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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我喜欢自言自语,因为这样节约时间,而且不会有人跟我争论。

—王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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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却一点风都没有。

这雪在天上飘得洋洋洒洒,落到地面上,却转瞬就化成水,满是黄土的街面上,很快变得泥泞,树上的叶子还没完全掉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傍晚时分,邺城的街巷开始掌灯,顺着巷子再往里走,塞北风酒馆里,吴终和郭小乙面对面坐着。

一盘盐水煮黄豆,一盆清炖羊蝎子,两个粗糙的酒碗,里面盛满混浊的自酿酒,两人面前的桌子上,密密麻麻堆积着被啃得精光的羊骨头。

“兄弟,听说了吗?夜魔又出现在邺城了!”郭小乙低着头喝了一口酒,小声对吴终说。

“知道。”吴终随手捏起一颗煮黄豆,用食指和拇指轻轻碾碎了放到嘴里咀嚼着。

“我不明白,兄弟,记得多年前,你亲手杀了夜魔,那事情闹得可不小,长生人信徒们怀里揣着匕首,整天游荡在街头,都为了找你寻仇呢,为了保护你,我们可费了不少功夫!”郭小乙皱着眉头,一只手端着酒碗,碗里的酒在摇晃。

“知道!”吴终把沾了盐水的手指头放到嘴里,轻轻嘬几下,然后用这只手又捡起一块羊脊骨,另一只手捏起一根筷子,去捅脊骨中间的骨髓油。

“你当时到底杀了夜魔没有?”郭小乙再也忍不住了,直接问道。

“杀了,他的头你们都看到了!”吴终把嘴伸到骨头边,嘴唇凑上去,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这我就不明白了,夜魔能下崽吗?”郭小乙皱着眉头,感觉对面的家伙有点心不在焉。

“他是个太监,下不了崽!”吴终吸了骨髓油,有把剩余的羊肉啃干净后,把骨头扔到桌子上,然后在袖子上蹭了蹭油腻的手指,看着郭小乙吃吃地傻笑起来。

“那只能说明当时你没能杀了夜魔!”

“兄弟,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我不能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现在的夜魔是真的,当时我杀死夜魔也是真的,这个家伙很狡猾,也很厉害,但是我不怕他,而且,我必须要找到他!”说到这里,吴终原本呆滞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杀气。

“你应该找到他,因为夜魔都归你杀!”郭小乙看着他,突然打了个哆嗦。

“告诉我夜魔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吧!”吴终吃饱喝足后,靠在宽阔的椅背上,同时轻轻地打着饱嗝。

郭小乙轻轻叹了口气,作为守城卫兵的百夫长,关于夜魔的消息他最有发言权。

这次夜魔来得很蹊跷,所有消息都来自最近七天,而且夜魔出现的地点也不再是寻常街巷,而是专门寻找燕国豪门权贵的深宅大院,这些日子,每天他都会听到哪位王公大臣家中遭到夜魔袭击的消息,之所以判断为夜魔,是因为这次和几年前一样,夜魔所经过的那些豪门宅院,家中的男女主人都无一例外,全部失踪了,曾经有僮仆经过案发现场,见到过一个身穿黑色连帽斗篷的神秘人,这些都能跟夜魔的特征对应起来,所以,当袭击发生后,传言也跟着在邺城大街小巷开始传播,邺城人内心中恐怖的记忆被唤醒,所以夜魔再现的传说瞬间就传遍整个城市。

“有人看见夜魔红色的眼睛吗?”吴终问道。

“好像没听人提起过!”郭小乙摇头。

“有人看见夜魔在房子中间跳跃吗?”吴终继续追问。

“也没人见过,兄弟,这很重要吗?他穿着黑色斗篷诶!”郭小乙争辩道。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只是个百夫长吗?”吴终脸上浮现出一丝坏笑。

“我不知道我为啥升不了官,但我知道你肯定想嘲讽我!”郭小乙眯起眼睛看着他。

“在这些年里,”吴终说,“我和夜魔也交过几次手,他的能力远超我想象,还记得当戍卒的时候,我有一把剑,但那把剑现在已经无法伤害到他,直到我找到另一把剑。”

“我也知道你为啥这些年混得比我还惨了!”郭小乙撅起嘴,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色。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啥!”郭小乙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他觉得吴终一直沉浸在一种老旧的,毫无格调的装腔作势中,并且不能自拔,结果就是答非所问。

“兄弟,我还没说完你就打断我,我想说,夜魔神出鬼没,而且目的性十足,他出现的地方,一定有他感兴趣的东西,比如那时的邺城,现在,在这座城市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兴趣呢?”吴终若有所思。

“那些权贵的家中,难道藏着不能说的秘密?”郭小乙问道。

“那为什么要把他们抓走呢?七天时间,很多高官消失了,朝堂之上,变得空空荡荡,皇帝想商量国家大事,都找不到人,真是奇怪!”吴终似乎在自言自语。

“你怎么知道的?”郭小乙突然觉得对面这个粗布衣衫的年轻人好像久居庙堂的老臣子一般。

“没什么,我瞎猜的,听你刚才说,被带走的都是权臣贵族,所以我猜现在燕国皇帝跟前应该没啥人能用了!”吴终发觉自己失言,赶紧弥补,但他的怀疑依然持续,难道某些人要对燕国动手吗?如此密集的,针对这些贵族的袭击已经让宫廷开始惶恐,那些依然留在府邸里的王公大臣们,已经变得如惊弓之鸟,他们动用手中的权利,让邺城所有的兵卒一到了夜里,就去他们的豪宅中守夜,就如同今天的郭小乙一般。

而吴终之所以今天来找他,就是为了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去守夜,他实在是想再会会这位夜魔耶洛赫,此刻就在破旧的榆木桌子下面,古旧的莫邪剑正冰冷地竖立在吴终脚边。

对于这个请求,郭小乙毫不犹豫,满口答应下来,一来现在每到了晚上,邺城的兵员都不够用了,因为那些官老爷惶恐之心日盛,所有守城戍卒都已经被权贵们瓜分一空,二来郭小乙知道吴终的本事,毕竟他是唯一斩杀过夜魔的人,有他在身边,守夜都觉得格外踏实,于是两人喝完浑酒后,走出酒馆后,吴终就穿上了郭小乙带来的士卒衣服,然后抱着自己的莫邪宝剑,化身为守夜士兵,进入了慕容评的太傅府。

作为燕国除皇帝外权力最大的人,吴终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不知道赵海棠就在他府上,关于那个女人,贺不悔从没提起过一个字。

太傅府的门僮根据他们身穿的粗布军服,就知道他们只是寻常士卒而已,按照规矩,这些兵卒都被分配到外院,负责整夜举着灯笼在外围巡视,至于内府,像慕容评这样皇帝跟前的红人,都是御前铁甲武士持戟昼夜看护,这种安保措施不可谓不严密。

绕是这样,整座偌大宅院依然如临大敌,吴终不知道内院情况如何,单说外院,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几百枝油毡火把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刺鼻的黑烟在漫天白色飘落的雪花中显得格外醒目。

两人被安排着举着灯笼在满院子泥地里转了几圈,夜色渐深,原本湿滑的黄泥地开始结冰,他们的手脚也越发感觉冰凉,于是偷偷躲到墙角,把灯笼放到地上,把手放到灯笼顶部,利用那点火烤手取暖。

“看这架势,夜魔估计来了也跑不了吧?”郭小乙边哈气边轻轻跺着脚。

“夜魔把人抓走的时候,哪间院子里不是这架势?”吴终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些人虽然也是官,能跟太傅比吗?”郭小乙也跟着他一起哼哼,许是天气太冷,他们说话的腔调都有些古怪。

“你在这儿守了几天了?”吴终突然问道。

“三天了!”郭小乙回答。

“没遇到过夜魔?”吴终又问。

“还没有。”郭小乙摇头。

“你说咱今晚能遇到吗?”吴终边说边用力跺了跺脚,试图震落堆积在肩膀上的雪花。

“我说咱还是别遇到的好,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为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只是个百夫长,因为比我胆大的人都曾经比我官大,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百夫长,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平安是福,懂吗?”郭小乙边说边朝他翻了个白眼。

“也是,活下去才是福分!”吴终听罢点点头,“我还记得小李哥,他真是个胆大的汉子,我还记得他临死前看我的眼神!”说到这儿他吸了吸鼻子,郭小乙没看见他有些发红的眼眶。

“诶,我想尿尿,你呢?”吴终看到郭小乙两条腿轻轻哆嗦着,天气寒冷,人的憋尿能力也差了很多,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感觉小腹坠胀,尿意骤起。

“就在这儿尿呗!”他回头看了看被火把照得明晃晃的墙根。

“太亮了,好像被人盯着,我尿不出来!”郭小乙抱着肩膀,眼睛向右侧看过去,那里有一片篱笆围着的矮树丛,里面黑漆漆的,似乎是个小解的好去处。

“我不去,那地方看着阴森森的,怪慎人,你去吧,我在外面看着!”吴终抱着宝剑说道。

郭小乙实在憋不住了,也不跟他客套,自己来到树丛里,脱下裤子,刚尿了一半,感觉头顶树枝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忍不住仰头去看,似乎头上有个黑影,再一晃,就不见了,但是他分明能感觉到身前的树干在晃,而且幅度还不小,绝不是被尿泚的。

站在树下,他突然感觉到恐慌。

“兄弟!”他扭过头,刚想呼唤吴终,却发现身后已经空无一人,吴终和那神秘的黑影一样,不见了踪迹。

“啊!”郭小乙感觉自己撒到一半的尿仿佛在空气中凝结住,他裤子半脱着,站在树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再说吴终,眼看着从树下飘落一个黑影,他觉得这定是夜魔无疑了,也不吭声,右手攥了攥莫邪剑,快步跟了过去,那黑影身形矫健,在外院跳了两下,来到内院高墙边,墙边有棵大枣树,那身影背对着他,如苍龙绕柱般攀到枣树上,顺着伸出的枝丫,如身边雪花般轻盈,径直跳到了内院里。

吴终也来到树下,沿着树干攀援而上,他没有黑影那么快的身手,只得用常规办法一直向上攀爬,对他来说,爬树跳墙也非难事,很快他就跟随着黑影脚步,也跳进了内院里。

在北方,不管是燕国还是秦国,像这种大户人家的宅院,一般都是两层结构,分为内院和外院,构成一个“回”字形状,很难说这种设计是不是参考了城池的形状布局,外院就像一条四折的狭长回廊,除了栽种一些高大树木外,就只剩下沿着墙根排列的狭小厢房,宅院里的家仆以及马夫,还有厨子和保镖,都居住在外院靠墙一侧的这些厢房中,内院就精细许多,所建造的房屋精致豪华,彰显着主人的地位和财力,除此之外,一般在房屋周围都建有私人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一应俱全,甚至有的豪宅里,还有人工修筑的河流和拱桥,主人会在闲暇之余,携带者貌美的家眷在自家内院里赏花娱乐,所以内院居住的除了主人一家外,还有很多漂亮侍妾和女仆,那道高墙,就这样把两个世界隔离开来,除了贴身的家丁小厮外,很多住在外院的家丁很难见到主人真容。

所以像蜂麻燕雀,金皮彩挂这些专门骗富人的行当,在当时北方大地上时常上演,上当的大户人家不计其数。

再说吴终,跟着黑影一直进到内院,相比于外院,内院的看护人数反而减少不少,大概慕容评觉得只要把外院看住了,夜魔就没本事跑到内院里来,因此除了他居住的正房门口,站了四个身穿铠甲的燕国武士外,其他地方几乎没人看守,在夜魔传说笼罩下,内院的女人们到了夜里,只能蜷缩在自己房间里,裹着厚重的被子瑟瑟发抖。

不过她们也不用太担心,在本轮传说中,夜魔只找这家宅院的主人,所以,不受宠的侍妾们大可以放心安眠,只要第二天早晨起来,别听到自己主人失踪,就算是过了一个平安之夜。

那黑影脚步极快,吴终有点跟不上对方的脚步。

当吴终来到内院最高大,最华丽的大房子跟前时,他看到房门虚掩着,原本在此站岗的四个铁甲武士都坐在墙角,他们低着头,沉重的铁盔将他们的脖子用力压下去,看不清脸孔,吴终走到其中一人跟前,身手探了探鼻息,发现他还活着,又摸摸他颈间脉搏,感觉跳动虚弱无力,看来是被人点中了穴位,于是站起身,想来其他三人也应该一样。

看着四个武士绵软地窝在地上,连腰刀都没来得及抽出来,吴终觉得袭击者真有可能是夜魔本人,放眼天下,能同时把四位彪悍无比的燕国皇家侍卫同时击倒,且速度如此之快,力度又拿捏得如此准确,这不是寻常人所能办到的,吴终自己也没有这般本事。

于是他站在门口,右手用力握住莫邪剑,此时此刻,这把上古名剑是他唯一的仰仗,他的左手轻轻扶住虚掩的房门,手指微微用力,将门推开。

房间里光线昏暗,而且弥漫着一股甜腻的熏香味道,味道很冲,刚吸了两口,吴终就觉得很难受,头开始发晕,而且脚底下好像踩着棉花一样,他皱起眉,用袖子捂住口鼻,多亏这件旧军服,也不知道郭小乙是从哪个老兵身上扒下来的,整件衣服散发着汗液发酵后所特有的酸臭味道,此刻,闻着这股味道,反而可以提神醒脑,用恶心感来中和甜腻香味带来的眩晕。

他举着宝剑,继续向屋里走,越往里走,香味越浓厚,每隔几步,他就会经过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盏火焰微弱的油灯,穿过堂屋,前面就是卧室,吴终觉得,黑影应该就在里面!

从堂屋到卧室,要穿过一条短小的走廊,走廊两侧挂着青丝缦帐,两端各有一扇软帘门,吴终用剑鞘掀起最后一道珠帘后,算是走进卧室里,他看到一张铺满金银线彩色刺绣的大床,床上躺着一男一女。

在房间四角,分别放着一个烛台,蜡烛燃烧的火苗跳个不停,白烟缭绕,在屋顶和卧室四角,如轻纱般的烟雾开始聚集,猛然看去,居中的大床仿佛悬浮在云端一般。

吴终眯起眼睛,看到床上这两人双目微睁,男人身材微胖,个子不高,想必就是整个宅院的主人,太傅慕容评,一条淡蓝色缎面被子褪到他腰部以下,其身所穿的细麻布寝袍也被撩开,躺在他旁边的女人身材高挑,身上只穿着一件鹅黄色半透明纱制睡裙,当吴终的目光转移到她脸上时,惊讶地从喉咙里发出“啊”的一声。

躺在慕容评身边的女人,正是赵海棠!

吴终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见到她。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突然床头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他看到一根大木棒子劈头砸下来。

出于本能反应,他赶紧举起莫邪剑向上格挡,时间紧急,对方速度很快,操着木棒步步紧逼,他只能挥舞着带鞘之剑,采取防御措施,边退边躲。

几个回合下来,他发现对方虽然速度飞快,但是力量却不大,防御起来不算太吃力,他和夜魔交过几次手,深知对方的力量惊人,可眼前这黑影,无论身高还是力量,都和他印象中的夜魔耶洛赫相去甚远,又过了一会儿,他几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绝不是夜魔,但他的速度同样惊人,门口瘫软的御前武士就是这种可怕速度的见证。

“不悔,别打了!”过了一会儿,吴终突然放下剑,站在那里,无奈地说道。

“该死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黑衣人同样放下木棒,然后慢慢向后拉下帽兜,露出白皙妖艳的脸庞和瀑布般乌黑的长发。

“我听说夜魔又出现在邺城,我想杀了他给刘巧报仇!”吴终恨恨地说道。

“所以你就装成士兵模样,混进慕容评府邸里,就为了报仇吗?”贺不悔问道,吴终发现她脸上涂着厚重的白色脂粉,苍白的脸孔和鲜艳的桃红色眼影组合在一起,让她原本就妖娆十足的脸蛋更增添一丝神秘的色彩。

“还能如何?”吴终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总是不住地地她煞白的脸上注视。

“该死的,你的报仇心太重了!”贺不悔边说边爬上大床,然后跪坐在慕容评身旁,用膝盖随意地拨弄着不能动弹的赵海棠。

“不悔,你要干嘛?”吴终问道。

“哼,当然是干些拾荒者该干的事情,该死的,你要不能帮忙,就给我死到一边去,别让我看着碍眼!”她从黑色长袍中好似变戏法一般取出一个古铜色樟木盒子,盒子盖上有白银做成的扣锁,她把樟木盒子轻轻放到慕容垂的枕头边上,然后打开盒盖。

吴终看到盒子里整齐地排列着几十根尖细狭长的银针,每根针长约二寸,通体银光闪闪,针尖细如发丝。

“慕容太傅自从上次被张天师劫持后,就病了,近些日子,我看他病得越发厉害,所以特地趁着夜色过来,就为了给他好好治治病。”贺不悔斜眼瞥着慕容评,嘴角却露出阴冷的笑容。

“不悔,我不是傻子,治病用这样偷偷摸摸吗?还要装作夜魔的模样。”吴终知道她和常人不一样,总要背地里去完成些见不得人的使命,因此见到眼前的场景并不认为是怪事,况且他对眼前躺在床上,如玩偶一般任人摆布的燕国第一权臣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对贺不悔同样报之以冷笑,只是,他一时没想明白,赵海棠怎么会出现在慕容评的床上,还穿成这个样子?

“该死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你当兵北伐的时候,这里发生了很多事,前段日子我刚升为侍中,应酬什么的太多了,所以有些事情忘了告诉你,有机会我会弥补这个过失,现在别闲着,能帮我个忙吗?”贺不悔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此刻刚刚把第一根针插到了慕容评的承泣穴上,此针刚一进入,吴终看到慕容评立即开始流眼泪。

“你刚把太傅扎哭了。”吴终笑道。

“该死的,别捣乱!”贺不悔扭头朝床下啐了一口,“过来,按住这根针,像我这样,在他的穴位上轻轻捻!”说罢松开纤细如葱白的手指,开始忙着在盒子里取出第二根银针。

吴终听罢,轻轻爬上床,学着她的样子,跪在慕容评身体另一侧,用拇指和食指捻住承泣穴上的银针,轻轻转动,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慕容评眼睛里的泪水越来越多,他的眼眶都变成鲜红色,积攒的眼泪好似一汪清泉。

贺不悔的第二针扎在慕容评的地仓穴上,这一针扎下去,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按理说,这种穴位在脸上是对称分布的,左右各一个,医者行医,除非遇到单侧脸孔面瘫,则用针去扎瘫痪半边的穴位,若是没有面瘫症状,这样单侧去扎,就如眼前的慕容评一样,半边脸跳个不停,就像他的眼泪也只是流了半边一样。

第三针扎在他的廉泉穴上,这个穴位就在喉结上方半寸位置,贺不悔这一针扎下去,可怜的燕国太傅哽嗓开始抽动不止,配合着脸蛋的跳动,在他一侧嘴角,不断地流出口水。

贺不悔忙着扎针,一旁的吴终同样忙个不停,每当她腾出手来,在太傅脸上寻找新的穴位的时候,他就得赶忙接上去,在她刚刚撒手的针柄上用力揉搓片刻,按照贺不悔的话来说,这叫“让药力渗透进去”,吴终不知道她的药放在哪里,只看到一番操作之后,慕容评躺在床上抽搐起来,刚开始只是半边脸,后来发展到肩膀,他的嘴角冒出白色泡沫,眼角流出的泪水变成青蓝色,脸上的肌肉横跳着,动作幅度大的吓人。

“不悔,你看他跳得!你把这家伙折磨得不轻啊,干嘛不像前几天那样,直接装作夜魔把他带走呢?”吴终边捻针,边说出自己的疑问。

“真是的,我带走他干嘛?吃了他吗?”贺不悔抬起头,很不解地看着他。

“不悔,你真的吃人吗?”吴终感觉自己提问的时候脊背上好像冒了不少汗。

她突然仰起脖子笑起来,笑得有些酸楚,笑了三声后,又低下头,吴终看到了她眼神中的黯然,她吸了吸鼻子,然后用手背放慕容评的额头上。

“该死的,他身上很热呢!”她边说边脱下他的上衣,看到他的胸口红通通,汗津津的,细长稀疏的胸毛被热汗浸透,紧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他本来就发着烧,被你这么一扎,身上感觉热如火炭!”吴终用指尖轻轻探着他的胸口,然后抬头看着贺不悔,他知道,她绝不会因为慕容评发烧就放过他,之前所有的行动都是放烟幕,为的是掩人耳目,她真正的目标此刻就在眼前,如果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她是不会罢休的。

“可怜的人儿!”贺不悔面露讥讽之色,在床上依然保持着跪姿,但把腰板挺直起,同时开始收拾慕容评脸上依然跳动的银针。

“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吴终问道。

“该死的,你现在越来越灵性了,还真讨人喜欢呢!”她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脸,他无法透过厚重的白粉底看到她的脸色是否变得潮红,但能看到她桃红色眼影下的流光在闪烁。

“去吧,打一盆凉水来,我们要给太傅凉快一下,他太热了,会热坏身子的!”她狡黠地看着他从大床上跳下去,身手矫健。

“小心点,别让门口的守卫看见!”在他出门前,她还不忘叮嘱一句。

吴终在床下看到一个柏木脸盆,里面放着白色洁净的丝绢,他知道这是干嘛用的,在此刻他只是默默把盆端起来,然后径直走到房门口,他记得门口侍卫晕倒的地方不远,有一口水井,在这样大雪的天气里,井里的水肯定能给周身炽热的太傅带来冰凉的感觉。

只是,刚才扎针的时候他也悄然摸了下慕容评的脉象,感觉虚浮且沉重,说明原本生出的病根本没好,又被贺不悔接连用针刺激穴位,不但脸上血脉喷张,而且心跳极快,身体发热,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打来的这盆凉水要是都淋到他身上,烈火遇冰水,这人只怕就废了,就算能留条姓名,但头脑心智只怕都会受到很大影响,也就是说,会变得性情大变,也许变得偏执,也许变得疯狂,也许变得不可理喻。

“没事,反正没得病前他脑子也不怎么样,也许凉快凉快还能让他变聪明些呢!”贺不悔毫不在意地说着,再把身体向后挪了几下,给吴终泼水留出空间。

“该死的,开始行动吧,记住,头上和胸口上多泼一些!”她歪着嘴冷笑。

吴终一手端盆,一手抄起沉在水中,浸透凉水的白色丝绢,开始在慕容评身上进行淋水操作,原本就兀自抽搐的燕国太傅,在身体接触到冷水后,抽动得更加厉害,琳哪里抽得越厉害,就往哪里多淋水,冷水越积越多,他身上越来越湿滑,皮肤也越来越苍白,刚开始的时候,慕容评只是四肢抽动,到后来,动作越来越大,简直就是在床上躺着跳舞,跳得似乎还是骑马舞,从他喉咙里发出短暂急促的“呕!呕!”声,涎水混杂着白色混浊的泡沫,从他嘴里喷射出来,最终,当他发出“嗷!”的一声后,整个人安静下来,不再动弹,只是静静仰卧在柔软的床上,除了半边脸还在哆嗦。

屋子里烟雾缭绕,尤其在屋顶上,这些浓白的烟雾开始向床头盘旋,而床上躺着屋子的男主人,身上全被水浇透,白色的烟雾环绕着他,画面诡异。

“干得不错!你治好了他的病!”贺不悔笑道,然后从床上跳下来。

“我觉得他快死了!”吴终说。

“放心,他且死不了呢!”贺不悔捏起慕容评的胳膊,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松开手,那只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去。

“事情做完了吗?要不要逃走?”吴终看她又在宽大的衣服里似乎在踅摸什么东西。

“别急,还差最后一步,你得帮我个忙!”贺不悔说。

“赶紧吩咐吧,我不是一直在帮忙吗?”吴终嘟囔道。

“那好,这个白胖胖的家伙太重了,你帮我把他翻个身,然后放到这女人身上,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贺不悔坏笑起来。

当一个女人发出坏笑时,她所指的东西八成跟下三路有关。

“是要把他和海棠摆成某种姿势吗?”吴终心里已经猜出她的意图了。

“没错,你知道马上风吗?”贺不悔转着眼睛,目光游离,“慕容评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跟马上风的症状很像呢?”

“可他身上全是凉水!”吴终说,他不喜欢这个建议,尤其是面对赵海棠时,此刻她正柔弱无助地躺在床上,双眼半睁着,样子楚楚可怜。

“我知道,所以我给他准备了五石散,就是这个!”贺不悔说话间又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黑漆漆的小盒子,然后将其轻轻放到床头几案上,接着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两个小白瓷瓶,打开瓶盖后,一股辛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太傅和他的宠妾要在这间房里云雨,为了助兴,还用了五石散,因为身体还未痊愈,用力过猛之下,终于犯了马上风,瘫倒在了这女人身上,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不行了,心智也发生了变化,我这个故事怎么样?”贺不悔问道。

所谓马上风,在北国,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明面上的,另一种是隐晦的,在明面上,因为北人骑马,鲜卑王朝又来自草原,因此有种说法,说鲜卑人一辈子都在马背上度过,不管是打仗还是吃饭睡觉,都在马上,所以,当燕国人在马背上得了中风的时候,就叫中了马上风,另一种就很隐晦,燕国人定都中原后,慢慢褪去简朴,越来越骄奢淫逸,他们学着以前中原人的样子,开始服用五石散,寻找美貌的侍女跳舞唱歌,后来,他们就把女人比做马,原本夜里骑马巡逻,现在变成夜夜笙歌,于是马上风就有了另外的解释,他们开始嘲笑晕倒在女人身上的男人,称之为中了马上风,显然,在这间房子里,这个称谓指的就是后者。

这毛病在燕国刚开始建立的时候很罕见,可这些年变得越来越多,可以想象,燕国贵族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他们身边簇拥的女人越来越多,打的败仗也越来越多,燕国占据的地盘却越来越小,他们对晋国人的恐惧却与日俱增。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为什么故事结尾要让一个柔弱女子来承担?她犯了什么错?”吴终问道。

“该死的!”他看到贺不悔低头小声咒骂了一句。

“她没有犯错,但是故事必须延续下去,这是注定的!”她抬起头来,大声说道。

“我想带她走!”吴终语气生硬地说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贺不悔直接发生争执。

“该死的,你疯了!”贺不悔朝地上啐了一口。

“海棠并没做错什么,留在这里会很危险,我怕她活不到明天早上。”吴终见她已经气得浑身发抖,赶忙换了一种语气,轻轻说出自己的理由。

“人的命数都是注定的,要服从上天的安排!”她轻轻叹气道。

“可你已经救过我好多次,如果真是上天安排,我现在已经躺在坟堆里了!”吴终说。

“我真的后悔了,该死的,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把你埋了好!”她说话的时候,紧绷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不悔,我不是违抗你的意志,只是真的不忍心……”想到赵海棠此前对自己的诸多照顾,还有那次邺城分别前她依依不舍的眼神,吴终总觉得对她有所亏欠,她的命很苦,从来没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总是如浮萍一般,在世间随波逐流,飘忽不定。

“该死的,你还真是圣母心泛滥,这一切都是你臆想出来的!”贺不悔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走到赵海棠身边,慢慢把她扶起来,靠在床头,然后用手轻轻放在她脑门上,嘴里小声念叨着一些话语,声音很低沉,吴终一个字都没听清,很快,赵海棠睁开眼睛,能明显看出,她的神色跟刚才不一样了。

刚才如果说是个傀儡的话,现在看着就是个活人,刚一睁眼,她的呼吸就很急促,显然,她无法压抑内心的激动。

“吴终!吴终!”赵海棠急促地呼唤着。

“我在,海棠,我在!”吴终站在那里,斜眼看着她,她的穿着实在太过暴露,他也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手往哪儿搁。

“哼!”贺不悔翻着白眼,抱着肩膀站在一边,露出鄙夷之色。

“吴终,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在这种场合见到你!”赵海棠说话带着哭腔,边说边用手指擦拭眼角。

“海棠,现在情况紧急,我也不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慕容评的床上,也不问你为何会穿成这般模样,我只问你一句话,我现在带你走,去找你弟弟赵承嗣,你跟我走吗?”吴终手握莫邪剑,赫然正色问道。

“吴终,我……”她低下头,突然不说话了。

“好,我们不去找赵承嗣,那你愿意跟我走吗?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带你离开燕国!”吴终继续问道。

“吴终,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我不想离开燕国,不想离开太傅府,我是太傅慕容评的侍妾,陪他睡觉就是我的职责,这是我的选择!”赵海棠低头思量半晌后,突然抬起头,对吴终说道。

她的话让吴终愣住了,他捂着剑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也许是我跟慕容氏有缘吧,来到府里后,我生下了一个儿子,因此慕容评格外疼惜我,在这座府邸里,我是最受宠的女人,慕容评对我说,日后还要扶持我当夫人!”赵海棠捏着薄纱衣角,脸颊通红。

“海棠,你……”这回轮到吴终无语了。

“该死的,我早就提醒过你,人的命数是上天注定的,人家说了,跟慕容氏有缘,孩子都快一岁了,人家喜欢这宅院,人家喜欢陪慕容评睡觉,干你屁事?你偏要做人家的主,还要带人家走,真是羞臊!”一旁的贺不悔立起柳叶眉,恨恨地骂起来。

“海棠,你贪恋这里的富贵了!”吴终终于低下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该死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放着皇帝都不想当吗?只有你是真正的傻瓜!也只有我,愿意跟你这样一个傻瓜在一起,你看到这个女人吗?她很现实,她向这个世界做出了妥协,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贺不悔斜眼瞟着吴终,嘴里一刻不停,算是数落,但在吴终看来,只有贺不悔,才是他终身无悔之选,普天之下,也可能只有她会这样了。

“不悔姐姐说得对,吴终,我从小到大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饥饿和恐惧总是陪伴着我,当歌女时看人脸色,到了承嗣那里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是个女人,也渴望幸福的生活,我曾经幻想着,吴终,你能给我这样的生活,记得刚来这里,当慕容评趴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脑子里却无时不刻不在想着你,到后来,我知道怀孕了,从那时起,当我在看到他以后,却慢慢把你忘了,今天你若不出现,我只怕都记不得你长什么样子了!”赵海棠说罢,把头放到膝盖间,小声哭泣,声音虽不大,但充满酸楚,吴终闻之,眼角也不免湿润,同时,他看到贺不悔正低着头,轻轻吸着鼻涕,桃红色的眼妆也好像变花了。

“海棠,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我先前以为……”他还没说完,话已然被赵海棠打断。

“吴终,我亲爱的弟弟,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的,吴终,你是这个可悲的时代里,一个真正的大侠,你纵横天下,快意恩仇,你呼啸而来,策马而去,普天之下,只有不悔姐姐和你是天生一对,我只是个世俗女子,喜欢好看的衣服,喜欢好吃的点心,喜欢温暖舒适的房子,这些只有慕容评能给我,我的选择就是留在这里,这也许就是命数吧,现在按照不悔姐姐说的那样,把慕容评放到我身体上,然后离开吧,我肯定会保守秘密,不会说出你们的名字,如果明天有人问起来,我就说太傅和我恩爱之时,突然遇到夜魔,太傅受到惊吓,结果得了马上风,变成这个样子!”赵海棠说话的时候用被子裹住身体,态度真诚,言辞恳切。

“既然如此,海棠,按照你的选择好好生活吧,我,只能祝你幸福,然后……”他无奈地摆摆手,后退两步,他原以为很了解面前这个娇羞的女人,正如赵海棠所说,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了解,他不知道别人内心的真正想法,若非今日,只怕也没机会知道。

“该死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一直没吭声的贺不悔扬起下巴,半是得意半是恼怒。

“不悔,我没什么可说的,你是对的,我们走吧,把他们留在这里吧!”吴终感觉自己鼻子发酸,他与赵海棠的关联,竟然会在这种环境中收场,他不知道,心中的酸楚,到底是因何而生,这种奇怪的情感,是爱?是恨?是恩?是怨?别人无从知晓,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说过,别急,这对男女在床上的姿势,只有我能决定,她今晚说的这番话,也只有我们能知晓!”贺不悔不屑地哼着,然后取出银针,在赵海棠额头上轻轻扎了几下,吴终见她渐渐闭上眼睛,然后被贺不悔双手扶着,轻轻躺在床上。

“她现在睡着了,等到明天早晨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她会忘了刚才对你说过的话,如果你想,你们可以重新开始!”贺不悔朝他眨了眨眼睛。

“不悔,没用的,日后她若见到我,还会说出一样的话,这是她的选择,正如我选择了你一样!”吴终一直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很难抽身出来。

“该死的,你就是个花心大萝卜,还好意思说选择了我!”吴终此刻已经转过身去,他不忍再看赵海棠。

“不悔,我和她没做过任何事,没做过任何事!”他低着头说道。

“该死的,别这样,我相信你,现在来帮我摆个造型吧!”她蹲在床上喊道,搬弄两个身体绵软的人确实是个苦差事。

“不悔,我做不到!不悔,我做不到!”吴终背对着大床,蹲在门口,他的声音在抽泣,他的身体在颤抖。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他听见贺不悔在身后愤愤地骂着,这时候他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他所不愿看到的东西正被放进不该放到的地方里。

他听到贺不悔在喘着粗气,这活计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真的是太累了,

屋内贺不悔在忙碌着,屋外家丁的脚步声渐近。

吴终听着家丁们打着忽哨,开始担心躺在门外的御前侍卫,他们在慕容评的床上耽误了一些时间,侍卫快醒来了,巡夜家丁也在靠近,他们巡夜的唯一任务就是保护主人的安全,所以这间房,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的。

“不悔,你弄完了吗?我听见他们在往这里走,侍卫也开始咳嗽,他们就快醒了!”吴终有些着急地说道。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贺不悔说,“该死的,你又不来帮忙,却留下我做这样羞涩的事情!”接着他又听到一连串小声的咒骂,其言辞之恶毒,用语之暴露,让他脸红不止。

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杂乱,能听得出来,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家丁和侍卫。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贺不悔长出一口气,然后小声说:“大功告成,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成果?”还没等他回答,贺不悔又说:“算了,还是别看了,免得你脆弱的心灵受到刺激,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不悔,我们走不了了!”他轻声叹道,“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正打算闯进来呢!”

“别怕!”贺不悔笑道,“既然走不了,我们就躲在这里,快来我这儿,钻到我的黑色袍子里面,我们躲在衣柜旁边,这里很黑,他们看不清的!”说罢撩开宽大的黑袍,吴终只得讪讪地钻进去,两人并排挪动,站到高大的衣柜旁,在吴终看来,这无异于掩耳盗铃。

就在他们刚刚站好后,家丁们一拥而入,看到了床上衣冠不整,又昏迷不醒的男女主人,他们保持着刚被贺不悔摆弄完的姿势,被一众人看得通透。

“哇!”闯进卧室的众人目光全部被吸引到大床上,还真没人留意到衣柜边正站着一个黑衣人。

“别乱看,你们转到窗户那里去!”领头的管家也觉得面前情景实在不堪,忙乱中命令一干人等都靠边向另一侧走去。

“这一定是夜魔干的!床上还有他的面具,那个红色眼睛我认得!”有人说道。

“夜魔在哪里?”众人闻听此言,顿时毛发倒竖,个个神态紧张。

“不会是跑了吧?窗户都开着呢!”又有人说道。

就在屋内众人胡乱猜测的时候,吴终突然感觉贺不悔掐了他一下,又听到极低沉的声音说:“现在赶紧跑,你背着我,咱们一块冲出去!”

吴终心领神会,当即背起她,贺不悔撩起长袍下摆,为了让他看清道路,吴终一看众人都在大床另一侧,而且卧室门户大开,顿时打起精神,撒腿就往门外跑,当他跑出大门的时候,才听见身后呐喊声乱作一团。

“有人跑了,快抓住他!”

“那人足有一丈高,一定是夜魔无疑!”

“杀死夜魔的,赏千金!”

屋子里乱哄哄喊什么的都有,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们什么都没看清,吴终背着贺不悔跑出这栋房子,来到一片桃花林旁,贺不悔从他身上跳下来。

“现在咱俩得分开跑,你向那边去吧!我们回头见!”说罢戴上黑色帽兜,又恢复了黑衣人装束,三跳两跳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吴终也不敢怠慢,见她走远,自己也沿着来时的路,一路小跑来到内院高大的院墙边,他记得不久前就是从这里跳进来的,地上还留着几个水坑,那是他来时跳下踩出的脚印,被融化的雪水灌进去,此刻脚印已变得模糊。

当他跳出内院高墙的时候,看到郭小乙正站在一棵树边,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诶,刚才你干嘛去了?”郭小乙问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裤子上有一片水渍还没干。

“院子里都炸窝了,他们好像看见了夜魔!”吴终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而是有意把话题往夜魔身上引。

“我也听见了,夜魔当真来了?”一提到夜魔,郭小乙双腿就开始打颤。

“我以为你刚才就看见了呢,要不然能尿裤子?”吴终看着他湿乎乎的裤裆打趣道。

“别闹,刚才我撒尿的时候,看到一个黑影从我头顶上飞过去,真是吓人!”郭小乙抱着肩膀,心有余悸。

“我也看见了,所以才过去追呢!”吴终说。

“追到了吗?”郭小乙问。

“你看看我的手,里面什么都没有,如果真让我遇到夜魔,这会儿他的脑袋应该在我手里呢!”吴终摊开双手,故作无奈。

邺城外,一只身穿黑衣的军队,正从黄河东岸一直还向东走,旌旗上写着硕大的“姚”字。

这是姚苌率领的秦军,自从几个月前进入燕国境内,他们始终没有走。

在这支遍穿黑衣的队伍里,夹杂着一股奇怪的小分队:他们穿着灰褐色土布衣服,而且衣服上到处都是补丁和破洞,外面罩着明显不合身的粗糙铠甲,在寒风中,他们边走路边发抖。

他们也有旗帜,在周围满是“秦”和“姚”字旗的包围下,那杆光秃秃的“李”字旗显得醒目又孤独。

没错,这伙人正是李继业的队伍。

旬月前,姚苌在即将把吴终交给慕容垂的时候,从他身上取下了吴钩宝剑,然后拿着这柄剑一路向西行走,又回到出潼关前屡次吃亏的地方。

李继业及他所率领的流民部队,尽管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他们所具有的强悍战斗力给姚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老一辈的羌人中流传着一句谚语:如果你打不过别人,就把他收归到自己手下。显然姚苌记得这句话,也遵循着祖辈传下来的经验,他试图招募李继业的部队为自己所用,但他也知道,此事并不容易,因此,他需要一件信物,让李继业父子相信自己的话。

于是,当李继业在黄河岸边在此看到秦国旗帜的时候,同时也看到了悬挂在旗帜下面那柄银光灿灿的长剑。

当李继业看到吴钩的时候,惊讶和恐惧两种感觉同时在内心呈现,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当年亲自送给义子的武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柄剑会出现在姚苌手里?他必须要搞清楚。

这一次,双方碰面的时候,尽管士兵们如临大敌,流民军和秦军站在开始封冻的黄河岸边,彼此剑拔弩张,但双方主帅却在士兵们的注视下,各自走出阵营,走到一块大石头边,姚苌带着惯常那种不阴不阳的冷笑,手里举着吴钩宝剑,而李继业狠狠地瞪着他,眼睛通红。

在揣摩人心方面,姚苌无疑是世间高手,就在两人碰面时,他就从李继业的脸上读到了太多信息,李继业为人虽然勇猛,但是他把内心的恐惧和不安都写在了脸上,因此姚苌只要站在原地轻轻摆弄着手里的吴钩,李继业就不得不满怀期待,侧耳倾听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姚苌告诉李继业,说吴终已经死了,是被贺不悔杀死的,在贺不悔动手的时候,他刚好赶到,亲眼看到这一幕,而吴终临死前,亲手把这柄宝剑交给他,让他带着这把剑来找李继业,让李继业及其所率领的队伍加入秦军,日后找到贺不悔为自己报仇,而这把剑就是信物。

对于这饭说辞,李继业半信半疑,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姚苌知道他定会有这般反应,而他也早有准备。

他说贺不悔和吴终虽然关系亲密,但毕竟她是燕国人,还是宫廷贵妇,而吴终此次率领北伐军,气势汹汹一路北上,在家国情怀面前,个人的感情都是次要的,贺不悔就是这样一个人,国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所以在战场上,两人碰面,必然会拼得你死我活。

从这时开始,李继业越来越倾向于相信姚苌,因为几年前洛阳沦陷前,他就听说过一个长发飘逸的妖艳女子在洛阳城外呼风唤雨,协助燕军攻城的传说,从那时起,世人都知道来自燕国深宫的贺不悔是个可怕的妖女,这样的女人,若是与忠于晋国的吴终争执,一时恼怒起来,她若是动了杀心,吴终定然没有生还希望。

他现在唯一疑惑的一点,就是吴终为什么临死前会把吴钩宝剑作为信物交给姚苌?李继业知道自己不喜欢姚苌,他相信吴终在这点上应该和自己一致。

姚苌眯缝着细长的眼睛,窥探着李继业表情的细微变化,从对方开始斜眼看自己的时候,姚苌就知道他在怀疑自己和吴终的关系,于是解释说,虽然自己和吴终关系一般,但是多年前,吴终就和秦王符坚拜了把子,他们可是亲如兄弟的关系,所以吴终相信秦国人,接着又狡辩说自己此次东出,名义上是帮助燕国抵抗晋国北伐,但是临行前秦王给了他一道密令,吩咐他若是晋国战败,让他务必把吴终解救出来,他这番去,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看着贺不悔杀死吴终,真是可惜!说到这里,他干嚎了几声,又用袖子假惺惺擦拭着眼角,在他对面,李继业闻言已经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姚苌见状,隐藏在袍袖下的嘴角向上咧起来,他知道李继业已经上钩了!

姚苌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这回吴终落到吴王慕容垂手里,必死无疑,回想那年邺城之外,燕国阅兵之乱时,吴终和慕容垂之间的梁子已然结下,从慕容垂失去燕国皇位继承人那天起,他就恨透了吴终,此次得到吴终,定然会令他受尽折磨而死,而死人是不会揭穿谎言的。

李继业哭罢,还是同意加入秦军,他恨恨地咬着牙,发誓要不惜代价杀死贺不悔,给吴终报仇,他希望从姚苌手里拿回吴钩宝剑,因为这把剑,是在吴终开始闯荡江湖前,他亲手所赠,现在,这把剑看尽人间险恶,又辗转回到他身边,十几年光阴飞逝,十几年物是人非,如今睹物思人,不禁老泪纵横,他希望拿着这把剑,斩下妖女贺不悔的首级,献于吴终灵堂之前。

对于这个请求,姚苌微微一笑,显出很大度的样子,把长剑送到李继业手里,并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李继业双手持剑,抱拳还礼,双方士兵集体欢呼,从这时起,李继业和他的队伍都成为姚苌的手下。

在冬至开始前,这支秦军又沿原路向东折返,他们的目标依然是邺城。

其实按照秦国部署,姚苌完全可以率领队伍回国复命的,但是他实在不甘心,这趟东出,姚苌除了耻辱,再没有别的感觉。

要说战绩,他们一无所获,不但没捞到什么油水,自己的部队在没开战前就损耗了不少,这些秦兵都是之前一直跟着他大哥姚襄的老羌人,姚襄死后,对自己一直忠心耿耿,在秦国,他只有这一只亲信队伍了,可以说,这支部队就是他的老本,本想趁着这次救援燕国,趁机扩充下队伍,顺便补充些战利品,结果,却是损失惨重,所以一路上,他对李继业一直念念不忘,既然打不过,那就把他招进来,这样一来,自己的队伍至少人数上没有损失,况且这帮流民老兵战斗力很强,算下来,自己总算还占了些便宜。

“吴终呀吴终,你死得不冤,用你的命,帮助老子壮大队伍,你也算死得其所了!”姚苌用一根枯草做成牙签,在宽大的牙缝里边搅拌边冷笑着。

在萧瑟寒风中,要唱歌率领着他的部队,又来到邺城西郊,他们选择距离城池五十里的距离,悄无声息地驻扎下来,原本他这番决定,是为了防范城池周围的暗探,所以刚开始的几天里,他们都不敢生火做饭,全靠一路上劫掠来的干粮度日,后来,秦军发现这座燕国都城的四周一直静悄悄毫无动静,他派到城里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报信说,邺城又在闹夜魔,现在城里权贵人人自危,根本无力关心城外发生了什么,得此消息,姚苌算是把心彻底放到肚子里,城外的田地里还残留着很多未收割的庄稼,因为战乱,很多村庄户籍锐减,百姓流失十之六七,很多年初播种的庄稼地,到了年底就变成无主之地,对于秦国人来说,这自然算是个好消息。

姚苌就像一头恶狼,用阴暗的眼睛死死盯着邺城,时刻准备对这座北方最大的城市进行偷袭,天赐良机,他觉得眼下就是绝好的机会,神秘的夜魔不请自来,再一次把邺城搅得鸡犬不宁,作为杜子恭的朋友,他知道夜魔的来历,夜魔纵然凶悍,但无法撼动他几万大军。

时间一天天过去,姚苌这头饿狼被寒风消磨得渐渐失去了耐心,探子们每天送来最新消息,听着这些消息,姚苌慢慢攥紧拳头,邺城正在崩溃,燕国正在崩溃,他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北方大国崩溃前,给予它致命的一击。

如果他能带着这样的功劳回到秦国,别说丞相王猛,就是秦王符坚,也得对他姚苌刮目相看,从此封侯拜相都是小事,若能因此列土封疆,彻底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重振羌人雄威,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北风吹,衰树枯草,斜阳巷陌,姚苌站在大帐外,眯着眼睛,紧握弯刀,白色貂尾帽缨在风中飞舞,他看着远方雾气中那朦胧的高大城墙,邺城虽大,却装不下他的梦想。

“这偌大的天下,迟早会变成我姚苌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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