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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浪子 献给先祖

我想,这岛之所以雄伟,

在于她以海域般的雅量汇合每一支氏族颠沛流离的故事合撰成一部大传奇;

我从中阅读别人带泪的篇章,

也看到我先祖所占、染血的那一行。

前言

每一支姓氏迁徙的故事,都是整个族群共同记忆的一部分。当我们追索自身的家族史,同时也钩沉了其他氏族的历史。唯有大时代足以歌泣时,我们自身的故事才足以歌泣。我选择从这扇视窗往外看,对聚集在岛上一批批宛如渔汛般的移民浪潮怀着全体吸纳的渴望。我想,这岛之所以雄伟,在于她以海域般的雅量汇合每一支氏族颠沛流离的故事合撰成一部大传奇;我从中阅读别人带泪的篇章,也看到我先祖所占、染血的那一行。

1 九字密码

然而,没有任何族谱或文献可以确定地告诉我,先祖们从渡海来台到定居宜兰的这一段垦拓史;同样,也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我说的闽南语带着浓厚宜兰腔,甚至成为他人戏谑的对象?

三十岁以前,我的确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那个强迫失忆的年代,课本是一切知识的基础。教科书没教的,代表不存在。再者,像大多数清贫农村一样,在渔牧农耕之外,长辈们几乎不曾对我陈述家族史或提及三代以前的旧事。其原因不难臆测:十七世纪中叶起的大规模移民中,或因复明旗帜号召而投身军旅,或因原乡贫蔽而不得不加入垦拓行列,与其说他们是移往已开发、富庶安定社会的“移民”,不如说是一支命不值几两银的垦荒部队,为寻找富足生活而冒险渡海,因此鲜少将族谱与祖宗牌位一并携来。就算有所传承,对我家这脉先祖而言,入台后的垦拓路线由西而北而随吴沙于1796年穿山越岭入垦宜兰直抵冬山河流域噶玛兰族聚落,几经播迁分爨,着实不易保存族谱史料。况且,人皆有据地定居,以休养生息、繁衍子裔的天性,我的祖先们竟然到十八世纪末还在当第一线垦民,可见当时不是得势与得意者,才需另辟蹊径,直捣噶玛兰族巢穴。如此赤手空拳的垦民,别说族谱不存,恐怕连上一代的坟在哪里都忘了。不过,这些因素都比不上父、祖早逝的影响巨大,家族历史一向由父系长辈主述,既然口述者不存,也就等同封口了。

听族亲提过,应有一本族谱,我猜是入垦宜兰后才修纂的。这本族谱,就像家族特有的不安灵魂,也有其荒谬旅程。听说它跟随叔公一家播迁花莲,叔公早已作古,这本族谱遂以孤本姿态在各房亲间传阅、徘徊,还一度遗失甚久,后来被善心人士送回,据云在火车上捡到。难道先祖们有灵,又要流浪到远方?

我相信大多数人跟我一样,身世难辨。要认真追索家族历史,犹如雨夜观星,除了一身淅沥,还能得到什么?如果,“原乡”意谓父系、母系双脉族史,对我而言,原乡是一团迷雾。所幸,拜父系威权纪录法则,就父系这一脉来说,我还有几个启示录式的符号可以追踪:简、范阳、南靖。

简是姓,无须解释,南靖、范阳则是偶然抓住的线索,纯属意外。

小时候,逢清明节到广兴坟场扫墓,常四处逛墓园。那时已入学,极爱念墓碑上的文字,发觉每块墓碑上头横书两个大字,如:“龙溪”、“晋江”、“南靖”、“安溪”、“平和”、“南安”等,由于当中也有“冬山”、“顺安”等熟知的乡、村名,我即刻明白那是地名,然而因镌刻格式左右不辨,我以已知的地名作准,便一直把“南靖”误作“靖南”、“平和”讹为“和平”。至少在大学毕业以前,我所写的祖籍资料上偶尔可以发现“靖南”二字。至于“范阳”,那是有一次爬上八仙桌偷拿祭拜用的金桔吃,心里有点虚,仿佛祖宗们睁着大小眼怒视这个不受教的小孩,我难免有一番合情合理的说词在心里跟他们“沟通”,因此眼睛直视祖宗牌位甚久。除了再多拿几个桔子也不会有罪恶感外,我看到写在祖宗牌位上,灰扑古旧的“范阳”二字。

仿佛一只蜘蛛回到昔年海边,寻找当年被风吹落大海的那张网般困难,我探求先祖轨迹,只得到五字诀。严格说,连这五字都是空壳子。首先,我不知道简姓如何传承(曾有一段时间,我憎恶这个福佬音同性爱,常被庸俗男性借题取笑的姓),再者,“南靖”、“范阳”位在哪里?无从求解。直到大学,曲折得知“南靖”大概位在福建省内,稍稍可以推断自己属闽南人。至于是泉州还是漳州?我又糊涂了。数年前清明扫墓,至曾祖父母公墓处祭拜,意外发现墓碑上刻着“十九世”,推算自己应属“二十二世”,总算可以在“简、南靖、范阳”后挂上“二十二世”,勉强把五字诀撑成九字密码。

如同智慧需从生活经验里提炼,一个人对家族历史的兴趣也必须等到青春烈焰燃尽了,眼瞳里没了火苗,才能静心寻找先人足迹。然而,一人、一家、一族历史皆是时代洪流之旁支,我沿着幽深的时光甬道洄溯,原以为会找到我的先祖——他年轻力壮,在彼端等我,没想到一摊开台湾开发史,出了时光甬道,赫然看到成千上万荷锄戴笠,正等待船只欲寻找海外天堂的浪子。

他们面目黧黑,衣衫蓝缕,眼睛里闪着最后一丝希望。

他们生死未卜。

他们之中大部分成为各姓宗祠里虔诚礼拜的“入台开基祖”。

2 浪子旅途

1661(清顺治十八、明永历十五)年辛丑,高举“反清复明”大纛的郑成功于两年前率军北伐金陵溃败后元气大伤,退守金门、厦门两地,亟需谋求能够寓兵于农、养精蓄锐之基地。恰逢曾任荷兰通事的何斌携台湾地图来献,称许台湾“田园万顷,沃野千里,饷税数十万”,极力游说郑成功攻打由荷兰人殖民占领的台湾。

这年三月,郑成功率二万五千余官兵、分乘五百多艘舢板船从金门料罗湾发兵,先抵澎湖,静待天时。3月30日晚,海面风暴稍息,郑氏传令开驾。这支盛大海军,静肃迅捷,宛如暗夜鬼魅飘游在海路上,丝毫未惊动任何一朵擅长告密的浪花。4月1日破晓时分,大军开入鹿耳门外,离荷兰人心脏地带“热兰遮城”仅咫尺。荷军以为鹿耳门水道已淤积,大船无法驶入,故防御不严。郑成功事先得知这水道未废,涨潮时巨鲸仍可破浪前进。他精算潮汐、观测风向,虔心祈求一场浓雾。

清晨,果然大雾,为郑军作掩护。郑成功于主船上设香案,恭请妈祖圣像,焚香祝祷,祈求一场胜仗。传说潮水大涨,兵船速速驶入鹿耳门溪,在北线尾附近登陆。次年,荷兰人降,自此撤离台湾。

这一仗,虽为郑成功取得霸业根基,但至终圆不了“恢复中原”大梦。船总是离了这岸、靠了那岸,这是海洋的道理,是以回航甚难。三百多年来潮汐反复推敲,才弄明白那一日妈祖振袍起雾、顿足兴浪不是为了朱家天下、郑姓王朝,是为无数被饥饿所困的浪子开路。这一仗后,香火南来。

整整三百年后的1961年,仍是辛丑,我与一批同龄婴儿在兰阳平原冬山河畔农村诞生。1661与1961,这两组冷冰冰数字跟稻米年产量、牲口数无关,亦不指涉幸福,然而对我而言却是奥秘之数。如果,历史上不曾存在郑成功这人,1661年以后的台湾也许会继续由“荷兰东印度公司”及其他欧、亚势力割据殖民而在两三百年间自成一语言混杂、人种殊异、文化奇特之无国界混血岛,那么1961年的我应该诞生在福建一个叫“南靖”的地方,而不是台湾东北滨临太平洋一个叫“宜兰”的小水乡。即使命运的内容包含地理位置,则生在兰阳平原的我也应该操荷兰语怀念“伟大祖国”之郁金香花或说西班牙方言歌颂斗牛士之英勇或以葡萄牙文追溯航海先祖们如何在“寻找胡椒与解放灵魂”的旅途中发现了“美丽之岛”福尔摩沙,而非成长于闽南人村落且操持中文笔墨。1661年郑成功大军进驻台湾之时,这岛人口有原住民十五至二十万,汉人只五万。1721年(康熙六十),汉人增至二十六万,至1811年(嘉庆十六),汉人超过二百万,平埔族只五六万。总计一百五十年间,汉人增长一百九十五万。换言之,扣除在台诞生者,有数十万甚至近百万人怀抱“蓬莱仙岛”梦,千里迢迢横渡黑水沟且侥幸未葬身鱼腹、未遭番刀刎颈、未被瘴疠吞没,成为其姓氏支派的入台开基祖。这一想,令我不寒而栗,在生命存在之前,一条看不见的世代锁链已预先替我决定这一生将在哪块土地扎根。那仿佛是一条以红色血液染成的丝线,一圈圈系在每一世子弟腕上。我开始好奇,十六至十九世纪之间某年某月某一天,那个穿草鞋走山路,从福建南靖县一路播迁到台湾本岛的简姓男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我好奇,他出发那日是好天气还是飘雨?

3 溯洄南靖

虽然这岛缺乏历史感,活在当代,即使不读史亦无碍于纵横商场或仕途得意。然而,那个穿草鞋走山路的简姓男子却在我的脑海沉浮。有时,他钻出我的脑袋如同穿透一座山,沿着我那被风吹拂的发丝就这么走下来;戴着斗笠,身上斜绑小布包,朝前方赶路。

我看见他的背影,似真如幻。想喊他,倏然惊觉两三百年之隔,我的声音抵达不了他的耳朵。

1993年秋,一个奇异的机会意外降临。在报社副刊筹划下,我与几位同属祖籍福建的作家各自展开寻根之旅,那是我第一次踏上与台湾最具亲戚关系的对岸土地。

我心想,这必是先祖在暗中与我应答。

一行人先抵福州,从福州乘小巴上专车西行往泉州,小歇片刻,接着交由漳州赶来待命的杨君接手,小巴士继续向西疾驶,朝漳州行。

沿途所见景致,确是南方风采。某些路段甚至与台湾南部高、屏一带的田园景色颇为相似。经济跃进的浪潮已经扑湿这个省份的脸庞,拥挤的交通与灰尘遮蔽的天空说明了现状。台北的黑暗交通塞的是摩托车、小轿车,那儿塞大卡车、货车,载满钢筋、水泥、石材的砂石车不时呼啸而过,你不难感受到整个省份充斥着现代化的呐喊,一路上各色车辆猛按喇叭,那种连续性的急躁气氛可以用来注解一个社会,不管称作“商业眼”或“钱眼”位置,福建开始踏上她那生龙活虎般的道路。

次日,正式展开寻访。杨君问我是否知道祖先原居地址?我一脸茫然,如走失之三岁稚童,掏了掏口袋,只搜出“简、范阳、南靖、二十二世”九字如九块碎金,让他人去判断这孩儿到底是谁家子孙?

“那就先去南靖县打听打听!”他搔了搔脑袋说。

他们说,那里是闽南金三角著名的林果之乡,听起来像风光明媚之地。不过,接下来的话就显出迟疑了,他们婉转地叫我要有心理准备,那县份比较穷,山多。

在地理位置上,南靖县与邻近平和县的大部分乡村位于闽西与闽南交界山区或九龙江西溪之沿岸谷地。县内一半属山区,另一半为冲积平原。由于山群丛生,溪流错综,使得耕地有限,俗称“八山一水一分田”。森林及林产作物丰富,山区竹林面积辽阔,盛产各类竹笋,是福建最大的笋产地。相较之下,粮产较窘,若遇天灾兵祸,很难不蒙受威胁。县内四五十座千公尺以上山峰在北、西、南及东北方向布阵,围成瓮口形势。既然倒提一瓮,瓮底明珠势必滚落。

南靖县城距离漳州市三十八公里约需两小时车程,这还得车速飞快才能赶到,可见地处偏远。一路上忽高忽低随山势蜿蜒,车行颠荡、崎岖,几次差点把人从窗口弹出去,实在让过惯平地生活的人重新排列五腑六脏,而且首先把胃给弄翻了。我暗自摇头,别说两三百年前去开垦,就是现在叫我从南靖走出来去台湾“享福”,我看我一定中路就“不测”了。

托佛祖保佑,一行人终于抵达南靖县城。下车时,两脚不免微微发抖。县城是一县最繁荣之处,我先祖绝不可能住县府大街,过着穿丝绸品香茗的生活。换言之,八成住在偏僻处(也就是山外山),那是何方宝窟?我完全没谱。

寻根寻到这儿,得靠当地耆宿指点门路了。蒙“南靖县对外文化交流协会”盛情款待,长桌上摆满南靖名产:香蕉、青苹果及硕大蜜柚,颇有把酒话桑麻的气氛。他们一听是寻姓简的,立即派人去请简姓宗亲,就住在附近,骑单车一会儿到。

这让我微微一惊,听那口气姓简的在这儿不算少数。我生平一直感到“简”字太孤单,自小学至大学毕业,同学中除去有亲戚关系的,仅碰到两位姓简的。入社会就业,进出数间公司,尚未遇见同姓同事。无怪乎有一回坐计程车,看驾驶台上的执照牌写着简姓,随口说:“我也姓简”,那司机转头好好看我一眼,原本紧绷的脸霎时浮起笑容,下车时坚持不收车资。这种举措完全是弱势之姓的本能反应。简者,竹间也,族人喜欢隐藏在浓密的竹林之内。原来,藏身之地就是植有两千多万支竹子的南靖。

等待之时,我看见墙上贴一张密密麻麻的南靖地图,问及简姓宗族聚集之处。毫无疑问地,熟稔县志的前辈一指往西北方向指去:“长教”姓简的最多,那儿是简姓开基之地。

“那是什么地方?”山,还有世界闻名的奇特建筑“土楼”,也产煤矿、香蕉,是客家人。

“客家人?”我心头一震,怎会是客家人?惊觉这身世文章另有隐文,不免起了一种历史的晕眩感。

“今天去长教看看,来得及吗?”我问。每个人下约而同轻呼一声,摇头,好像我刚提了一个荒谬要求。

有一波诡异的情绪从心底慢慢荡出来,好似千里迢迢赴一场前世之约,却发现昔时田野已成沧海。人在岸边,心却没着落;你无法呼唤浪花,叫它变回你熟悉的那块桑田。

我萌念去一趟长教,与其说基于探访先祖原籍的寻根心理,不如说开始从整个寻根行动中抽离而出,刹那间,对一名早已散作九天灰尘、但确实存活过且曾被我想象过的男子起了强烈爱意——血缘亲情之爱。我多么想站在他面前,深深地望入他的灵魂深处,问他为何舍弃家园投奔未知的荒岛?多少次,我试图从镜中揣摩他的脸,自咽喉处模仿他的声音,挥动身手重塑他的身躯,但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想贴近他的心情,问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是怎么下的?害怕吗?恐惧的气味到底像腐肉、死鱼,还是像干干净净、找不到一粒米的灶头?

去不成长教,也好。或许这是冥冥之中的旨意,怕我去了那里,不知该心疼那块土地还是庆幸自己生于海岛?心情若变得沉重,就不是祖宗疼儿孙的意思了。

4 入台开基祖

南靖县民自何时起向台湾移民?至今不可查考。据林嘉书先生汇整南靖五十三姓谱牒文献撰成《南靖与台湾》书中所载,明代起各姓族谱即常见若干祖先去向不明或无考情况,研判当中应有迁往台湾者。据文献统计,南靖县民在明代(1644年以前)迁台的有一百四十八人左右,主要集中于萧、黄、庄、简、吴、张、刘、沈、林、赖等姓。例如:

1500年之前,奎洋下峰林氏二世三兄弟迁台。

1500年左右,龙山吴氏六世迁台。

1566年之前,奎洋庄氏九世迁台。

1572年前,和溪徐氏八世、梅林简氏迁台。

一百四十八位移民不能算多,与日后铺天盖地的移民潮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罢,然而却是有趣的少数。证诸历史:1621年,海盗颜思齐率其党人入台,安营扎寨,据此纵横东南海域。1622至1625年间,海商李旦积极鼓励福建漳、泉两府百姓来台垦荒。1628年左右,海疆枭雄郑芝龙“贵震于七闽”,

逢福建连年灾荒,巡抚熊文灿无策,求谋于郑芝龙;郑乃招募饥民万人,人给银三两,三人给牛一头,以海舶载至台湾,令其开垦荒土为田。又,荷兰人自1624年占据台湾后,或透过李旦、郑芝龙管道,或自行招募农耕技术优于原住民的汉人来台劈辟草莱,种植稻米、蔗田。这些在清朝以前的入台移垦记录已经够早了,可是与南靖一百四十八名壮丁相比,至少晚了一百多年。既然族谱上明明白白写着先祖跨海步迹,推算自十六世纪起,“Taywan”(原住民语,汉人音译“大员”、“台员”、“大湾”、“台湾”等)已渐渐成为南靖县民唇齿间的一片浮云,每当夜来因饥肠辘辘而辗转反侧,听闻幼婴、稚子哭饿时,每一户屋檐下,愁苦男人的心中共同浮起“大员梦土”那遍野稻粮的黄金印象;既然活着等死,不如赴死,说不定反而存活。

一批批浪子就这么出发了,告别干枯的土地,飘洋过海,为了寻粮,为了亲自学写一个“活”字。

若继续待在南靖,真的活不下去吗?据方志、史料所载,明末及清代南靖,乃是天灾与兵匪纠缠之地:

清顺治五年(1648),饥……。

七年,饥。十二月,地大震。

十一年、十二年,俱饥。

康熙四十年(1701)、四十一年,连岁大旱。

四十九年,大旱,饥。

五十二年,大水,田庐淹损甚多。

雍正二年(1724),大水。

四年,大水。是年大饥,民多采树叶杂食之。

五年,大水。

八年,大水。

九年,大水冲坏田庐无数……,淹坏仓粟四千余石……。

天灾厄运延至乾隆年间更加惨烈,早灾水潦、蝗鼠瘟疫、地震接踵而至。乾隆总共六十年,却发生大灾难二十次。这种天诛地灭的日子,只能用后见之明归结:就是要把整个县的民丁赶去开垦台湾。要不,无法解释老天为何对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山城下这种毒手。

潮浪总是呼唤更壮阔的潮浪,清朝(1644-1911)二百六十七年之间,近三千五百名南靖县民渡海来台,主要集中于乾隆至嘉庆年间(1736-1820)。可见对这个藏身闽西、南山区的县份而言,移入台湾的关键动力是饥荒(其邻县平和县亦如是),相较于晋江、南安、安溪、龙海等沿海县份之移入或受郑氏父子号召的情况略有不同。

虽然早在公元1572年左右即有简姓迁台记录,但我不确定与我血缘最近的先祖何时渡海。我只知他非常幸运能够横渡黑水,我猜当他下船、脚踩岸边软沙时,一定微微发抖。

望着墙上那张老旧的南靖县大地图,密密麻麻的地名读来非常陌生,却渐渐有了温度。等待的时间里,内心思绪复杂,如坠入情感丛林。眼睛盯着西北方名叫“长教”那儿看,仿佛看见一个男子刚踏出家门,要从天涯走向海角。我不知道他如何迈开脚步,我想问他是否心如刀割?

然而,历史现场总是冷酷,它只处理群体问题,个我早已失去意义;是否心如刀割或能否存活都是无意义的提问。注定留在现场的人,就只能活在现场,不能逃亦无处可逃。人是什么?蚁窝之一蚁,恒河沙之一沙,如此而已。

所以,怎能停止我的想象?愈逼近冷酷本质,愈想看见先祖血路。我用他遗留给我的想象力重建渡海现场,闭眼之间,仿佛看见无限辽阔的巨涛猛浪正逗着一艘船戏耍。船舱内一张张布满惊惧的年轻庄稼汉的脸,在苍天面前如蝼蚁、蜉蝣般卑贱,他们的姓名没有意义,前程失去价值,此时此刻,只是司掌移垦命运之神座前的牲礼,谁存谁亡,无关乎祖上积德,乃系于侥幸与否。然后我看见他,从击碎的水浪中抬头望着茫茫苍天,那是家族标志,在极度惊惧时习惯以冷漠神情凝视未知与灾难。我认出他,有着高颧骨的黑瘦男子,我家系谱上的入台开基祖。

5 问签

或许,受了濒临现场的情绪影响,当一行人走访县城内几处旧街、古庙时,我特别想要虔诚地上香、祝祷。按照家族习俗,每当有人出远门求学、就业,一定会到香火最盛的寺庙祈拜、抽签、许愿、求平安符,有时会上两三处庙宇,以求庇佑之厚。我想,当年那位入台先祖一定曾到南靖县城“祖师庙”祭拜、求签,说不定还得了好签,添几斤胆量。我仿佛听到时间的潮浪以喧哗的声音逆溯而去。同样是晚秋黄澄澄的阳光,同样的窗棂投影在地上不悲也不喜,他进了殿,站在我身旁,一身灰旧布衫,两只泥脚。我看到他高高地擒着三炷香贴着额头,压低声音说:几天几夜睡不着,无法作决定要不要去“大员”?听讲那里的土地真肥,有种作就有收成,实在是日子无法过了,去好还是不去好?他祈求祖师公赐一支签,到底前程如何?我凝望身披锦袍、敛目垂悯的“荆山开山祖师公”,心里默祷:隔了三百年,我要问跟我先祖一样的问题,当年,他得什么签,此时,我也得那签。

求得第二十九签:“祖宗积德几多年,源远流长庆自然;若更操持无倦已,天须还汝旧青毡。”是上上签。

好一个“源远流长”啊!既回答他的,也回答我的。在不可思议的瞬间,这位不曾谋面的先祖的一生与我的命运接续起来;惊涛骇浪般的岁月静默了,不惊扰我与他的会面。

随后,在“登云岩”,亦以同等虔诚问卜,薄如蝉翼的纸上印着一首朱色小诗:

“绿柳苍苍正当时,任君此去作乾坤;花果结实无残谢,福禄自有庆家门。”也是上上签。

当日从南靖往平和县,驱车随山路迂回而上,至名闻东南亚的千年古刹“三平寺”参访,据当地友人说,数年前山路未通达时,信众需斋戒沐浴,走一夜的山路参拜“三平祖师公”。我心下一动,既然灵验,不妨再求一签,人云事不过三,第三支签会说什么?

“卫护坛场壮寿基,寿如山固不须疑好作蓬莱三岛客,要见长生不老期。”仍是上上签。

三首签诗都像在回答即将出远门的人。巧妙的是,层层推进,如金石坚定。我不禁眼眶微热,三诗皆指同一方向,仿佛说:去吧!去天涯海角传血脉。

6 简氏迁徙史

溯洄南靖,我那九字密码只解开“南靖”二字,余七字未解。待见了同宗族亲,一席话中又添“长教”新谜,算了算,仍是九字。

蒙族亲指点简姓入籍长教始末及张、简两姓奇缘典故,回台后若有神佑,意外得《简氏族谱》之助,继之搜罗专书、史料佐证,灯下抽丝剥茧,笔录谱系传承、绘迁徙图,总算有个粗枝大叶印象。一部历史,往往就是一部流浪史。简姓如此,他姓亦如是。差别只在东西南北哪一方?前脚至还是后脚到?

简氏开族始祖为东周襄王时代之周大夫简师甫(同“父”,与周同姓姬,皆为后稷后裔,以谥为氏。《左传》载:周襄王十六年(公元前636),襄王有难,出奔郑国,命简师甫赴晋求援,遂解危。原居于东周畿内(今洛阳),经战国兵乱及秦朝迁民,后代遂迁至涿郡,即范阳也。(汉置涿郡,三国曹魏时改为范阳郡,晋武帝改为范阳国,故城在今河北省涿县。)

三国时(约公元221年),简雍佐刘备定蜀地,封昭德将军。自此,简氏宗族随简雍入蜀,居于四川牛靴赖之西南,其后子孙繁盛,数十里无异姓。至隋代,其地置简州(今四川省简阳县)。

五代南唐时期(约937-958年),简庆远出川,赴袁州(今江西省宜春县)为官,生二子,兄弟俩本欲返回四川,遇兵祸阻路,遂定居江西,自此分出江西一脉。另有简一山于后梁时期(约913-923年)迁至广东,南海系于焉肇基。

江西简氏世代繁茂,至南宋高宗时,金兵入侵,天下大乱,部分简姓宗人为避祸而他迁。其中,简会益自江西迁至福建汀州府宁化县石壁村教授生徒,再于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迁至汀州府上杭县居住。会益生三子:驱、骥、骤,骥、骤移广东,驱之子致德卜居永定县太平里洪源村,为洪源开基之始,奉会益为一世祖。

洪源系传至第九世简德润(即简雍第三十三世孙),又有一次影响深远的迁徙。他自洪源村南徙至漳州府南靖县(原名南胜),入籍长教,为长教开基祖。在尘沙飞扬的流浪地图上,简德润踏出关键的一步,就是这一步把强悍的流浪因子遗传下来,他的后裔追随海洋,于明、清两代踊跃奔赴南洋台湾。

值得一提的是,原居江西之简氏,有一支于明武宗年间(约1506-1521年)避乱迁至湖南长沙,长沙系自此开基。后代子孙于1949年来台,成为所谓“外省族群”之一。历史的狡猾面目在此显现无遗;即使同宗,福佬简与湖南简不仅言语不通且硬被分为不同族群。可见本省、外省之分没什么道理,端视各房各派是否勤于迁徙。

原有的九字密码至此全解。想来深深觉得不可思议,自周大夫简师甫至今超过两千六百年,居然只用四把钥匙:姓、堂号、祖籍、世系即可打开身世暗柜,不得不佩服中国人高超的记录法则。

年轻时曾听说“张、简、廖三姓半边厝内”,有同宗关系不可结婚,不知何故?又有一回,一位同姓前辈问我属“南靖哪一房”?亦令我坠入云雾。这些疑难杂题,都跟“长数”开基有关。

简德润留了一段风雨知交、两姓纠缠的故事给后代。

7 长教开基祖

生于元顺帝元统元年(1333)的简德润,世居福建永定县太平里洪源村,于六兄弟中排行第四,自幼文墨过人,博通经史。其青年时期正逢元末天下大乱,农民揭竿、群雄并起,铺天盖地的起义军蜂拥而出,齐力撼动腐败的元帝国。在江南,有陈友谅起义,拥兵数十万,战火延烧各地,甚至逼近原本与世无争的福建边陲地带。

成长于动乱之中的简德润虽饱读诗书,想必无法祛除知识分子的痛苦,漫漫乱世无穷无尽,一介书生岂能扭转乾坤?乱世中,人不过是尚能呼吸的幽魂,项上人头不比树上的一片叶牢固。兴许在这种心理背景下,年届二十五岁的简德润仍只身未娶,进而更加放怀飘游,行走四方,要寻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居地。

这双寻觅梦土的脚,偶然踏进漳州府南靖县西北山区永丰里一个名叫“梅林村坂上”(今名下坂)的地方。此处方圆数里,散居几十户农家,长教溪从东面流入,环绕成腰带形势,再从北面出口,使此地三面临水、一边倚山,自成山明水秀格局。尤其,此地乃闽南、闽西边缘,群山重叠,绿烟长锁,实是躲避兵燹、不受世局干扰的桃花源国度。1358年,德润不再飘浪,决定在此落脚。他设了书馆,教山民子弟读书,甘愿在这儿当一个异乡客,造自己的书香生涯。

德润是个温文儒雅、为人和善的读书人,短短两年,即名扬四里,广受村人尊敬。某日,天外来了一位客,乃江西赣州府兴国县三寮村的曾茂廷巡官(即地理师),因避风雨而投宿德润的书馆。两人虽初识,数日把酒畅言、谈论古今,颇有江湖知己相逢恨晚之感。曾巡官钻研地理勘舆之学至深,临别之际,有感此后各自天涯,难再谋面,为了报答德润盛情,乃择吉地一穴,位于坂上对面山之梅林九龙埔,形如“走马攀鞍、踏凳穴”,以此吉祥风水相赠。二人依依不舍,曾巡官抬眼逡巡四野,再三叮咛德润,缘法若至,西南十里长教一地可以开基。

这一年,德润已逾二十七,仍是形单影只,可见颇有勘破世情、隐逸终老之志。曾巡官看来具兄长风范,一场风雨论交,更添怜才之心,不忍见他孤绝,才指点吉地,赠以无尽的祝福。

这个祝福被德润当作传家之宝,流传至今六百余年。

长教,原名张窖(后亦称长窖),位于南靖县西北山区,四面环山,堪称遗世独立之山城。其东南通往南靖县城,西北贯通闽西龙岩。长教溪自南面流入,贯穿长教,沿北面梅林而出。由于穿凿群山,长教溪床乱石如云,水流湍急,两岸时有惊险风景。地势舒缓处,则有沃土可供种作,曲阪、梯坡纵横,植水稻为主,形成山耕特色。由于受地理环境所限,村民多在长教溪两岸或背山面田处构筑屋舍,世代躬耕,田园传家,不问改朝换代之事,实是隐士之乐土。

元末明初,长教居有张、邱、邹、郑、王、牛、黄、陈等姓。当时,村内有一户殷实人家,名张进兴,亦是德厚之人。张家独生一子,不幸于弱冠之年卒,门户无续。其媳刘十姐,因念及公婆,不肯他嫁,张进兴感其孝行,欲求一贤士为义子,与刘氏成婚,却经年不可得。

一日,德润偕生徒游赏长教,张进兴早已风闻德润之人品学识,遂特意设宴款待,并留宿数日。德润遍览长教风光,见山川娟秀,沃土膏壤,且人民善良纯朴,心中颇有开辟土宁之志。德润返坂上后,张进兴立即托媒说亲,祈德润入赘张家,结成良缘。经过深思,德润以张、简门户两存而答应入赘。自此,张进兴视之若子,德润亦待之如父。家室既定,德润返回洪源村将曾祖骸罐迁于曾巡官所言之梅林九龙埔吉穴安葬,之后仍教读于坂上。数年后,张进兴逝世。直至明洪武四年(1371),政局已定,三十九岁的简德润始入籍长教。

这一段姻缘,说的是人间美好。

对年迈的张进兴而言,张家香烟无续及刘氏一生无所托是他心中的磐石,一日不放,一日难安。对年轻守寡的刘十姐来说,丧夫烙印永难磨灭(遑论当时,即使今日,克夫谬论仍深入民间),既已嫁出即回不了娘家,若谋再嫁,遇虎遇狼难料,也是险路;况且,基于情义,亦不忍公婆二老悒郁以终。张家屋檐下,一盘困局。

这困局,由德润解危。想来,他必定先受张家二老与刘十姐之情义所感,才愿意共同成就“三全其美”情事。二来,德润定非迂腐之辈,故能不挂意“入赘”之举。德润与张家既非世交且无渊源,竟能应允“两姓并传”,让子孙或姓张或姓简,实足豁达、潇洒之人。

所谓“张、简同宗”及台湾有人复姓“张简”,皆源自德润的这一门婚事。姓氏本是符号,可轻可重,德润以“张简”二字标记一段善缘,这份祖产,可谓情深义重。

究其实,“张、简、廖同宗”分属两个故事,一是简德润之“张、简两姓并传”,故同属一脉。另一是张、廖两姓亦曾招赘婚配,属另一脉。

事在明初洪武年间,福建诏安县人张元子(一说张原仔)入赘廖家,岳父嘱他必须传廖姓香烟,张元子立誓。此派族裔,以张氏郡号“清河”、廖氏郡号“武威”各取一字合成“清武”为堂号。另有“生当姓廖死必归张”之议,即户籍上姓廖,死后之神主牌改姓张,所谓“廖皮张骨”、“活廖死张”就是指此。

德润在长教开基之后共生八子。与刘十姐生:一贵甫、二贵玄、三贵祯;继娶卢氏生:四贵仁、五贵义、六贵礼、七贵智、八贵信。其中,三子贵祯与父亲不合,移居广东省潮州府。长教简氏自此枝繁叶茂,以后来居上之势成为当地主姓。四世以后已拥有雄厚财力,建立宗祠;七世后,设置祭祀田业,奖励仕进,编修族谱,建立宗族制度;八世后,因人口众多,逐步往外搬迁,扩至枫林、书洋、船场、冷水坑等邻近地区;九世以后开始长途向台湾、南洋移垦;十一、十二世值明末郑成功举兵,简氏亦有响应渡台者;十三、十四世属清代年间,南靖灾祸不断,大批简氏子弟渡海寻找新天堂。

寻根至此,总算真相大白。然而,当时面墙浏览南靖地图时,当地前辈随口称“客家人”一事却仍未解,到底我的祖先讲福佬话还是客家话?

明清两代入垦台湾的汉人主要来自福建省泉州府、漳州府及客民(指客家语系,不全来自广东,也有来自福建。清代“禁渡令第三条”禁粤民渡台,据此判断,来自福建的客家人不在少数)。泉、漳属福佬语系,南靖在漳州府,所以,我以为自己是福佬人后代。

直到翻阅“土楼”资料,却看到客家人线索。

中国南方的土楼民居,是建筑史上的奇葩。据刘敦桢《中国住宅概说》研究,明清时代的中国住宅依形态可分为九类,如:横长方、三合院、四合院、三合与四合院混合、窑洞、曲屋、圆形、环形等。依高度言,又有平房、半楼房、全楼房之分;另外,庭院有封闭、开放之别,屋数有单栋、组群之不同。土楼之妙,在于除了未含窑洞形态外,上述所有种类均纳入其中。

南靖县,是土楼文化极发达之地,与其他位于闽西、南交界山区的县份如:平和、永定、龙岩一样,均是土楼国度。

关键性的一段描述出自林嘉书《南靖与台湾》:“南靖县的土楼家族绝大多数由闽西客家地区,且多由永定、上杭迁来,他们几乎都出于宁化石壁。”

查阅简氏迁徙路线,南宋时,简会益由江西迁至福建汀州府宁化县石壁村,正是“宁化石壁”,又迁至“上杭”,其孙卜居“永定”,完全吻合闽西客家地区。

“就南靖县土楼分布而言,最多的是书洋、梅林、奎洋这三个与闽西永定、龙岩相邻的山区乡镇,它们都在九龙江西溪上游。”

简德润自“永定”迁至南靖县的梅林村坂上,又居长教,皆属“梅林”范围。毫无疑问,住在土楼里。

“以方言民系而言,书洋、梅林的客家家族的传统住宅都是土楼。所有出于客家地区的姓氏家族,都是土楼家族。沿九龙江西溪而行,越靠近下游,越近平原,土楼越少。而南靖境内的民系分布是:客家人和出于客家的闽南方言人口高度集中于山区乡镇,来自东面沿海的闽南人则高度集中于近平原与平原的乡镇如靖城、山城与龙山……”

书中清查南靖县十七姓氏所居之各种形式土楼及民系关系,最多的是张氏有一百四十座土楼,属客家;简氏有六十七座,亦属客家。

原来我的祖先具有客家成分。在使用福佬话之前,应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以流利的客语呼唤彼此名字,以客语祭祖、诵诗及商量迁徙地图。

无从推测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讲福佬话,在南靖或来台之后?不知道他们用语言换取身份抑是隐藏身份?我只愿意这么想:土地因拥有多种语言而肥沃,语言因土地不同而抽长新芽。我的祖先最后入垦宜兰,留下一口据说掺了南岛语系的宜兰腔福佬话给后代,完全遗忘客家渊源。或许,这就是土地的力量吧!

南靖县长教开基以德润为一世祖,二世第七房贵智一脉传至第二十二世就是我所在的位置。

我在台湾。

8 偷渡

从彼岸到此岸,唯靠妈祖与船。

1661年,郑成功深知仅靠金、厦两地不能自保,驱逐荷兰据守台湾成为唯一活路;次年,这岛果然成为明郑栖身地,从此定了岛性,成为汉人避乱岛。1664,金、厦为清兵所陷,郑经撤至台湾,从此真的只能靠这座海岛。在这荒凉梦境,由征夫与浪子舍命屯垦的所在,没有原乡与家室的温暖,只有生了根须的孤独,及圈在脖子上被汗水与泥土染黑的护身符。

然而横渡之路,从来不曾风平浪静。

1660年,时当郑成功北伐战败退守金、厦、尚未攻台之际,清廷为了彻底消灭郑氏势力,实施隔离政策,颁布“迁界令”,强迫沿海省分居民向内陆搬迁三十至五十里,筑起边界防线,严令“寸板毋下海,粒米毋越疆,犯者死连坐”,以期斩断郑氏与大陆的依存关系,迫使郑军“海上食尽,鸟兽散”。随后更实施“海禁”苛政,严禁闽粤居民出海,不择手段禁止任何一种有“通贼”嫌疑的行动,务使台湾孤立,让岛上之乱臣、贼子、盗匪、流寇、顽民、土蕃自生自灭,让海成为台湾的牢。1683年,施琅率清兵攻打台湾,郑克塽降清,明郑亡;次年,台湾纳入清版图,隶属福建省。即使如此,清廷视这海外弹丸之岛如毒瘤而非明珠,立即颁布渡台禁令,撮其要:一、严禁无照渡台;二、不准携眷,三、禁粤民来台(清廷认为粤地乃海盗渊?,非良民,若来台,必增乱源)。自1684至1895年割台为止,清廷治台凡二百一十二年,施行禁渡令的时间极长,直至1788年后才解除携眷禁令,欲渡台之百姓若属良民,不论携眷与否一律发照,准其渡台谋生。算一算,有一百多年海禁期,其间虽有几次短暂松绑,大抵而言,海仍是台湾的牢。

然而,海也是台湾的门。1684年,台湾纳入清版图之初,约有汉人十五至二十万,1811(嘉庆十六)年,台湾人口超过二百万。这一百二十多年人口窜升速度对照前述一百多年禁渡防线,只证明一件事:海洋的力量不是长戟与砖墙挡得了的。海,从不拒绝船。

偷渡的船,必在暗夜出海。连星、月都是多余的,一船船永远拿不到执照、没有身份的人,只带着两手两脚一口气,祈祷自己是横渡恶水的幸运者,他们向妈祖发誓,若能爬上台湾海岸,一定好好干活。

偷渡之路“六死、三留、一回头”,人命如浮萍。

《台湾县志》记载:“更有‘客头’(即专营偷渡之人蛇集团)串同习水积匪,用湿漏小船收载,数百人挤入舱中,将舱盖封钉,不使上下,乘黑夜出洋,偶值风涛,尽入鱼腹。比到岸,恐人知觉,遇有沙汕,辄赶骗离船,名曰‘放生’。沙汕断头距岸尚远,行至深处,全身陷入泥淖中,名曰‘种芋’。或潮流适涨,随波飘溺,名曰‘饵鱼’。”

不忍的是,如此悲惨遭遇竟被戏称为‘放生’、‘种芋’、‘饵鱼’。一条海峡,不知收留多少鱼群般的浮尸?他们大多是年轻男子,他们死不瞑目。

执是之故,那上岸的人怎能不回头记取海中数以万计的羡慕眼睛?怎能不虔诚合掌,向好兄弟道谢?

古早台湾,一人之生,往往建筑在众人的死亡上。

9 落籍噶玛兰

历来都说台湾是美丽之岛、宝藏之地,然而这岛曾经让康熙皇帝头痛了一会儿。

那是1683(康熙二十二年)的事。施琅拿下台湾的消息传到北京,大殿内,君臣正在想象狂风巨浪中一座岛的形状,他们都晕了船。

“此一块荒壤,无用之地耳,去之可也。”某大臣说,众大臣附和,点头如捣蒜。

康熙抚额,他从小就怕水,不耐烦地拂了手:“台湾仅弹丸之地,得之无所加,不得无所损。”众臣齐赞:皇上英明。

有人提议干脆把台湾租给荷兰人或西班牙人,省去麻烦。要不是施琅气急败坏找皇上理论去,这孤岛搞不好真落入红毛口袋。只有施琅看出这弹丸小岛乃海洋穴道,丢了她,一块大陆迟早会被点穴。与其说康熙君臣因施琅的一席战略高论而茅塞顿开,不如这么说,他们真受不了他的纠缠。

所以,1684年,台湾纳入中国版图,设一府三县,隶属福建省。一府为台湾府,三县由南而北是:凤山县(县治在今高雄市)、台湾县(县治在今台南市)、诸罗县(县治在今嘉义市)。行政区规划毕,也派人治理,态度仍然消极。

台湾之开拓,经荷兰时期打底、明郑时代奠基,一路斧如风锄如雨。除了明郑末年曾抽丁前往大陆作战致屯垦速度衰退,又清定台湾后为消灭郑氏余烬,将文武官员、将卒及眷口迁回大陆安插,致使各省垦民亦有回流现象,一度造成垦业荒废之外,大抵而言,开垦脚步未曾停歇。清廷的冷漠与垦民之热情恰成天壤之别。

开拓趋势,由南向北,先西后东。至乾隆末年,西部肥沃平原地带已开尽,遂扩及较瘦狭地区及山麓,而后攀山越岭,直抵原住民世代生息之地。

1796(嘉庆元年),六十六岁的漳州人吴沙带领漳、泉二府及客籍垦民一千二百多人,入垦尚未纳入清朝版图、不属于汉人的噶玛兰。

噶玛兰即今之宜兰,地处台湾东北部群山峻岭之中,为三面环山一面濒海之扇形冲积平原。天候多风灾、雨水,地性兼蓄山崖气概与似水柔情。对外交通不便,陆路为群山阻隔,水路亦波涛凶险。

此一封闭国度原居有人数较少的高山族群“泰雅族”及占多数的平埔族群“噶玛兰族”(Kavalan);泰雅族活跃于深山峻岭之中,额刺“王”字图案,身手矫捷、攀树荡藤以狩猎为主,性凶悍,有猎人头祈求丰年之习俗。居于平原之噶玛兰族,或耕作、渔猎、养畜饲鹿,kavalan意即“平原的人类”。族人居于三十六处番社,沿浊水溪(今兰阳溪)南北分布,溪北二十社(称西势),溪南十六社(称东势),各社自立酋长及小头目,互不统属。为母系社会,行一夫一妻制,夫从妻居,子女从母住。1650年(明永历四年、清顺治七年)时,约有九千七百多人,族人不在少数,外人遂以族名称此地为噶玛兰,亦作蛤仔难、甲子兰等。

无论泰雅族或噶玛兰族,他们从未梦到祖灵警告将有失土厄运,从未料到汉人如潮浪般涌来,从未见过大队人马持斧荷锄扛犁对他们说:这荒地需要开垦。

那是1796年秋天,吴沙等一千二百多人越山而入,进据乌石港南方,合力筑土围为根据地开始拓垦,此即头围(今头城)。这一支有组织有计划、侵犯性强的开垦队伍很快引起噶玛兰族的强烈反抗,双方战斗激烈,均有死伤。吴沙研判,以武力蛮垦绝非上策,遂率垦民暂时退回三貂岭观望,寻思安抚之道。他派人遣送俘虏回番社以示好,并向族人谎称海盗即将来袭,恐有灭族之灾,官府派他率众来此屯兵垦田,以护族人免受海寇侵扰。族人信以为真,战斗稍告平息。不久,番社流行天花传染病,族人饱受疫病之苦,吴沙赠药,救活百余人,族人感激,双方的敌意消融,族人更分地给吴沙等人开垦,吴沙亦与族人埋石设誓(依平埔族群旧俗,意即:只要石头存留于地下,誓约永不更改),共约互不侵扰。既取得噶玛兰族同意,垦拓之速如火燎原,二围、三围陆续筑出,开辟之地渐广。

垦路既开,各地流民闻风而至,垦务炽烈,不可浇灭。至1810(嘉庆十五年),兰阳溪以北平原垦尽,原居之二十番社在短短十五年间溃散、他迁,溪北已完全成为汉人社会。

接着,兰阳溪以南,包含今之罗东、冬山河流域、苏澳等地,亦挡不住斧斤锵铿,那是开垦之声,也是无数次械斗的声音。

吴沙所领三籍垦民以漳州人最多,泉州次之,客民最少;垦民地域观念极强,三籍之间为争土夺地大打出手,械斗成为开垦的唯一伴奏。1806(嘉庆十一年),自彰化迁来的阿里史流番协助泉州人攻打漳州人,泉人失败;阿里史流番渡兰阳溪至溪南罗东一带居住,自此,溪南帷幕被掀开。

1809年(嘉庆十四年),漳、泉械斗又起。漳人数百人趁夜潜至罗东,攻击阿里史流番,占领罗东。溪北之械斗歇息后,泉人及客民亦至溪南开垦。垦线愈拉愈长,抵近山地带。1812(嘉庆十七年),噶玛兰正式纳入清帝国版图。

原居溪南之十六番社,奇武荖社、里荖社、打蚋米社、珍珠美简社、武罕社、加礼远社、奇泽简社、流流社……亦逐一溃散,或溶入汉人社会,或远走他乡。

1810年(嘉庆十五年),噶玛兰地区有漳人四万二千五百、泉人二百五十、客民一百四十人,噶玛兰族却不到五千人。至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只剩二千八百多人。至今,兰阳平原已听不到他们的歌声。

即使誓言就是坚硬的石头,也会在风吹雨淋之中化为沙尘啊!难道浪子宿命就是要把他人变成浪子,才得以停泊?

我的祖先入垦溪南,住在冬山河畔噶玛兰族的穆罕穆罕(武罕)社。他央人把“范阳、南靖”写在红纸上糊成祖先神主牌,早晚膜拜。

一个贫穷的南靖人,落籍噶玛兰。

10 浪子之歌

怎能停止对你的想象?

你必定持一把旧斧,跟随开垦队伍隐入暧曃绿雾

那是山猪与野熊嬉游的森林

蟒蛇模仿藤,枝干间练习舞步

你们遇到喧闹的猴群,上下跳荡,丢掷野果

你看那果子成熟的模样,猜测中秋已过

想象你们合力筑出土围之后埋锅造饭

你坐在高处扒食,抬头看见

蓝色海洋,鸥鸟回飞,白浪装饰着海岸

海中有一座小岛与你对望,问名字

答曰:“龟屿”

你因此埋一个吉兆在心底当作秘密

归,永恒的户籍

你凝视龟山小岛,肃然有愿

愿 这孑然一身不再飘浪

愿 这美丽土地收留你的骨血

愿 子子孙孙至少有一世有一人偶然望见

龟山岛,明了你入垦之时

一眼爱上噶玛兰

想象你弯腰割草,挥斧砍树

你的勇气在千二百人中排行第几?汗流量

是否胜过噶玛兰秋雨?黄昏收工

你那件破衣可以拧出几两盐?入夜

躺在美丽星空之下,你怀抱的是

一捆草,还是遍野的萤火虫?

想象你们各以乡音对噶玛兰族勇士叫嚣

众鸟飞离山林,河鱼退回海洋

你的脸挨了一拳,血染红木棍,你回身

敲断长发族人的膝骨

速处有人呼啸:不想当浪子的

去拼个你死我活

你记住噶玛兰族少女发抖的模样吗?

你记住番社焚烧之后,灰烬的气味吗?

橘子园的蜜蜂迁徙了

噶玛兰的太阳渐渐西斜

汉人的石头聚讼,一只野鹿的前途

锄头总是向往美丽新世界

在河左岸,或溪南

听说善舞的土番酷爱米酒

一坛换半座荒山

夜半丁丁,不是耕歌是械斗

你潜入沙洲芒丛,嚎啕

破衣上,他人之血开始溶解

酹着你的第一笔土地

半边菜园,半边水田

你说:永远不要继承海路

只有落籍才能减轻浪子的痛苦

白鹭鸶站在水田,望天

这天就是我们的天

你说:豪雨季节要记得编理竹栅

看紧每一间茅屋,每一头牲畜

没什么能留给婴儿,只有

善迁徙的家族史,一把烂斧头

简姓一字

某一场大水之前

你用柔软的噶玛兰腔

交代遗言

刊于2002年1月台湾《联合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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