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昱领着众人仍沿北池道返回,自承明门入宫。承明门上的侍卫自上次刘昱击杀阮佃夫之日被刘昱生生踩踏而过,死伤数人,又被喝令无他的诏令不得擅自开关门后,远远见得似是刘昱一行而来,别说问话了,还不待刘昱走近,赶紧就先开了宫门,低头躲在宫门后侍立,免得再无缘无故受死。刘昱一行便毫无阻碍,无需停顿,穿宫门长驱直入。侍卫们见刘昱行得远了,才大喘了口气,自宫门后出来,将宫门锁闭。
刘昱一路晃晃悠悠,直至仁寿殿前方才下马,下得马后,见月下三五个小宫女围坐在殿东一角台阶下,各取了瓜果依次排列放好,欲待第二日一早比谁的瓜上蛛网结得密,结得好,便是谁将来得的巧多。刘昱因喝了酒又受了夜风,莫名其妙觉得心跳起伏不定,走了几步就不想再走,歪坐在台阶上看小宫女们乞巧。小宫女们摆好瓜果,又取了五彩线和七孔针,于月下穿针,比谁穿得又快又好。
刘昱便嬉笑着问宫女道:“你们这大夜里的做什么呢?”
一个小宫女忙低声恭谨答道:“回陛下,自是向织女娘娘乞巧呢。那天上的织女娘娘最是心灵手巧,一年就这一夕下得凡来,若能应了符,莫说乞得巧来,这一世都得幸福圆满呢。”
刘昱听了斜躺在台阶上望向夜空,只见头顶上一片星月交辉,却又幽深不可测,忽觉一阵晕眩,因又问道:“幸福圆满……今夕何夕?”
宫女们想来刘昱必是酒喝多了,都不知今夕何夕了,又不敢笑,只得认真答道:“回陛下,今夕自然是七夕。”
刘昱仍失神地望着无尽的苍穹,喃喃道:“七夕。天地之心见乎动,复也。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天行也……”刚念及此,忽觉一阵风过,似有一个暗影拂过身旁,没入殿后的竹影里,又传出断续的寒鸦啼鸣。刘昱背心激出一阵冷汗,心神不宁,隐隐觉得没来由的气闷,不禁皱了眉,大声唤杨玉夫。待杨玉夫走到跟前,刘昱便指了天上的星河咬牙切齿道:“今夜好生守着!待织女下得凡来,必唤醒我。若我今夜未能得见织女,拿你命来赔补!”杨玉夫一愣,从未想到还能有这般荒唐的任务,一时想不到如何应承,刘昱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两步正要往仁寿殿内去,突然想到前一阵阿宥宿卫那日夜里,仁寿殿上阴风簌簌,鬼影憧憧,今日杀了张五儿虽是解气,到夜里也不免觉得心里发毛,便止了步,索性往仁寿殿东小毡房内睡去。
待刘昱入得毡房,小宫女们也都尽散去,只剩杨玉夫等羽仪禁卫立于仁寿殿东毡房外宿卫,正是夜阑人静,同话凄凉。
杨玉夫陡然想到适才刘昱之命,便叹了口气低声对众人道:“主上竟吩咐今夜须得守了织女下凡来,否则明日便要拿我命来赔补,这如何能成,倒不如索性直接要了我的命算了!”
“别说这些丧气话,”杨万年嗫嚅道,“真要了你的命……咱羽仪禁卫今日少一个,明日少一个的,不几日营房就空了……”杨万年刚说至这儿便连忙住了口,只觉得自己说得比杨玉夫说得更丧气。
众人却皆从此话想到了张五儿,可怜张五儿事主一场,最终却是因为一句话,被刘昱捕风捉影,未得个善终。不知此时长堤外湖面上的张五儿是否还在浮浮沉沉,魂魄可曾悠悠回至故乡?
阿宥原本长身立于月下,听得此话,低下头来,心头又是一动:“早知道张五儿因着一句话便丧了命,还不如坐实了,拼个你死我活,也未见得就比现在惨。不过杨玉夫说得确实有理,若未思虑妥当,便是刘昱死了,也不过逞一时之快,与羽仪禁卫有何好处,恐怕也只是陪葬,与天下苍生又有何好处,到头来一般受苦,谁坐收渔翁之利还不一定……可张五儿又岂能白死?”阿宥一时解不开此结,又默默抚了抚袖中匕首,长叹出一口气。
陈奉伯脚下蹭了半天土,此时忽然住了脚,抬头向众人道:“莫说这些了,咱们一起凑些银钱,明日瞅个时机谁出宫一趟,找人将张五儿捞了,想法子送回原籍,再与他父母些钱,也不枉兄弟一场。”
众人一听,皆中心事,阿宥便先走到陈奉伯跟前,将身上所有铢币一一摸索出来,托了一小把放下,说:“算我一份,今日身上只得这些,明日回营房还有些。日后咱们若解了职,或许还能再去看看张五儿双亲。”众人便也都掏了身上的银钱出来,陈奉伯身前便堆起了一小堆。王天恩见钱币多了不好拢聚,又从袖中取出小包袱巾,裹了钱币,递与陈奉伯,陈奉伯便不推辞,将裹了钱币的小包袱揣于怀中。
说话时夜风又起,竹声沙沙,众人忽见两团暗影豁啦啦掠过仁寿殿东,往后宫、华林园方向飞去。杨玉夫忙命阿宥于刘昱所宿毡房门口守卫,自己领了众人往殿后奔去。
阿宥立于毡房门前,也是觉得初秋之风带着几分萧索,不免有些凉意,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此时,身后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阿宥忙回首看向门内。原来刘昱仍是醉中尚未清醒,迷迷糊糊听得外头声响便要开门一看究竟,这一开门不要紧,只见门口一抹纤细的身影,覆一身清辉,宛如神仙般的脸庞恰于月光之中回眸望向自己,似笑非笑。刘昱仍是半醉半醒之间,恍惚之下哪里认得什么阿宥,脱口而出“难不成真是织女下凡……”这一下大喜过望,还未及阿宥反应过来,便一把将阿宥扑倒在地。
阿宥哪里料到刘昱会有此般行径,还不及反应便被刘昱扑倒在身下,一时不知所措。刘昱与身下的阿宥脸相距不过寸许,方才看清竟是阿宥,却突然“咦”了一声,脸上浮起淫邪的笑容,轻唤一声“阿宥,果然是你……”,说着便要低头吻下。阿宥只觉得脸上刘昱的气息愈加缠绵,登时大惊,猛推一把刘昱,翻身坐起,怎奈阿宥两臂推着刘昱,刘昱也两臂抓住阿宥,两人便隔着一臂之距,面对面坐着僵持着。
瞬间阿宥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却最终只剩下无比清晰的一个:“刘昱对自己的了解和疑忌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多,甚至似乎比自己知晓的要更多,今日此时,已是绝路,若自己再不出手,日后即便自己不死,只怕领府与青溪宅难逃干系……”一念至此,阿宥左臂依然抵着刘昱,突然一收右臂,将袖中匕首滑出握于掌中,以拇指推开刀鞘,一手便直直推出。刘昱本是两臂抓住阿宥,当阿宥撤回右臂之时,刘昱左边半个身子便向阿宥倒了过去,却恰好将左肩送到了阿宥的匕首上,“嗤”得一声,一寸来长的刀刃便没入了左肩。
刘昱吃痛咬了牙,酒醒了大半,双手紧紧握了阿宥持着匕首的右手,痴痴望着阿宥的脸道:“阿宥,你难道不知我从未真心想要你死?难道我在你心里就不值你那个赢数?”
阿宥从未想过刘昱会突然说出这般话语,又想到刘昱早上心知自己想要那个核桃芍药,却借着嗔怒赐予自己,心中一乱,手中的匕首不免微顿了顿,可再想到景蔼、青溪宅与领府,以及惨死于湖中的张五儿,立即又凝了神,从刘昱左肩抽出匕首,直指刘昱喉间。可刘昱就在阿宥这微顿的一瞬间,也推开了阿宥,因此,阿宥的匕首未能直刺入喉。
刘昱突然暴怒,吼道:“阿宥,我如此对你,你竟要弑君!”
阿宥此时已无其他选择,手中的匕首仍指向刘昱喉间,黑漆般地眼睛望入刘昱眼底,一字一句地道:“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由是观之,陛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阿宥何曾想过弑君,可如今,陛下确是不值一个赢数!”
刘昱听完,冷冷一笑,咬牙切齿地厉声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要值得?!可是一个,一个……谁又想过放了我!”
刘昱话音未落,阿宥突觉心口一痛,原来刘昱方才趁阿宥说话间未能留心之时,从腰间取出防身的千牛刀,一刀直指阿宥心口。但恰好,就是那么恰好,阿宥怀中揣了早上刘昱砸向他的核桃芍药,刘昱的千牛刀出手恰中这枚核桃,因此阿宥只觉心口一痛,并未中刀。于是二人就这样持刀僵持相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谁都在找机会出手。
毕竟阿宥匕首的刃短,刘昱突然向右一闪身,阿宥的匕首不及跟上,刘昱右手的千牛刀却再次推出,扎向阿宥的心窝。阿宥已是避无可避,心中便有懊恼、后悔、忧虑、遗憾也都再也不及诉清,只得闭了双眼准备受死……可就在那一瞬间,阿宥只觉胸腹之间一阵刺痛,跪坐的双膝一沉,再睁眼,刘昱已软伏于自己膝上,千牛刀只从自己胸腹间划过一道血痕,而刘昱的左后心,却赫然已是一个血窟窿。阿宥抬眼,杨玉夫正持刀立于刘昱身后,刀头仍是兀自滴下血来。
就在阿宥抬眼望向杨玉夫之时,膝上的刘昱又猛地一抬头,死死盯住阿宥,伸手要去掐阿宥的脖颈,阿宥连忙惶然地后倾上身,刘昱的手伸了又伸,终于未能够到阿宥的脖颈,软软地落了下来,身体也再次软软地重重地落到阿宥膝上,刘昱望向阿宥,满是戾气的双眼终于流露出一丝温柔之色,却也终于涣散了,口中极轻微地嘘出最后一口气,低语道:“阿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