的地方。

他很清楚,耶洛赫不是寻常人,也许他就是人们常说的巫师,他会使用妖术,刚才那些红点包括这无边黑暗其实都是他幻化出的假象,只有远方那个飘忽的红点才是他的真身,只有刺中真身,幻象才能破解。

“你的妖术对我不起作用,耶洛赫!”吴终对那红点嘲笑道。

“是吗?吴终,实话告诉你,我打你就是个玩儿,划你就是个船儿,你就是个可怜虫罢了!”远方传来耶洛赫的声音。

“耶洛赫,说到嘴上的功夫,你真是天下第一,说到你的嘴,阿圈应该最了解吧!”吴终不怀好意地冷笑起来,同时手握吴钩,顺着红点的方向追赶过去。

红点在黑幕中如夜空闪烁的星斗,飘忽不定,忽明忽暗,吴终眯起眼睛,始终无法看得真切。

“耶洛赫,你果然不是个男人,你怕我,弄出这么一片黑色,让我看不见你,所以没法杀死你,是吗?”吴终边追边喊。

此时他再也听不到回应,耳畔只有呼呼风声,正在奔跑时,他突然停住,感觉双脚脚腕被一双手紧紧抓住,惯性让他无法站稳,顿时脸朝下摔倒。

这一跤摔得很厉害,他的鼻子流血了,脸也火辣辣地疼起来。

他趴在地上,那两只手还没有松开,手的力量很大,甚至让他无法翻身,他一只手支撑地面,另一只手持剑向后砍,那手仿佛从地上长出来的,黑暗中又看不到,他怕胡乱用剑会砍断自己的双腿,在这种情况下,只得收剑,任凭那双手向下发力,试图将他拖到地下去。

“耶洛赫,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无耻之徒,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暗算我!”吴终感觉到身体和地面摩擦发出的热量和疼痛,却只能无奈地对着黑暗怒骂。

“吴终,头上发绿的乌龟,到地下去陪你的刘巧吧!”远方传来耶洛赫嘲讽的笑声。

吴终又气又恨,却无可奈何,他心想,这就叫杀人诛心吧。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贺不悔的声音:“吴终,在你头顶上方三尺处有一个白点,用你的剑去捅它,快!”那声音飘忽不定,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吴终用力仰起头,果然,在他头顶上方,有一个如棋子般大小的圆点,还发出微弱的白光。

他趴在地上,尝试着用剑去够那白点,发现还差点距离。

“我够不到,不悔,你能不能帮帮我?”他大声喊道。

“我不能,吴终,我不能,这次得靠你自己!”他听到贺不悔的声音越发微弱。

当他说话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手用力更甚,显然,它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此刻正加倍用力将他向地下拖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已经没进黑色的土地中。

“距离越来越远,再过一会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吴终心中暗想。

他用力对抗着脚下的力量,把剑扎进地面,一点点向前挪动身体,减缓向后移动的速度,白点在头顶飘忽着,光线在衰弱,随时都会湮灭。

他缓慢地蜷缩起身体,让膝盖弯曲成一定角度,此刻趴在地上,像一只跃跃欲试的青蛙。

“拼了!”吴终突然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纵身一跃,就如同被抓住双脚的青蛙那样,在他跃起到最高点的时候,将手中吴钩用力投掷出去,长剑笔直地穿过那白点,而他的身体,则在经历了跳跃后,重重向前跌落下去,这回他做好了准备,用双臂护在胸前,把脸埋在臂弯中。

“当啷!”他听到了宝剑落地的声音,同时双臂重重砸在地面上。

“贺不悔,你这个下贱胚子!”在落地的一霎那,他听到了阿圈咒骂的声音。

与此同时,黑暗骤然退却,眼前又变回凉亭湖泊的景象,此刻他正趴在凉亭的青石板地上,对面是褐色香案,香案对面坐着惊魂未定的桓温,他举着茶盏的手还在发抖。

吴终忍着痛,坐在地上穿鞋,刚才那双无名怪手用力过猛,把他的粗布鞋都拽掉了,露出被污水泡得苍白肿胀的脚掌,说来也巧,幸亏他在水牢中泡了些日子,脚掌长期泡在粘稠的污水中,刚才逃出来时又来不及洗,因此他的脚现在还散发着臭味,同时表面黏滑,那双怪手抓不牢靠,才让他最后能使出一招蛙跳。

在凉亭中,除了他和桓温,再无一人,阿圈和耶洛赫踪迹不见。

人工湖中,也是一片平静,贺不悔同样不见了。

“吴终,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桓温战战兢兢问道。

“我正要问你呢?刚才发生了什么?”吴终没好气地狠狠瞪了桓温一眼。

“这……”桓温低下头,眼珠子开始转动。

“不想说是吧?你跟阿圈在此密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就算我现在杀了你,也没人知道,明白吗?”吴终又向前走近一步,用剑指着桓温的鼻子,恶狠狠威胁道。

“吴终,你别冲动,我刚才看见一顶黑色帐篷突然搭建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能听见你的声音,都是从帐篷里发出来的,帐篷刚才就在这里!”桓温指着吴终站立的地方说道。

吴终对他所说的帐篷并不陌生,贺不悔就经常使用帐篷做一些看起来很奇怪的事情,阿圈也一样,几年前他们骑马到洛阳见贺不悔,就是从帐篷里进入,又从帐篷里钻出的,对于阿圈和贺不悔来说,帐篷好像一件神秘的法器,进入帐篷,就是另一个天地。

“我姑且相信你说的话,但是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阿圈呢?还有贺不悔呢?”吴终继续问道。

“在你出现之前,我只看到帐篷突然弹起来,然后从里面冒出一股浓烈的黑气,当时我吓坏了,当黑气散尽的时候,你就站在这里,而阿圈和帐篷突然就消失了,”桓温说到这儿用手指着亭外湖泊,“还有你那位朋友,也随着黑气一块消失了!”

吴终凝视着不断擦汗的桓温,他现在依然没从刚才的震撼中缓过劲来,他的话应该是真的,阿圈和贺不悔在他的认知中,就归于巫婆一类,这些人行踪诡秘,来去无影无踪,在他年幼的时候,也曾听说过术士巫师的传说,他总是不信,后来亲眼见到黑衣人做法,让整个部队消失,才算相信,后来结识了贺不悔,经常见她摆弄这些神秘的东西,就开始变得麻木了。

“你相信没有骗我,现在我要走了,我要去找阿圈和耶洛赫。”吴终收起宝剑。

“吴终你别走!”桓温突然说。

“为什么?”他冷冷问道。

“我的军队已经集结,大军即将开始北伐,你不想建功立业吗?再说,北伐立功,对你日后很有好处!”桓温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的北伐毫无意义!”吴终说。

“你怎么知道?你难道忘了洛阳的百姓吗?他们沦陷于胡人之手,翘首盼望王师,我们此次北伐,就是要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桓温情绪激动。

“我桀骜不驯,留在军中对你很不利!”吴终白了他一眼。

“你武功高强,吴终你也看到了,如今晋国将领,论比武都不如你,你又长期在燕国活动,对鲜卑人很了解,这次北伐,你是关键的一员!”桓温诚恳地对他说道。

吴终陷入沉思,桓温说的话都经得起推敲,况且他在建康这些年,对朝廷将领的战斗力也有了解,就如同桓温所说的那样,这帮大将看起来光鲜亮丽,到了战场却不堪一击,桓温虽然独霸朝纲,左右皇帝废立,但环顾满朝文武,有能力去跟北方胡人一战的,除了他,再无旁人,如果朝廷还怀有克复中原的志向,也只能用桓温去北伐,而他,就是桓温手下最能打的战将。

“留在军队吧,我封你做别驾偏将,如何?”

“偏将和裨将是如何区分的?”听吴终这么说,桓温就知道他已经答应了自己的邀请。

“北府军制,一名主将手下只能有两名偏将,偏将手下又可以有多个裨将,偏将比裨将要大一级,吴终,因为你在军中威望尚不足,所以这次不能让你当主将,但是北伐如果你立下功劳,别说主将了,你会通过功劳,成为整个江南最显赫的人,不是吗?”

“你要立我为皇帝吗?”吴终斜眼看着桓温。

“有何不可呢?司马终?”桓温同样斜眼看着他。

吴终长叹了一口气,他之所以一只称自己为吴终,就是因为打心眼里厌恶司马终这个名字,因为这名字念起来与西晋惠帝相同,而那位皇帝,就是当朝史官痛心疾首的白痴皇帝,受制于权臣和女人,生于迷茫又死于迷茫。

他最终加入了北伐军,成了一员偏将,在江北,在安庆,在建康,军队已经开始集结,对于晋人来说,北伐是一个心底的情结,尽管身体偏安,沉浸在江南烟雨和秦淮歌姬的舞乐声中,心却在北方中原,只是不知道,这常年享用精美饮馔的孱弱身体,还能否经受北方酷烈风沙的洗礼?

就如同那脸色苍白,频频擦汗的大将军桓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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