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黑雨之夜
“人鱼”游荡在海上，夜色让它慢慢地退去了伪装，重新变为狰狞的“海妖”。
它的主人站在船头，沉默地看着大海。不一会儿，雨水开始洒下来，由小变大，噼噼啪啪地打在甲板上。可是福德船长也没有离开，他已经揭下了那层假皮，让血色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双眼紧紧地盯着远处的一片黑色。
整艘船也融入了这一片黑色，桅杆上所有的灯都没有点亮，水手们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每个人都紧闭嘴唇，悄无声息。
丹觉得衣服已经渐渐地湿透了，海风吹来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不明白福德船长为什么要这么做，将海妖号变回原来的模样，然后在那片海域的边缘来回逡巡，并且要求所有的海盗都留在自己的岗位上，这是从昨天开始就持续的行为。他不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但是没有人发出异议，连精灵大副也没有，他只是如往常站在船长身边，等待他的命令。
雨越来越越大了，而这个时候，在浓重的黑色中，有几个光点在远处漂浮，时隐时现。
“来了！”福德船长说，“多纳，快看一看他们的航向。”
精灵的视力几乎不受任何自然条件的阻隔，他只望了一眼：“东北，那是一艘三桅船，不算太大，应该是一条货运船。”
“可是够快吗？”
“他们没有开全力，但船速应该在15节左右。”
“哈，”福德船长笑起来，“很不错的小东西，我们应该追得上。赶上去！”
多纳向他略一点头，然后迅速转身将命令传达给几个等候的水手，很快地，海妖仿佛从沉睡中醒来，张牙舞爪地向着那懵懂的猎物扑去。
海妖的速度很快，那几个小光点渐渐地在扩大，不一会儿就隐约能看见船的轮廓。这个时候，海妖号开炮了。巨大的炮声掩盖了雨声，撕裂了夜空。
那艘船很快发现了自己面临的厄运。它开始加速、转向，同时向着这边开炮，试图甩开海妖。但他们的对手如此强大，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避开了脆弱的回击。
海妖并没有真的靠近，它依然在开炮，却没有集中船身，它就像一直猫，围着它的猎物戏耍。
“点灯！”福德船长抓着缆绳，对哈姆斯命令道。于是水手长向桅杆上的海盗们传令，在剧烈的风雨飘摇中，终于又多了一点光亮。但这亮度却是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它让对面的船更加疯狂地逃亡。
海妖不紧不慢地调整着它的进攻，保持距离，却不让对方离开自己的射程。
在不久之后，多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南针，对福德船长说：“到了，我们得降速。”
福德船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抓着他的手将指南针举到光亮的地方，然后哼了一声。
“船速降到10节，但是不准跟丢，小子们，否则我就把你们丢下去喂鱼！”船长对海盗们吼叫。
于是海妖开始拉开与猎物的距离。
丹紧紧在颠簸的海浪上紧紧地抓着绳子，怀里抱着望远镜，跟在他的上司身边。他不明白为什么“血字脸”要放过那艘船，他见识过海妖的速度，知道它完全能追上。
但福德船长压根就没打算向他说明，只是转身去了船头，依然盯着前面那艘船。
“到了，快到了！”他的口气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调子，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期待。
他们就保持这这个速度跟着前方飘摇的光点，渐渐地，雨依然在下，但似乎在变小，而风也渐渐停了。丹觉得灯光变得有点朦胧，似乎这片海上有了一点儿雾气。
多纳的眉头皱起来，低声说道：“还需要降速。”
“8节，”福德船长说，“然后我会喊停。”
他向丹伸出手，哈里兰连忙将那支望远镜递给他。
福德船长看着那艘船，一直没有说话。在这一段前进的时间里，有一点点光亮从乌云中年透出来，而雨也越来越小了。
“好了，”福德船长突然说，“到边缘了，停下！”
多纳将命令传达下去，海妖收起帆和桨，漂浮在海面上。
在黑夜里，周围变得非常安静，丹不由得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忽然，一阵叫声远远地传来，那不是人的声音，就仿佛是海鸟的嘶叫，但又非常尖锐。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多，似乎有许多在回应。
丹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发现看着远处的福德船长，拿着单筒望远镜的手指关节泛白，嘴角绷得紧紧的，似乎在竭力忍耐。而旁边不需要望远镜的精灵则忽然露出惊慌的表情，简直像同样的皮囊中换了个人。
嘶叫声越来越剧烈，持续了很久，最后精灵转身离开了船头，而福德船长一直在看……当嘶叫声低下去时，他终于放下了望远镜，一把赛给丹。
“真******的见鬼！”
福德船长低声咒骂到，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丹拿着那个望远镜，向远处的那艘船望去——
声音的确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即便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中，丹也能清楚地看到，无数个墨绿色的怪物正从海中浮上来，它们密密麻麻地爬在船上，侵入了甲板和船舱。水手们在惊恐地逃窜，但那些怪物的动作更快，它们追上他们，撕咬他们的喉咙，扯断他们的四肢，整艘船仿佛变成了一个屠宰场。还有怪物爬上了桅杆，扯下船帆，大肆破坏者艘船。一些船员试着跳下水，但很快被水里的手臂撕成碎片。船开始倾斜，桅杆折断、倒下……
怪物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而那艘船也渐渐地消失在了海面下。
丹手脚冰冷，慢慢地放下望远镜，踉踉跄跄地冲到了船尾，他推开船长室的门，看到血字脸和精灵正挨在一起说话。当丹闯进去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看着他。
“这是昨天的那片海域，对吗？”丹直勾勾地看着福德船长。
“没错。”那个男人冷淡地回答。
“你说的饵就是这个！”丹叫道，“你故意把那艘船逼进这片海域？你知道这里还会有怪物！”
福德船长冷笑了一声：“没错，你还不算太笨，小鱼干。”
丹捏紧了拳头：“那些人全死了！”
“我是海盗，你第一天知道这件事吗？”福德船长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出去，不然我就把你丢下船！”
丹的脸色发青，跑出船长室，一直到绞盘旁边才停下来。
他穿着湿透的外套，喘着粗气，感觉到一阵透心凉，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是真的想要跳下这艘船，然而他知道，福德船长在海域选择了这个安全的距离，但并不意味着他在水里不会被那些怪物捕获和吞噬，甚至不需要怪物，只是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旁边的壮汉都站在自己的岗位上，没有人去注意他，也没有人对船长的决定由异议，他们绷着脸，等待下一个命令，就像士兵，而非海盗。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精灵大副站在他面前。
即便同样淋湿了，多纳也依然显得优雅和平静。他看着丹，轻声说：“没有人知道这片海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敢肯定在这里就一定会遇到‘那些东西’，也没有人能预知它们的数量和能力，没有人能想到船会沉没。”
“你在为他辩护！”丹说，“即便这些都不知道，他想利用这条船来查探这片海域是事实！他明明看到了之前那条小艇的遭遇……”
“丹，”精灵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哈里兰意外地抬头来，看着他，“他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其实我也不需要！”
丹的内心有一点轻微的刺痛：“那么，先生，你为什么又要跟我说这些呢？”
雨水在精灵的脸上滑过，就像泪痕。“你知道《归途之歌》吗？”精灵问道。
丹愣了一下，点点头：“你是说游吟诗人安格?米赛尔的那首长诗吗？那首歌创作于两百多年前了。”
精灵慢慢地吟诵道：“‘我追逐海浪，闪电撕裂天际，惊雷和暴雨发狂……’”
“‘恐惧是我唯一的敌人，因此不再看来的方向，不追忆过去的苍茫。’”丹接上了后面的，但又羞愧地摇摇头，“那首诗太长了，我只能背诵一部分。”
精灵却露出了微笑：“这就够了，丹。你是这艘船上唯一知道这样一首诗的人。”
丹迷惑地看着他。
然而精灵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船长室走去。
丹愣在原地，胸口烦闷的火焰被这一阵冷雨彻底浇灭了，他卸去全身的力气，拖着脚步走下甲板，将湿冷的衣服换了下，丢在角落里，然后倒在一块干燥的木板上，沉沉睡去。
血色的疤痕、墨绿色的爪子、倾倒的帆船和那些惨叫、嘶吼，都被隔绝在梦境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