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昱见张五儿已趴在水面没有任何动静，方住了马鞭，收了冷冷的目光看向众人。众人皆是肃然，沉默低头，或立于马上，或立于泥中，而阿宥从头到脚浑身是泥水，面色惨白，眼神游离间不知望向何处，却已没了泪水。陈奉伯仍是从后面紧紧抓住了阿宥，若不然阿宥便要直瘫倒在堤畔的泥潭里。一时四下无声，只剩风掠过水面，湖水轻拍堤岸的呜咽声，在众人心中击出绝望的回响。
刘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淡淡地道：“怎么了？还玩不玩了？”
众人还未及开口，马群里却传来一声萧索的哀鸣，和马蹄轻微踩踏湖水的哗哗声。众人心头一凛，悄悄往声响方向望去，却见张五儿的马还在马群里。原来方才张五儿连人带马落水之时，众人皆注意着要救张五儿，却没想到张五儿的马在水里踩了几踩后，因为身量高，便在水里直了身，自己往堤畔回到马群里，此时却因失了主人，茫然不知方向。众人本已是失魂落魄，见了此马，心下更是凄然，只是众人都知晓刘昱素来的心性，现下在刘昱面前仍不敢轻易流露，硬咬了牙挺着。
刘昱却一拍掌道：“妙哉！玩了半日，也都饿了，既然这马已经没了主人，莫若杀马取肉，咱们也学那胡人取乐！”又转头冲着杨玉夫道：“杨玉夫，给我牵了那马来！”众人眼光一时皆投向杨玉夫，不知该做何应对。
杨玉夫仍是铁青着脸色，听得刘昱吩咐，半晌，自马上低头拱手，从紧咬着的乌紫色双唇中迸出沉郁的一句：“是！陛下！”便紧了缰绳，脚跟轻叩马腹，在众人凄惶的目光中缓缓而行。众人无言，只有杨玉夫的马踩过泥潭，溅起泥水带出微弱的水声。杨玉夫先是经过失了心神的阿宥，一个俯身猛一伸手从地上拎起阿宥，甩到阿宥自己的马上，阿宥便软软地伏到了马上，陈奉伯忙上前将其扶好，却赫然见阿宥后背的衣衫上留下了杨玉夫掌中的血痕。
待杨玉夫走到张五儿的马前，要伸手抓张五儿马的缰绳，张五儿的马见不是主人，便受惊嘶鸣一声，要夺路而逃，杨玉夫双眉紧锁，眼神凄厉，自马上一侧飞出半身出去，把手一探，便抄起了张五儿马的缰绳，张五儿的马仰抬了前蹄，又鸣了两声，看逃脱不出去，只得落下前蹄，复又立于泥水之中。杨玉夫便一手持自己的缰绳，一手领张五儿马的缰绳，往刘昱这边走回来。
刘昱见了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去管水中张五儿的尸身，只幽幽笑着领着众人往光明亭上而来。刘昱先下了马，众人便随着下马。刘昱便让杨玉夫牵了张五儿的马拴在亭子的柱子上，自己绕着马前后看了一圈，笑意愈发浮于唇间。
刘昱又转身回到自己的马上，要了长矛持在手中，后退数十步，忽而低喝一声驱马疾速驰来，快要至于张五儿的马前时，猛地将手中的矛刺出，只听得一声撕破长空的哀鸣，张五儿的马脖子上受了一矛，鲜血喷涌而出，直溅了刘昱一身。那马儿待要奋蹄逃去，却挣不开栓于亭柱上的缰绳，只得绕着亭柱胡乱跳窜，嘶鸣不已。众人已实在不能再看，都低首闭了双眼。刘昱驰过亭子后，复又掉转马头，重新冲过来，又是一矛刺出直中马的颈项，刘昱哈哈笑道：“我也是亲自上阵征战了！”
数矛之后，嘶鸣之声渐渐落下，只剩细碎纷乱的马蹄声，一步一步，却好似声声踩在人心上。最终，沉闷的“嘭”的一声传来，张五儿的马轰然坠地，鲜血兀自汩汩流出，将身下的一片土染得变了颜色。众人无不怆然，却只能紧咬牙关，凝神静气让自己能勉强立住，而刚才已经瘫软的阿宥，此时反倒是默默立着，衣襟下滴答着泥水，面色无澜，只是原本黑漆般的眼中已失了光亮，只剩下极幽深的一片，黑不见底。
刘昱见张五儿的马坠了地，方才翻身下马，又踱至张五儿的马前检视了一番，持矛回身道：“我已亲手斩杀此马，当割之与你们共享，饮酒欢庆。”那神态不似杀了匹拴着的马，倒似领了千军万马凯旋而归的将军。见众人未有应承，刘昱顿了顿，大吼一声：“还不快动手！”
众人无奈回神，刘昱便着人去拾干木以取火，一时又要命取酒来。杨玉夫看了看众人，张五儿已不在，黯然地让杨万年领数人去拾些柴木，自己又于刘昱前表明要和阿宥出长堤去取酒。刘昱上下打量一番杨玉夫，拿鞭柄戳了戳杨玉夫的心窝，道：“你最好快去快回，莫要有闪失！”杨玉夫此时已脸色如常，却紧握了拳拱手，低头一字一顿道：“必遵陛下之命！”刘昱才收了鞭柄，挥手让杨玉夫领着阿宥去了。
杨玉夫便领了面色无澜的阿宥上马，疾驰出了长堤。待出得长堤，二人的马方才慢下来，四下无人，蝉鸣依旧。杨玉夫突然沉声对阿宥道：“当下主上不可曝于宫外。”
阿宥一惊，猛然侧首，深不见底的黑漆双目投向杨玉夫道：“为何？”
杨玉夫仍是低首道：“过于招摇，亦无接应，如何有下文？”
阿宥默然，半晌问出一句：“为何救不得张五儿？”
杨玉夫依旧沉声道：“我与张五儿共事主上数年，朝夕相处，伴君如伴虎，数度出生入死，共赴患难，结下兄弟之情，比之你与张五儿如何？可张五儿于是夜请主上缘领军将军府墙而入时，主上就已下杀心。主上难道又于我们没有杀心？迟早罢了。”
阿宥深深地看向杨玉夫，不发一语，心下却已骇然，终是自己太天真。
杨玉夫又喃喃低语道：“为张五儿，为自己，为一众兄弟，且好好活着，忍一时之辱，换一时机。”像是嘱咐阿宥，又像是嘱咐自己。
阿宥轻抚了袖中的短柄匕首，默默地点了头。二人便不再言语，催了马疾驰，于最近的北市取了酒，旋即而归。
刘昱在光明亭上焦灼地等着时，见杨玉夫和阿宥一前一后飞驰而来，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意，当下站起身，拍掌笑道：“果然迅速。”
众人便取了火，去引那干柴，起先是冒了小火星，转而“哔啵哔啵”，青烟直上，舔起火苗，一会儿便燃成了熊熊烈火。刘昱便亲自割了马肉，让众人穿了于火上烧烤，一阵阵肉味伴着浓烈的血腥气味入得鼻来，却是令人作呕。刘昱倒是兴奋不已，自己先嚼了口马肉，又拍开一坛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长叹一声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众人见刘昱此张狂模样，心里又念道张五儿，面上虽无异色，个个心里都是悲愤交加，如何吃得进去。
刘昱见众人持着马肉却不吃，脸上又变了颜色，放下酒坛，拿着马肉，走到最近的陈奉伯跟前，一把提起陈奉伯衣领，一手将肉递至陈奉伯面前，双眼直视陈奉伯，低吼道：“吃啊！叫你吃你就吃！”陈奉伯仍是低头未动。
杨玉夫见此情景，一声不响地走到陈奉伯跟前，躬身从刘昱手中接过肉，用嘴撕下一口嚼了，使了力气咽下，说道：“吃吧，张五儿死了，咱们要替他高高兴兴地吃着，活着。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刘昱方才放了陈奉伯的衣领，笑道：“说得好！高高兴兴地吃！”
杨玉夫也拍开一坛酒，取了几个碗，跪下，倒了酒，端起一碗便咕咚咕咚地饮尽，又端起一碗，饮了几口，咂了咂嘴，假意端不稳，将碗中剩下的酒泼于地上。众人见杨玉夫此般模样，如何不懂，便各自上前取了酒和肉，跪于刘昱面前，端碗仰头饮毕，又皆将碗倾覆，将碗中残酒齐齐泼于地上。刘昱只当众人跪他，众人只当将此酒此肉此情此景祭于张五儿。
刘昱见众人也陪着吃喝了，更是十分得意，接着大肆吃喝起来，又于火前载歌做舞，不一会儿已有几分醉意。众人默默喝酒吃肉，默默看着刘昱这般疯狂如魔的模样，心中无不默默滴血，念着张五儿：
再也没有人在刘昱变了脸色时第一时间冲过去抱住刘昱大腿，给众人腾出应变的时机……
再也没有人在众人失了主意时，第一个冲到头里先替众人出了头再说……
再也没有人呲牙咧嘴跳着脚粗声粗气地骂骂咧咧，惹得众人欢笑一团……
甚至再也没有他的脚臭、打呼噜……
总以为张五儿这般憨傻，当活得最长，谁料到他竟然最先舍众人而去。
刘昱舞了半日，月已中天，烟火渐渐褪去，初秋的夜风穿湖面袭来带着丝丝寒意，远处湖面又不时传来一两声水鸟哀怨的啼声。刘昱被风这么一吹，醉中想着张五儿可能魂魄尚在左近，不禁打了个寒颤，意兴阑珊，便怏怏地要回宫去。回去的路上复又经过鸡笼山，众人又想起张五儿此前还说道夜间至日观台赏牛郎织女，却无人再忍心提起，牛郎织女尚可一年一会，而张五儿毕生的愿望不过是熬得平安卸了职，回家侍奉双亲，却再也不能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