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连日里阴雨连绵,空气湿寒,元珊早早起床,用茯苓、甘草和龙脑香做了些止咳化痰的八仙果,用布包了,来找稚子。虽才午后,屋里已十分暗沉,进去不见人,元珊轻手轻脚走上木梯,向阁楼内探头看去,只见窗边一盏桐油灯下稚子正捧着竹简,知道她读书时不喜被人打扰,元珊放下八仙果就走了。
小小桐油灯执着的燃着,直到窗外一片漆黑,桌前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稚子从晦涩难懂的清穹古文中抬起头来,伸了伸腰,拿起盖子罩在火焰上熄灭灯盏,桐油珍贵,稚子常用蔬果换来,以便读书时照明,萤火灯渐渐显现,只是昏暗了许多,稚子拿起手边茶碗喝了一口,却发觉茶早已凉透,下楼煮上茶,脑子里还在想刚才那篇清穹野史,其中记载的鬼怪故事十分有趣,只是有些生僻字难懂,在屋里走了几圈,胸口有些憋闷,稚子取过一顶兔耳朵线帽戴在头上,提着萤火灯,开门走了出去。
傍晚夜色中,蒙蒙细雨软绵绵飘在脸上身上,头脑顿时清灵了许多,不远处的灌木丛隐约飘来桂花香味,稚子嗅着花香,慢慢踱步过去,走到近旁,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稚子脚步一滞,刚才看的鬼怪故事瞬间涌入脑中,一颗心不由砰砰跳起来。
“嘶……”
又响了一声,稚子一个哆嗦汗毛直立,森林的夜晚暗藏危险,她知道自己应该返回屋内,但又觉得入耳动静不像猛兽,好奇心牵引着她的双腿一步步走进灌木丛中,颤巍巍的手轻轻拨开草叶,眼前景象令她惊叫出声,微弱的萤火光下,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嘴角和鼻孔中溢出鲜血,衣衫被划得七零八碎满是血迹。
稚子跪到他身前,伸手想推又缩了回去,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脸颊:“醒醒……醒醒,你听得到吗?”男孩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涣散的目光从稚子脸上滑过,含糊嘟囔一句:“兔子要不要这么大……”头一歪,昏了过去,稚子咬咬牙,拽着男孩两只胳膊,跌跌撞撞的拖回了蘑菇屋。
深夜的蘑菇屋灯火通明,从被窝被拽起的元珊蹲在地上给男孩诊脉,一旁站着的虎牙挠了挠头:“稚子,人家都在灌木丛中摘些花草和果子,你竟然捡了个人回来。”
元珊起身,面色严肃:“伤势很重,看他伤口和衣衫,应是从高处跌落,虽然没有断胳膊断腿,但恐怕也伤了血脉,震了心肺。”
“这么严重?”稚子拧眉看看地上躺着的男孩,“那怎么治?”
“虎牙,你把他抱到床上,先帮他换了衣衫擦掉血迹,我回去取药草。”元珊道。
三人忙了一晚,待药煎好喂下去,窗外已透进晨光,擦洗干净的男孩白白净净很是秀气,双眼紧闭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元珊道:“虽已服了药,但他这么重的内伤最好再辅以热汤熏洗,你们去准备柴和水。”
虎牙和稚子不敢耽搁,将三人家中所有柴都搬来,又烧上热水,很快蘑菇屋内就摆上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元珊将碎补、川羌活、地骨皮、金银花、吴茱萸等药材一一放入桶中,让虎牙将男孩抱进去,热水蒸腾中,男孩微哼一声,悠悠转醒,不过面色十分痛苦,看他嘴唇微动,元珊急忙附耳过去。
“让我出去,不要热水,要冷敷……”男孩咬着牙很是费劲。
“冷敷?可是医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元珊面色犹豫,“人命关天,我还是去将我爹娘找来。”
“不要!不要找别人……”男孩在木桶中激烈的挣扎着,竟要站起身来,虎牙忙扶住他:“好,不找人不找人,你伤的很重,先别动了。”
男孩垂着脑袋剧烈的喘着,断断续续蹦出零碎话语:“桃仁、上官桂、血见愁、地鳖、元胡索、琥珀、自然铜、鲜红花、广木香、无名异、全当归、核桃肉,这些药各一两,研细末每服三分,辅以陈酒。”
一旁元珊张大嘴惊讶道:“好方子,这是个同行啊!”
“既然药没问题,元珊你去煎药,我和虎牙再去提些溪水回来。”稚子道。
喝下药,男孩很快昏睡过去,稚子让元珊和虎牙回去休息,自己守在床边。
床上的人只觉全身热烫无比,陷入乱梦中无法清醒,隐约觉察到床前人影走动,耳边的声音遥远空灵,他一向机警,从未这般毫无防备的将性命交付他人,心中明白此次行事过于轻率,无奈伤势太重,始终昏沉,浑噩之中,一只冰凉的手轻柔覆上自己的额头,如同雨露洒向炙烤的大地,他舒服的吁了口气,主动向手凑过去,那手一顿,随即凉意在脸颊、脖颈、手脚上蔓延开来,微微扇动的风中飘来香甜橙花味道,许是这味道,让他渐渐放下心来,安然入睡。
整整一晚稚子都在为男孩冷敷,一次次将布放进冰冷的水中,再拧干帮他擦拭,一双手冻的通红,清晨虎牙和元珊来换她,元珊把过脉,说药方十分有效,但伤势太重,没那么快回转。
整整五天,火上始终墩着药炉,屋内弥漫着药草味道,三个人交替着煎药、提水、劈柴、休息,到了第六天晚上,男孩的伤势终于平稳下来,呼吸间不再有杂音,身上的热也退了,三人松了口气,元珊和虎牙回家休息,稚子将火炉上的药安顿好,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许是累的太狠了,许是压住了胸口,梦境又一次袭来。
雾气弥漫的密林深处,硕大无比的蘑菇,巨蟒张开血盆大口……
稚子紧握双拳,额头沁满汗水,喉咙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喊,就在这时,一团温暖的火焰包裹住她的双手,暖意从手掌蔓延到了全身,梦境如烟雾般消散,恐惧退去,稚子从梦境中转醒,缓缓抬起头,一双灰色瞳孔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稚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迷迷瞪瞪伸手向男孩额头探去:“你醒了!”男孩欲侧头躲开,面前的衣袖带起一阵淡淡的橙花香味,正是病中熟悉的味道,他愣了愣,那双手便触到了他的额头。
“热退了,我去看看药。”
稚子想起身,可压了一晚的腿脚十分麻木不能动弹,她俯身轻揉着腿,床上男孩静静打量着周围,干净整洁的屋内物件摆放的井然有序,大部分东西都是木制,几乎没有加工,桌子是个大树墩,凳子是小树墩,柜橱和床都带着木纹凹凸不平,古朴中透着几分可爱,角落是泥土盘成的火炉,火很旺,不时冒出来舔着上方陶制的药罐,屋内药香扑鼻,床脚处有个木梯,看来还有二楼,对面的女孩看上去十一二岁,一身素简的手纺布衣,微卷的栗发在脑后松散挽成个辫子,眉眼间透着天真,似一朵早春雏菊静静而立,白嫩面庞上一双韵味独特的丹凤眼,给整个人带上了些超凡脱俗的气质。
“你家住哪里?”稚子问道,“你受了很重的伤,我可以帮你找家人,让他们接你回家。”
“你就是救我那只兔子?”男孩开口了,嗓音带着七八岁稚童独有的清澈干脆。
“兔子?”稚子愣了愣,明白过来,转身指着门后,“你说的是我昨天戴的帽子吧,你看错了,哪有这么大的兔子。”
看着面前女孩言谈举止纯真质朴,男孩眼神放松了些,他低头看了看:“你替我更的衣?”
“不是,是我的朋友,一个男孩帮你换的衣服。”
“倒也不算荒蛮。”
门被推开,元珊和虎牙走进来,看到床上坐着的男孩两人高兴极了,元珊扑过去急急开口:“你可别怪我把你放进热水里,医书上明明记载熏洗之法……”
“熏洗会加重渗血和水肿,还会疼痛万分,冷敷才能活血化瘀、止痛消肿。”男孩道。
元珊撅起了嘴:“看你开的方子就知道你是个同行了,这么小年纪医术还挺厉害,不过你一个男孩,你爹娘为什么让你学医?”
“我没有爹娘。”
床边三人对视一眼,稚子惊诧的眼中多了几分同情,不禁问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男孩满不在乎的样子:“采药,爬树,不慎掉下来了。”
虎牙瞪大眼睛:“族里的伐木人都不敢攀爬树木,你一个小孩也太胆大了!”
“等等!”男孩看着眼前三人,眯起了眼,“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太对……有铜镜吗?”
“什么是铜镜?”
“我要看看自己的脸。”
虎牙端来一盆水,男孩探头过去,背脊猛的一僵,好半天才坐了回去,面色有些怪异。
稚子把二人喊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虎牙,能不能让他搬去你家,药我会按时煎好和饭一起送过去,等他彻底恢复了就可以回家了。”
“行!”虎牙利落点头,后腰被狠狠掐了一把,“……啊……不行!”
“到底行不行?”稚子问。
虎牙偷偷看了眼元珊,吸着气揉着腰:“那个……”
“你知道我不喜欢和外人接触,他受伤时自然救人要紧,可他醒过来,这屋里多一个人我做什么都不自在。”稚子道。
“还是病情稳定了再移动吧,”元珊开口,“稚子你就辛苦两天,虎牙去寻张床来放在阁楼。”
床上躺着的男孩翻了个身,似又睡去。
出了蘑菇屋,虎牙憋不住了:“刚才你为什么掐我,不让我答应稚子?”
“自然是希望那个男孩在稚子家住下来,稚子这十二年除了我们与陌生人说过话吗?我试了多少次都打不开她的心结,这男孩像天上掉下的一样,直接砸进了稚子家中,太有意思了,希望他们渐渐熟悉起来,这样稚子也能再多个朋友。”
虎牙点点头:“还好是个小孩,不然稚子肯定不会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