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事,有的不断被提起,有的永远被遗忘。
记取与遗忘之间,天理似有还无。
1820年,苍翠且美丽的滨海平原噶玛兰已成为汉人新乐土,
自1796年吴沙率垦民入兰短短二十多年间,噶玛兰变了天。
原居平原的族人整理行囊、携家带眷,开始走入永劫不复的历史黑洞,
失去姓名、面目、声音与姿态,失去了故事。
历史不过是满山遍野之白骨,若有人注视且不忍离去,
那堆桔骨才会恢复血肉,幽幽地说出它自己的故事。
你背着一只藤编大篓,步履歪斜,从山脚处向平原走来。
在你背后的山峦有火焰纷纷窜起,猎犬奔跑、吠叫,鹞、鹰猛然飞离丛林,如一朵朵黑云迅速掠过天际。那是迁徙前最后一次“出草”狩猎,十多名族人执镖枪、操起弓箭,依俗在春深草茂季节向山灵展示勇敢。他们以火燃草,用烈焰逼出野鹿形迹,复以镖枪射之。鹿惊而奔逃,猎人们高声呼啸,窜过老藤缠绕的古木,自各处超涧越岭,齐力追捕;有矫健者,扑身擒鹿,以双脚锁住鹿身,速速抽出短刀刺中鹿喉,一阵风飒飒吹过,鹿气绝如风中飘叶,猎人收刀,俯身吮吸鹿血。
整座山的体温升高,猎与被猎,均已带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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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吉兆。数日前,善听鸟音以占卜吉凶的老觋站在森林入口,闭口凝神,自喧腾的鸟鸣之中辨别“荜雀”之歌,这长尾白鸟是祖灵使者,唱出祖先对狩猎的预测。Ssin-ssin-ssin……,仿佛说:“我的猎人,我世世代代的子孙,这山已被我祝福过,河流及平原也弥漫我的气息。去吧!带着你们的弓箭,取你们所需,不可杀绝。要生起丰收的火把答谢星空,要饮酒,以歌声和舞蹈取悦我。”
你也听到华雀吟唱的歌声。春日清晨,有风穿过竹篱墙,送来淡淡花草香,那是只有女人的鼻子才闻得到的大地气味,带着引诱,一种潮湿的引诱,要刚睡醒的女子在雾茫茫、天初亮的时刻,以脸庞、手臂,以胸部、脚趾接受露珠的膜拜。通常,你会展臂小跑,撩开清晨雾幕。你三两步爬上离住屋不远、绽放乳色香花的那棵浓荫大树,脱去衣服、首饰,站在横枝上,开始跳跃。一整夜才结成的露珠如春雨落在你的裸身上,沐浴着你,渗入你的肌肤凝成一层薄薄香雾。你被这股沁凉弄得极度欢愉,忍不住移往另一处枝干,再次纵身跳跃。你那黑绸般的长发也湿了,黏搭着肌肤,如百只燕子搂紧你身。末了,你折下一截带叶小枝,轻轻甩打全身,用酥麻之感赶走尘垢,结束你的清晨树浴之典。你穿好衣服,自树中跃下,东升的太阳正好三分热,你仰坐,将发披散于大石上,晒。在晒发的时间里,你开始思量今日要摘哪一朵花插?或学骊鸟啁啾,惹得林子里一阵清脆。时而,你不思不唱,只是怔怔地看着天空浮云,你不知道这些云要往哪里迁徙?
你已很久没上那树,失去露珠滋润的花朵会渐渐枯萎吧!想要再次深深嗅闻花草淡香,却只闻到四周谷物与腌肉混杂的气味。你盯着自茅草屋顶射入的一道阳光里的浮尘野马看,任凭思绪随尘埃回旋,如在不可测的星系、无法飞越之鸿沟。你觉得孤独,孤独时应有孤独的歌,然而隐匿在放置存粮的小小“禾间”内,你不能放歌。卜听鸟音的族老已返回社内,你从他的随身老狗的吠叫可以得知,好心情的他也一路哼唱,迫不及待要与族人分享吉兆。你羡慕他们何等自由,天宽地阔皆收在喉头之间。正当惆怅之际,悬在横梁的连穗稻谷,忽然散落了几茎,打在你头上以及窝在你怀中,正专心吸奶的婴儿身上。
你忍不住哭了起来,虽然哭也有哭的歌曲,但你此时此刻完全不爱以前的哭歌。你压弱声音,如耳语又似默诵,就这么对着小花朵一般的婴儿唱。你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一条迷路的蛇,像找不到结局的故事,像水被困在瓮里而瓮被埋在地底。你唱着:
有一个小男孩,躲在我的怀里安睡。可是,我的田还没有耕种,布还没有织,我的盐还在海里。
红红的刺桐花已经开了很久,好朋友们也搬走很久。我再也没心情嚼米酿酒,因为,没有歌舞相伴的酒会割痛喉咙,一个人唱歌又会被歌声困住,像中箭的鹿掉进瀑布。
九芎树发芽了,有一个不爱哭的小男孩陪伴我,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把你放在哪里?放入“蟒甲”独木舟,你会被海浪欺负;放在路旁,会被雨水淋湿;放在树上,你会被老鹰啄、被野猪吃掉。只有死去的人才被放在水边木架上,你不是死人,你是会长大的小男孩。放在这里,生病的我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可以帮忙,族人也不喜欢我们,再说,他们也会搬离,最后还是只剩我们两人。
我希望一直唱一直唱下去,唱过太阳又唱过月亮,祈求神让我长出翅膀,这样我就可以抱着你飞起来,像浮云一样。
在美丽且芳香的清晨,在荜雀鸟唱出吉兆的时刻,竟有姑娘怀抱她的初生儿躲在昏暗的谷仓饮泣,这事让天地不忍;因其不忍,她的声音、情怀与泪水竟凝结成不可思议的幽冥力量,灌入唱词中提到的每一处自然景物中,在水田、海洋,在刺桐花、瀑布、九芎树,在雨水与太阳,月亮与浮云。多年以后,这男婴长大成人,总会莫名地落入似曾相识却宛如梦幻的情感深渊;当他弯身插秧,从田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当他路过绽满花朵如栖着千百只火红小鸟的刺桐树,一股忧伤就这么淹上心头,他在这瞬间停顿——拈着秧苗的手停在半途或回头又看一眼刺桐花,如孩童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想窥视室内情景,却不可得。终其一生,他感受过无数次奇妙的刹那,却不知道那就是时光的破洞,源自某个春日早晨,在即将凋零的部落里,他的年轻母亲耗尽情思唱出的一首歌。这种情感直觉最后变成另一种血统,传给他的子孙的子孙,每当他们站在大海面前,或置身于烟雨平原而陷入情感蔓藤之中,那时光破洞又出现了,只是,窥视者是他们想象不到的一位年轻女子的灵魂。
饱足的婴儿睡着了,他像你有着坳深的双眼,却配了Vusu(汉人)的扁鼻。你用仅剩的一块布包裹他,再以麻绳绑着,他喜欢这块布的味道,睡得又香又甜不乱哭闹。那是你织的第一块布,纹路不够整齐像河上独木舟曳出的波纹,你穿着它从少女变成女人,那上头有盐的咸味、鱼的鲜味、花的香味还有酒,有你的一切快乐没有哀愁。你相信婴儿睡在快乐的布里会得到庇护,恶灵不敢靠近。
你用小石子计算月亮次数,从他出生到现在已存了五十多个石头,表示已看过这么多个月亮。其实,你没有时间概念,也不需要。族人跟你一样不辨四季,时间像神用织布机织出的一匹无止尽的布,只在每隔一段距离留下密码而已。你们靠九芎树打信号,树发新芽、脱皮,便是耕种时刻。你幼时陪母亲下田,最喜欢帮九芎树剥去红褐色老皮,让它快快露出光滑的灰白树干,你觉得它像被罚站的大蟒蛇,仍然必须遵守脱皮的礼节。刺桐花是神送你们的火焰密码,属于恋爱与节庆的约定。当平地、山麓的高大刺桐树一齐绽放深红色花串,于空中点燃火焰花海之时,你们会刷洗牛车,每一位姑娘皆盛装打扮:缠好黑布头巾,穿衣、系裙、裹腿,头上斜插一枝娇艳蔷薇。戴上玛瑙珠与螺贝编成的五彩项链,再用各色果实种子穿成珠串,一圈圈装饰着手臂。香花与芳草织成一把香扇,遮日、驱虫或用来迷恋想要迷恋的人。你们相偕坐上牛车,由善歌的“麻达”(未婚青年)执鞭驾驶,前往邻社访友郊游。若途中遇到相识的朋友,呼而不应,你们便以歌声唱出他的名字,取笑他的耳朵是否塞了两条鱼?该去采虎耳草,捣碎和盐,治一治耳聋。那被取笑的人脸红,一跃入树,采摘野果,丢掷报仇……。你记得很久以前曾被一枚绿果击中,那果实大小和你此时手中的石头差不多。
又看过一个月亮,你把石头放入计数堆中。这么多个月亮代表什么意思?其实你不确知。只是觉得应该做一件事来记载那个有月亮的夜晚:你独自在河边沙洲草丛上,生下婴儿。
起初,你只看到银白晶亮的星子撒满夜空,接着在阵痛之间看见一闪一灭的萤火虫,妆点着微凉的河滩,在你身旁缭绕。你庆幸是个夜晚,因为黑暗让痛苦减轻,仿佛有无数幽灵黑手,扶你、推你向前,你只需半梦半醒地依照事件发展的节奏前进,毋需被细节干扰而搁浅在痛苦的陷阱里。或许是全神贯注之故,那星子与萤火虫看来比以往明亮,因其明亮,遂成为孤军奋战的你的唯一依靠、唯一祝福。你稍稍可以不计较天为什么这么宽阔,地为什么这么辽远,为什么只有你一人被困在迷惘与孤独里?临盆的你已被痛楚折腾得满脸涕泪,继而忽蹲忽跪忽趴忽卧。几个时辰中,蛙鼓与蝉鸣响过了,夜枭与水鸭经过了,疲惫的你甚至一度昏睡片刻又被入骨的痛楚刺醒,你披头散发,面目狰狞,伸手摸到那把要用来断脐的匕首,挺身跪起,右手握紧刀柄,斜斜对着自己的心腹,你大哭,渴望终结一切痛苦,叫夜神带你们远走高飞。忽然,大量的血腥气味使你清醒,你以嘴咬刀,双手捧出婴儿,如从崩落的岩石缝隙救出奄奄一息的小兽。你依照往昔协助他人生产的经验,依序料理这一场分不清是痛苦还是解脱的血腥战役。婴儿啼哭并未惊动星夜,却让你恢复力气。你缓缓站起,手中握着胎盘、脐带,使劲朝河对岸树林掷去,你丝毫不知被击中的是野鹿最爱食其枝叶的鹿仔树,这树从此渐渐凋零,秋日未到即整棵枯死。你也不知次日有野鼠、水鸟舔食你遗留在沙洲上的血块而一一夭亡。你更不知当你抱着婴儿坐在河中石头上,掬水洗净身上污秽时,血的铁锈味令半条河的鱼昏厥。你并不想伤害任何生灵,是藏着孤独与哀愁的鲜血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置人于死啊!
就在净身之时,你发现一弯美丽的上弦月从树林背后升起,痴痴地照着你与婴儿。这是生命中唯一一次你感觉神与你站在一起。黑夜为你擦亮月牙,月光下,你看出这软绵绵的小生命会长成强壮男孩,终有一天,变成勇敢的男子汉。于是,你开始祝祷,对婴儿说:“kimrihie,你的名字就叫kimrihie(金鲤鱼),因为今晚的月亮像金鲤鱼。有权力的男人最喜欢用金线缠成弓弦形状或是半个月亮模样,挂在脖子上,让别人知道他有传家宝。我的家人从未戴过金鲤鱼,所以我希望你是,每个看到你的人,不管是族人还是汉人都把你当做珍贵的kimrihie,永不丢弃。”
因为月亮的缘故,你的祝福都算数。
这就是你记录月亮的原因吧,情感太重了,必须挖一个出口、找一种依靠,才不会溺毙。你不能摘花为记,花会凋谢,不能依鸟计数,鸟总是飞的,所有变动之物都不能好好看顾你心中那份永恒不变的情愫。所以你选择石头,可以把玩、计数、保存、隐藏;族人一向有埋石盟誓的传统,相互约定誓言像石头不朽。你仿佛也在与人盟誓,跟婴儿及他那未曾谋面也不知有这小生命存在的父亲,跟视你如一株野花般不足惜的这一方天地盟誓:可以像茅草被野火烧尽,像花蕾被暴雨打落,但你的灵魂永远不走。
晨曦已转成暖阳。占卜的老觋正召开会议,商讨狩猎及社中之事。你听到男人们激越的语声,近乎鼎沸,“淡巴菰”(烟)的气味如一道雾,自茅屋飘出。
有人谈到随时有温泉涌出的抵百叶社被汉人骗去保留地的事:汉人通事带助手挑着盐、糖、酒和哔叽布跟族人订契约,纸上写的都是汉字,通事用族语翻译条约给族人听,要族人以指头蘸墨捺印:永远遵守约定。等到土地被开垦透了,汉人不纳租谷,才知道纸上写的条约跟说的完全不同。汉人人多势众,族人除了妥协、搬离也想不出好办法。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慨叹:祖灵愤怒了,祖灵不喜欢汉人来开垦才会连续两年降下大风灾,让族人、汉人伤亡无数,牧场里的牲畜都死了,茅屋也全倒……。你都听到了。男人的烦恼也像树叶,老叶飘落又有新芽冒出。
雨季刚过,茅屋与牧场四周的杂草一夜间又茂盛许多。你背起竹筒要到河边汲水,遂听到男人的苦闷。你隐约觉得有一个美丽世界要崩毁了,从一束茅、一寸土开始掉落,原先捍卫这世界的勇士们(包括你的父兄)却逐一溃亡,或死于与汉人的争斗、纠纷之中,或误入深山部族的领地遭到狙击,或被连年不断的风灾、洪水夺命,或因染病而不得不伤残……,男人变少了。你记得幼年时,男人们聚在空地上比赛制作弓箭的盛况;他们屈竹为弓,再用藤皮紧紧缠绕,弦则用苎绳浸鹿血搓成。一条条红色的绳丝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摇曳,一双双艳红的手掌如出洞的红鳊蝠在笑声与歌吟中回飞。你永远记住那些欢乐时刻。如今,不需要那么多武器,会射箭、掷镖枪的人少了。
少的还包括恋歌。在月夜,爱慕的男子在姑娘家附近吹奏口琴或鼻箫,悠扬的乐音带出梦幻小径,仿佛隐于蓊郁森林或潜入深潭底,那小径只允许两人幽会,如水遇到水,火引诱火,不怕天地议论。善歌者,还会模拟独木舟划水的声音或某种鸟鸣,暗示明日幽会地点在河边或是树林。一家有恋歌,总会把其他家少男、少女的梦给弄烫了。
没有恋歌的世界,注定是废墟啊!
你走过以一排杂树为标记的“界址”——厅府为了阻挡垦民侵犯族人的屋舍、田园,特地依族社大小划出保留地,于四周堆石或种树为记,不准汉人越界开垦,也不准交易。界外的土地,若汉人开垦,则必须向族人纳租。你记得多年前设界址时,乃是砌石堆为记,全社老小背起藤篓到处捡拾巴掌大的石头。边界砌成后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怀疑石堆是不是长脚怎么向内移了?加之被台风吹倒、牛只冲毁,种种事故之后再堆起的界线显然又向内移了一箭射程的一半。后来改用种树,原先方正的边界变了形,一排树站得像一群无所事事的乌鹫。
族人与汉人的纠纷从未间断,伤亡的消息像田里的白鹭鸶飞来飞去。听说厅府通判为了调和弥漫在这平原上的武力气氛,打算设坛祭拜开垦以来的几千名亡灵,漳州人、泉州人、客家人及所有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土地而身亡的族人。
然而在日升月落之中,你们也从汉人那儿习得一些耕种技术与不同品种的稻米。你的田里原先种食用的“倭”米及用来酿酒的“乌占”,后来也得到米粒纯白的“占仔”品种,收割了两次。稻米改变了你的人生,或者该说,你用青春换得不同品种的稻谷——虽然开始时,一切都是善意。
如果那位向族人承租土地在界外开垦的老汉人不病故,他的年轻亲戚就不会来这里耕种;如果他不来,当你在斜风细雨中锄地时,他就不会从远处田寮扛犁走来助你一臂之力顺道向你讨一捆干木柴要煮饭。如果你返家取柴时不随手用螺碗舀酒答谢他,也许就田归田、水归水。当你赠酒,如果他嫌弃不喝也就罢了,偏偏他一饮而尽,而且用汉语夹杂几句族语加上比手画脚说了一串话,你约略猜测他说的事跟米有关。他倒出几滴余酒在掌上,又指了指远处他耕种的那块已插秧的田,忽而作势饮酒忽而扒饭,你恍然大悟,他要给你不同品种的秧苗,让你的田种出汉人的米粮。
如果他不曾出现,你仍会像往昔一样收割糯米,以木杵、木臼舂之,再抓一把米嚼碎唾入瓮内,利用口水做酒母,借以发酵、酿酒。一日三餐,你仍会用vokkao(木扣)土烧锅放在三块石头围成的灶上,起火煮饭。你习惯用手指捏一小团饭送入口中,佐以沾盐的海鱼、河虾,再喝一碗自己酿的“打喇酥”(酒)。你拥有全社最漂亮的一只木甑,蒸出的番薯与芋头松软可口,最适合在祖灵祭时用来待客。如果他不曾出现,如果汉人不来,你仍是快乐的平埔族女子,勤快地梳理树皮、葛丝及染得五彩斑烂的兽毛,织一匹美丽的“达戈纹”当作嫁裳。你仍会在野猫嬉戏的春夜,幻想明日到山涧沐浴,你暗恋的那个“麻达”摘鲜花向你求爱,说你的气味害他无法打猎,你的长发叫他不能安睡,恳求你到他怀里坐坐。你要生很多小孩,教他们攀树荡藤、潜水过河。你会在孩子们腰间系几个大葫芦,带他们像鱼一般游到海口,告诉他们,海洋就是帮我们保管盐与梦想的地方;要学习追逐海浪,捕捉沙滩上的白色泡沫,用布袋装好,带回家煎熬成盐。你会传授女儿们追踪大海螺的方法,螺肉鲜美,螺壳可以当碗。最重要的,要懂得捡拾扇贝,辨识贝壳上的花纹代表好梦或厄运,用好梦串成项链戴在颈上才能得到海洋的力量,这力量让女人既美丽又雄壮。
如果他不曾出现,你会舞动巧手用竹箨、篾皮缀成许多只老鹰风筝,当秋风初起,带孩子们到旷野奔跑,送老鹰上天,啄浮云。
如果汉人不来,如果这莽莽苍苍的绿色平原未被惊动,世界会不会忘了老?
你已来到河边,身体虚弱以至于微喘。不远处,戏水的孩童朝你发出怪声,又掷石溅水,你一身湿。谁都不喜欢被恶灵缠身的人啊!你的家人接连亡故,葬在田边,从此族人改道,不经过你的屋与田,避免沾染厄运。去年,你的茅屋被台风吹翻,无人敢帮你重建,你不时眺望远处田中那间被风摧折的田寮,是否来了熟悉的身影?后来有一位汉人指给你那人居住的地方,绕一山、渡一河、经过一社一村落……,你沿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飘泊的云。
你装满一筒水,摘一把野菜,已无力入河网鱼。坐在河边梳洗,你忽然看见对岸岩块凹处,搁浅了一只独木舟,想必船底破了,只留一圈边框,围住了天光云影。水鸭觅食经过,站在舟框处,展翅搧风,又低头啄食水中浮萍,远去了。那破舟随水荡了荡,恢复安静。刹那间,你幻觉那是一具孤独的尸体,兀自吐露星星点点的浮萍语言,犹有心愿未了,所以不愿腐朽。你因这幻觉险些失足坠河,你沁出一阵冷汗,明白恶灵已站在身边。
男人的聚会甫散,你在禾间旁空地烹煮时,听到空气中振动着一波波出草的消息以及迁徙决议。锅内,芋头正在哼歌,所以你下定决心之后也开始低低地回答:
啊!时间到了。
谢谢你,芋头。谢谢你,强壮的木扣锅。
谢谢你,火,还有烧黑的石头。
你唱的《告别歌》深入地底,周围半里内,从此不长草,石头们睁着眼睛望天,复诵你的感谢。
回到禾间,婴儿仍熟睡。你拉出父亲编的那只大藤篓,又找出多年前做的老鹰风筝,放入篓内。
你躺在婴儿旁边,深深嗅闻这孩儿的香味,泪缓缓滑下,耳中仿佛又听到荜雀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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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的火烧红了天。你背着大藤篓一路步履蹒跚,绕过杂树丛生的山丘,渡过小河,你以前常去访友的一处族社只剩老人与狗,那狗吠几声、随你几步又转头回去。现在,耕种时节,你进入汉人村落。
高高的竹篱之内,有六七间屋,每间部是茅草屋顶、泥墙,编竹栅当作门。竹篱内空地种树、养鸡、置几块大石。树未成荫,鸡啄余谷,大石是让守夜人站岗的,以防械斗之后有人趁夜放火。
耕种季节午后时分,你坐在树下喂婴儿吃奶,打量这个只飘着男人汗味的地方。闻不到香花与芳草,听不到歌声、舞蹈。屋外晒的都是男人的泥色衣裤,墙角堆放锄头、犁与刀斧。你认出那副犁,他确实住这里。
一名拄拐杖的半盲老人站在门口问你是谁,你谎称是赶路人在此暂歇,他看你正在喂奶,央求你给他半碗滋补病体。你要他拿两只碗,将身上余奶全部挤出不剩一滴。一碗五分,一碗全满,放在屋内饭桌上。你想,那一碗够你的孩儿撑半日一夜。
你忍不住紧紧搂着婴儿,对他说:
“毋需害怕,放心长大吧!我会在暗处看着你,看着我的金鲤鱼。
“长大后你会娶妻生子,虽然你不记得我的模样,但你的孙子的孙子必有一代抬头寻我,必有一代在午睡时牵祖母的手臂数一数青筋,就在筋络之间看见我的脸,她会长得像我,那时就是我回来的时候!”
你把婴儿放入篓内,藤篓放在犁旁边,犁放在门前,而后消失无影。
黄昏,返家的男人们围着藤篓,婴儿不哭不啼,睁着大眼觑一张张黝黑脸庞觉得有趣竟笑了。最后进门的年轻男人长得跟婴儿一模样,人们懂了,这孩子是他的故事。
藤篓内,还有一条鹿肉干,一束连穗的“占仔”稻谷,一个螺碗,一匹布,一只破旧风筝,及无人能懂的五十九颗黑色小石头。
半盲老人叹一口气:“明日,这婴仔就满两个月了!”他说:“是个声音很好听的姑娘,可惜没看清她的脸。”
云在天上飘,日子得往下过。
门前的树已成荫,鸡仍啄食余谷。十年过去,茅草屋顶被台风掀了几次,理一理仍能挡风遮雨。稻在田中,鱼在河里,有一个男孩在屋内。深秋某日,凉风习习,男孩在谷仓角落找到藤篓。篓内的布,他不喜欢;一堆石头,不喜欢;螺壳,跟他无关。单单有只风筝吸住他的眼睛。
是一只破旧的老鹰,没线索。男孩像忙碌的小鹿,补了补,又系上一条长长的麻绳,烟也似的溜出门。
收割后的田野只有风与飞舞的枯叶,男孩偏着头快跑,放牧老鹰。手里揪着麻绳不太顺势,风筝跌跌撞撞。男孩想到离屋不远的那树林,说不定可以捡到树枝辅一辅。就在林子里,被大水、地震、狂风造访过的软土上,男孩拾得一根如象牙般发亮的骨头,敲一敲,声似女人哼歌。
男孩将麻绳绑在骨头上,果然十分顺手。有风吹来,他高高地举起骨头奔跑,风筝倏地上了天,男孩快乐地大叫。
那是第一次,他有力气让他的母灵飞了起来。
——刊于2001年6月20-22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