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羊镇北十几里的一片小树林，林子不大，树木繁密。
借着月光可见树林里两个黑影熟练地捡起遍地的落叶，然后攒在一起，堆成了两张紧挨着的天然床。
离家多日，看上去形同乞丐的杨捡和阿华早就锻炼成了两个野外生存的老手。相比于之前遇到过的满是毒虫毒蛇的地方，今天的环境还算不错。
躺在“床”上，看着枝叶缝隙的星空，群星忽隐忽现。杨捡又想起在爷爷身边的那些日子，也曾有无数个夜晚，也是躺在家门口的树下看星星，如果太晚了爷爷总是不耐烦地把自己叫进屋里，那时候爷爷总担心自己着凉。想想那些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日子，再看看现在，如果爷爷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肯定心疼得不得了吧？不知不觉杨捡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哗哗……”
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脚步声。
杨捡和阿华有默契地没出声，轻手轻脚得躲在身边一颗树后，警惕地看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待来人走近，即使在树林里，杨捡和阿华还是借着斑驳的月光看了个清楚。
阿华大声惊道：“桃老仙？”
加了一万个小心的桃老仙还是被吓得不轻。老江湖的第一反应是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而后轻声试探问道:“是谁？”
杨捡心里埋怨阿华心太急，多有冒犯，赶紧答道：“小子是过路人，冒犯了桃老仙，多有得罪。”
桃老仙眼睛终于适应了树林里的黑暗，眼见眼前的两个小乞丐，疑虑顿消。
“你们认得老夫？”桃老仙问道。
“桃老仙五羊镇上作法，威风得很呢。”阿华说道。
“嗯嗯！”杨捡随声附和。
桃老仙听罢老脸一红，趁着天黑也没人察觉，然后清清嗓子又装作一副仙人模样道：“那个……区区小事不足提，倒是你们两个小小年纪不回家睡觉，在这干什么？”
杨捡回道：“我们是去昆仑山拜师的，行走路过此地。”
桃老仙惊讶之余，对二人重新打量了一番，而后赞叹道：“我看二位小友骨骼清奇，是块修真的料子，只可惜昆仑山山险路远不说，山里那些人都是饭桶，将来你们如若真有命拜师，恐怕要误了一身天资啊！说来也是缘分，老夫早已立誓此生不收徒，可又不忍把一身‘翻手九天摘明月，覆手江海斩蛟龙’的本事带进棺材，今日破例收你二人，可好？”
桃老仙话音刚落，还没等杨捡反应，阿华已跪在桃老仙脚下口念恩师，顺手拉了拉杨捡衣角，示意杨捡抓住此时绝好机会。
杨捡犹豫了一下，心想二人一路走来风餐露宿着实不易。入昆仑是学修真，拜桃老仙也是学修真，桃老仙本事当然不小，五羊镇成千上万百姓皆可以见证。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昆仑派是中洲屈指可数的大门派，将来修真有成自己也算是个名头响亮的大派的弟子。桃老仙行走江湖无门无派顶多算个散仙，有那么一天跟村里乡亲们炫耀起来底气也不足，况且爷爷还祈盼着自己拜师昆仑光宗耀祖呢。思来想去，能耐可以不学，昆仑派说啥也是要拜的，面子和本事一样重要。
桃老仙见杨捡没有拜师之意也不强求，赶忙掺起尴尬了半天的阿华。
而后转头对杨捡说道：“所谓人各有志，老夫也不强求。你二人一路走来相互扶持，今天老夫带走了你的朋友，心有愧疚。”说着从怀里翻腾一会儿，拿出一个球形挂坠递给杨捡，说道：“前路艰险，今后你只能自己走了，这个护身符乃老夫传家之宝，这么多年一直留在身边，今日就赠与你了，就当是一些补偿吧。”
杨捡接过挂坠，只见挂坠通体黝黑，甚至比这漆黑的夜还要黑一些，仔细看球形的中心处有一点极其微小的绿芒，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时隐时现。
终要分手，杨捡目送桃老仙和阿华消失在了黑暗中。
过了一会儿，远处阿华的声音隐约传来:“师傅啊，您老成名多年自然宝贝众多，何不也赠徒儿一个见面礼呀？”
“也罢也罢，为师祖传的一百零八颗神仙珠给了你那朋友一颗，还剩一百零七颗，挑一个喜欢的拿去吧。”
声音逐渐微小，最后隐没在了风吹树叶涛涛声中。
杨捡看了看手里的黑色念珠，撇嘴一阵苦笑。
分别总是猝不及防，不曾想阿华终究还是没有坚持到昆仑山，跟随桃老仙行走江湖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靠着大树瘫坐的杨捡一夜未眠，看着桃老仙带着阿华走去的方向几度红了眼圈。阿华的依依惜别仿佛还在眼前，索性桃老仙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今后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呢。
寒山城，一直被比作昆仑山的南大门，距昆仑山不足五十里。
大雪纷飞的寒山城如混沌初开，灰色的天空分不清早上还是午后，忽而有那么一刻风停了云开了雪住了，碧蓝的天上点缀着朵朵白云，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得耀眼，阳光映射下的茫茫白雪为北域最北方的最后一座大城披上了光华的白衣。
此时的寒山城里已是车水马龙，平日深入简出的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奢侈的晴天。寒山城的主街地面上铺设着磨砂的青石，纵使雪再厚也不会打滑。路的两侧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各间店铺的装潢都非常精致，乃至于有些富丽堂皇。寒山城近邻昆仑山，风水极好。城里的常住民大多是看重宝地风水，早时候迁来的富贾豪绅和江湖隐士。城里的豪华店铺也大多是他们经营的，他们一不缺钱二不为名，名下的店铺就像他们亲自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品玩为主，经营次之。真正为了生计而经营的商家大多在城郊。
寒山城主街宽敞平整的大道上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以前行人们不会驻足围观，因为这里的人们对城里数不尽的富贵排场早就司空见惯了。可是最近不一样了，城里多了好多外乡人，无疑这些外乡人总会不约而同地脑袋随着眼花缭乱的盛景摆动。无论是街边还是街角，总会有那么几个“土老帽”对富人们的排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这些人自然是中洲各地前来昆仑的拜师人，他们中大多是像杨捡一样的穷人。
当杨捡踏进寒山城城门的时候已是傍晚，山里的天说变就变，白天还是万里晴空，此时已阴云密布刮起了冷风。还好杨捡刚一进城就被等候在城门口的昆仑山弟子询问并核实了身份后请去了接待处。
寒山城里几十家客栈便是昆仑派租下的临时接待处。
昆仑收徒日期将近，身为昆仑山门户的寒山城，昆仑派自然安排好了接待。
这样统一住宿也方便昆仑派临时消息的传达。
昆仑派收徒向来有个残忍的规矩，那就是拜师人必须在拜师之日当天日落之前独自由昆仑山北坡上山，直达山顶，顺利登顶的人才有资格参加昆仑派下一阶段的试炼。
这规矩乍一听倒是合情合理，可是明白昆仑地理的人知道，昆仑山北坡自古有鬼见愁之称，只因北坡的路极险无比，大雪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一心寻求拜师的枯骨。
昆仑山收徒的规矩不知何人所立，自古就有，只是身为一个享誉中洲的名门正派这规矩未免残忍了些。或许这正是昆仑派哪位先贤故意为之，正所谓优胜劣汰，真正上得了昆仑山的人绝对是体格和心智上佳的好苗子。
杨捡赶得刚刚好，明天就是燃灯节，也是登山拜师之日。
当天晚上昆仑派弟子通报了上山拜师的规矩之后，原本熙熙攘攘的客栈瞬间沉寂了下来。
这天晚上，满身疲惫的杨捡睡得尤其安逸。
第二天，推开窗。鹅毛大雪洒洒而落，似乎是上天在劝告辛辛苦苦远道而来的拜师人知难而退。
接待处不愧是接待处，只负责接待，不管饭。杨捡一边心里小声抱怨着，一边在寒山城主街闲逛，摸着怀里仅有的一点盘缠寻找着看上去廉价的食肆。
杨捡信步走着，迎着无数满怀希望而来又抱憾而去的拜师人。
杨捡不禁叹息了一声，心想：“这些人是不幸的，千里而来，知难而退，或许此生再也无缘昆仑。可能这些人又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活着，不必像昆仑山山路上那些永远没能登顶的前辈一样客死他乡。自己又当如何？没有退路，或是拜师或是埋骨昆仑山。”
杨捡好一番感慨，饥肠辘辘的肚子把他拉回到了现实。
寒山城主街是东西向的大道，往东或往西都通向郊外。
杨捡信步走到了东郊，这里显得老旧荒凉，仅有不多的零零散散几个小铺子，虽然规模不大装潢也不名贵却很干净讲究，让人一眼看去很舒服。
“风雪渡”。
东郊街北的小面馆。
杨捡不是大饱学，终是跟着大头读了几年书，看着简单的小面馆不简单的名字，杨捡先是心生几分好奇，好奇这面馆有何名堂，好奇面馆的老板是何许人也，是不是也是个风雅之人？
杨捡摸了摸怀里的盘缠，吃上一碗汤面还是绰绰有余的。
杨捡搓了搓快要冻僵了的手，使劲扑打扑打头上身上的雪，撩开厚厚的棉门帘进了面馆。刚进面馆，热气迎面袭来，顿感一股股暖流暖了全身，逼退了一身寒气。
环视左右，只见面馆里空间很大，怎奈座无虚席，十几张方桌挤满了粗布麻衣的穷苦人。这些人熙熙攘攘，说话声音嘈杂，店小二来回穿插上菜，使原本就很拥挤的空间更加没有落脚之地了。
靠墙角一张单桌，桌边坐着的一个年轻英俊男子引起了杨捡的注意，这人不同于屋里所有人，不仅单人独桌，一身青色华服更是与满屋衣衫脏旧的社会底层苦力格格不入。桌上几叠下酒小菜和一坛粗制米酒，菜不曾动过，酒坛早已见底。
小二见有客进店，忙向杨捡走来，还没等小二招呼，青衣公子便向小二摆了摆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置，小二会意，客客气气地引着杨捡来到那公子桌上。
小二给那公子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那公子看也没看小二一眼，挂着一副笑脸对一脸茫然的杨捡道：“小兄弟不嫌弃的话这顿饭我请了，如何？”
杨捡年纪不大，可一路行来也经历了无数曲折，为人处世在年轻人里也算得上是老江湖了。
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没事献殷勤必有所求。
杨捡试探地恭敬问道：“你我可曾认识？”
青衣公子笑道：“不认识。”
“这……”
那公子又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长条木凳：“坐下说话如何？”
杨捡也没客气，坐在了青衣公子对面。
“我没猜错的话，小兄弟是来昆仑山拜师的吧？”青衣公子问道。
“正是。”杨捡见那人说话爽快不像歹人，便如实答道。
“那就对了。小兄弟若能拜师昆仑，将来再不济也能算个昆仑记名弟子，行走天下也算是一方大侠，我请你喝酒交你这朋友不吃亏。可话又说回来了，你若死在拜师路上，这杯送行酒就更应该喝了，不是吗？”
青衣公子这番话虽然听起来别扭，细细品味还就真是这么回事。
杨捡心道，昆仑山山高路险，此一去必是九死一生，痛痛快快吃喝一顿，纵然身死也没遗憾，况且眼前这青衣公子说话直爽，正好对了自己脾气。
想到这，杨捡身上绷着的那股劲儿终于放松了些：“这位大哥说的极是，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了。”
“上酒！”青衣公子好嗓门，惊得在座一众扭头看了半天，自然小二更是不敢怠慢。
那青衣公子好酒量，之前就已经喝了一坛不说，看这架势又要和杨捡一醉方休。
杨捡没喝过酒，只听说酒喝多了人会醉，却又不知道醉滋味，索性就不管那么多了。
喝没喝过酒，酒桌上的明眼人一看便知，青衣公子也不劝酒。只是杨捡性子要强，跟着那公子一碗接一碗向喉咙里灌去，每一口下来都辣得呲牙咧嘴。
酒意上涌，杨捡双颊开始泛起了红晕。
青衣公子颜色不变，仿佛喝再多酒都不会醉的样子。
“还不知小兄弟姓名？”青衣公子总是一副笑脸。
“我叫杨捡。”
“在下白承誉。”
二人相视一笑，满满一碗酒随之一饮而尽。
杨捡又疑惑问道：“看白大哥相貌堂堂，必不是一般人，不知大哥对昆仑派了解多少？”
白承誉一笑：“昆仑派么……要论实力，一百多年前的昆仑派的确在中洲修真界算是首屈一指，如今的昆仑就难说喽。一个沾了官气的江湖宗派早就变了味，细数如今昆仑高手，恐怕只有律北津还算让人瞧得上眼，如今也只有他一个人在苦撑着昆仑派这所谓中洲第一剑派的面子罢了。”
白承誉一仰脖干了碗里的酒，杨捡也学着一饮而尽。
白承誉担心自己这番话刺激到非昆仑派不拜的杨捡，忙补充道：“不仅是昆仑，如今这中洲四大正派都是有名无实。普贤寺器法两宗早就互相不服气暗地较劲，亏得罡正老和尚器法双修压得住局势。天一观地处雾森林出入口，挡了魔教千年之久，博了个好名声，占了一席，要论真正实力，中洲数千门派卧虎藏龙，恐怕轮不到它。瑶池地处东域，水柔风暖，阴盛阳衰，仗着背靠三千里鬼烟川才勉强算得上主宰一方的大派。”
杨捡端起一碗酒下了肚，浑然不知酒滋味。白承誉的话半懂不懂，却着实开了眼界，也让杨捡明白了这世界不全是谣传和心里想象的那样，或许真相才不那么完美。
杨捡的头有些沉了。白承誉总是那么笑呵呵的，杨捡不说的他不问，杨捡要问的他言无不尽。
杨捡不问白承誉何许人也，反正无论他是谁，这朋友于自己难处相逢便值得交。
杨捡喝了酒，又不顾形象地吃了一碗热汤面，白承誉就那么笑呵呵的看着杨捡吃完，桌上的下酒小菜依然没人动筷，白承誉不吃，杨捡不好意思吃。
过了正午，风雪更大了一些，面馆外的幌子险些被风吹飞。
杨捡吃饱喝足和白承誉辞行，白承誉也不挽留，知道杨捡大事未了，笑呵呵地搭了一句“慢走”。
出了面馆就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杨捡猛地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了看门窗缝隙还冒着热气的小面馆，好想再钻回去。
昆仑北坡。
站在山下抬头仰望，巍峨昆仑雪山就像一堵高墙挡在前面，墙面微微倾斜直通云霄，这便是昆仑北坡。呼号的狂风吹得山上的积雪团团滚落，突然有一团打在杨捡脸上，凉凉的，凉到心里，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知难而退的恐惧。仔细看脚下，无数大雪还来不及掩盖的脚印绵延向上。
想到前路早已有人踏过，恐惧便减了几分。
杨捡踏着杂乱的脚印，手脚并用向山上爬去。起初的一大段距离山势还算得上缓和，只要稍加注意就能轻易应付。爬雪山就怕滑倒，一旦滑倒后果不堪设想，杨捡自然不敢大意。偶尔一阵大风刮起积雪，打在脸上睁不开眼，杨捡只好停下来等风过去，用手好歹擦擦脸继续前行，好多次险象环生，又幸好有惊无险。杨捡身上湿漉漉的棉衣冻上了冰碴，贴身衣裤早已被热汗湿透。
北坡最险处便是山腰的盘山小道，道窄不说，没有高山遮拦的峭壁上山风极大，稍不留神就会掉下悬崖。杨捡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小路，风吹过黑洞洞的深谷发出海啸般的轰鸣声，好似脚边的悬崖下有万千嗜血的猛兽期待着坠入山涧的猎物。忽然一股强劲的冷风猛地灌入杨捡口鼻，劲风勾起了酒劲，糟米酒的后劲上涌，杨捡顿觉眼前一黑，模糊了意识，一头栽下了万丈悬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