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宥躺在床上阖了眼,全身软的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天旋地转,不知自己是清醒的还是在梦中,或是在其他的人生里,眼前一幕幕地浮现出潜意识里封存了的那些温馨而熟悉的人和事,都因为接连不断的变故,此刻化作一支又一支的利箭,穿心而来……
先明帝泰始年间,阿宥还不是阿宥,那时候她是桂阳王之女刘智蕴。父亲桂阳王刘休范征为江州刺史,全家居于江州寻阳城。先明帝刘彧在位时,为了保帝位稳固,杀尽所有皇室宗族兄弟,唯有父王一直因为资质平庸、又不在人情世故上有所追求,所以虽然常被嘲讽,但为此也保了自己和全家周全。
刘彧曾和当时皇后现在的王太后的哥哥王景文说起,父王论才华、能力远不如身边的文武百官,不过因为他是帝王之弟,生而富贵,才有今天这般地位,所以佛家说人们都愿意投胎在帝王之家,不就是这个道理。父王听闻此语,心中如何不忧闷,但为了脱免全家的杀身之祸,也都假装毫不在意,一一忍耐。那时候,阿宥眼中的父王面上总是一副和善的憨厚的笑容,其实心里总是忧惧惶恐。为此,父王很少居于都城,长征在外,直至被封为江州刺史后,阖家便久居江州寻阳。
那时候寻阳的桂阳王府就好像后来的青溪宅,是阿宥一生难得的宁静时光。父王、母妃、长兄弱弟,甚至祖母荀太妃都住在一起,父王常在庭院里与部曲、门生操练。阿宥从小姿容绰约,父王亦甚为担忧,因此就一直做男儿打扮,充作男儿教养,以免多生枝节,只想等阿宥到了年纪,便许下一门姻缘,从此安宁度一生。若不然,如果将来的皇帝像前废帝似的,管你血缘亲疏,掳去宫中,那一生就都毁了。于是,做了男儿打扮的阿宥,便同兄弟们一起读书、习射,倒也觉得甚为有趣,而所学常不在兄弟之下,父母都常觉欣慰。
及至先明帝刘彧崩,刘昱即位,父王作为皇室宗亲第一人,刘昱的亲叔叔,自己的名字竟然没有被列入到刘彧遗诏的顾命大臣之列,父王更是积郁益深。父王常说,刘昱年幼,大权均被素族所掌,宗室衰微到如此地步,真是前朝从未有过。父王虽是怀恨,朝中如何又不对父王严加防范,父王只得更加韬光养晦,甚至连祖母荀太妃去世都未曾回都中,只在寻阳附近庐山安葬了,以彰显自己永不回都中之志。
即便如此,朝中仍是步步紧逼,元徽元年,朝中命刘昱的第五皇弟晋熙王刘燮为郢州刺史,王景文之侄王奂为长史镇守寻阳上游的夏口,配以超出寻常的兵力,且赴任时特地绕过寻阳自太洑抄小路而去,如此安排,虽非明面上要彻底压制父王,实际上,对于桂阳王府来说,血雨腥风已如压顶之势袭来,父王常年累于胸中的羞辱愤懑才第一次真正爆发了。
反正如果自己不举兵,如此下去,朝中迟早也会杀了自己,父王不得不与典签许公舆谋事。那一段日子,父王殚精竭虑,悄悄招募勇士,囤积兵器和物资,父王待人宽厚,礼贤下士,所以远近前来投奔的人也很多。父王又从百姓那里买来许多船,重新装备,两三天便制成了战船,以供水军之用。
元徽二年,五月,父亲桂阳王刘休范将母妃和两位弱弟留在寻阳府内,带着自己与长兄世子刘德宣、兄刘德嗣,并二万将士、五百骑兵自寻阳出发,日夜不停,直奔建康而来,自己的母舅司空主簿萧慧朗亦同行。那一次,才是阿宥第一次随军。
父王发兵甚急,所以当朝中接到大雷戍主杜道欣报告的第二日,父王已率前锋部队抵达距建康不过二十里的新林,朝中上下莫不震动。父王有分别派将士攻打东府、白下及石头城,又嘱咐道:“现下居东府的安成王刘準,其实是我的儿子,你们莫要侵犯他。”阿宥当时听了也是惊疑不已,原来安成王竟是父王之子,只是可惜从未见过这个所谓的弟弟。
情急之下,朝中诸臣商议如何应对父王起兵一事。萧道成虑从前起兵谋反都因行动迟缓导致失败,而父王定已有所借鉴,所以此次定是趁朝中不备,急速直取建康而来,因此,朝中军队发兵不宜求远,只应至建康城外的新亭、白下,并坚守宫城、东府及石头城,守株待兔,如父王届时没有后援,相持之下,时间长了,必然瓦解,而当时时间紧迫,朝中都来不及点发兵器,直接打开南北二兵库,任由将士自行领取。
是日,萧道成带着萧嶷领军守新亭,自己的另两位母舅萧惠基与萧惠明也赫然在萧道成麾下。其时,萧道成安抚众心,萧嶷亲自挥白虎幡督战。父王的前军与萧道成麾下将士鏖战,自巳至午,虽是双方僵持不下,但父王的胜算似乎还更大些。
是夜,滂沱的大雨淹没了战鼓的声音,自己的母舅萧慧朗率敢死队攻下新亭的东门,直至射堂下,而另一位母舅萧惠明,也在新亭城内萧道成麾下,就这样两位母舅,为着各自的领将,各自的理想,各不相疑,相互搏战,最终萧慧朗不敌,退出新亭城,虽然新亭城未破,但也受了重挫。
父王见此情景,便留了部分将士继续攻打新亭,又只在身边留了数十近卫以自卫,将其余将士派给杜耳、丁文豪、杜墨蠡等人,另取他路,直攻台城。
原本僵持不下或者父王胜算更大一些的战局就这样被窥破了,见父王身边侍卫甚少,彼时屯骑校尉黄回与越骑校尉张敬儿自告奋勇向萧道成请命以诈降之计取父王。于是远远地见黄回和张敬儿领着一群将士大呼投降直往自己的营中来时,父王真的放下了戒备,欣然受之。
待黄回与张敬儿率众到得父王的营内,父王将其召之车舆旁,将萧道成投降的密信交予父王,称黄回与张敬儿二人是为质人,但也需父王出其子为质交换。父王深信不移,将自己的二位兄长刘德宣、刘德嗣送至萧道成所驻新亭城内。可是父王却不知道,也永远无法知道,二位兄长在到得萧道成处,即被斩首以振军心。
而这厢,父王却将黄回和张敬儿留在了自己身边,左右都劝谏父王应当防范,父王却回应道:“我以信义待之!”可谁知,就是被父王以信义相待的二人,趁父王不备,一瞬间斩下了父王的头颅。
这一切都被躲于帐幕之后的阿宥看得清清楚楚,父王瞬间身首异处,头颅落地滚来,满堂鲜血,如注倾下。阿宥待要吓得尖叫,冲上去抱父王的头颅,却被身后的母舅萧慧朗死死捂住嘴巴。阿宥便眼睁睁地看着黄回和张敬儿将父王的头颅收起离开,吓得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待黄回和张敬儿出得营房,萧慧朗便带着自己逃出,一路躲藏。
再后来,听说父王麾下的其他几路兵马其实都大举获胜,台城已破,太后、太妃携刘昱手哭于台城之上,认为“天下已去”,可惜父王已死,群龙无首,即便打了胜仗也不知算谁的了,最终还是被萧道成等人一一击破。而大部分父王的旧将也都只能投了萧道成,被萧道成纳入麾下。
不几日,又传来消息说寻阳城也被镇守夏口的晋熙王刘燮和长史王奂所破,母亲与弱弟皆被屠戮。阿宥本亲眼所睹父王被斩首,想着还有寻阳城内慈母弱弟,又随母舅萧慧朗连日奔窜逃命,早已是虚弱不堪,当下听得寻阳城破,满门皆灭,再也无路可走,也无可眷恋,便口吐鲜血,晕死过去。萧慧朗无奈之下,也只得抱了阿宥投了萧道成去……
彼时阿宥在青溪宅上醒来之时,已因过度痛苦和刺激封存了所有的记忆,只知自己是一名庶人,名叫阿宥,常做男儿打扮,而萧嶷的次子景蔼却总是想小心翼翼地哄自己开心,阿宥不知缘故,却也无可无不可,总之身份不能僭越就是。
而现在的阿宥,在青溪宅上再次醒来时,痛苦却打开了记忆之闸,倾泻而来……
阿宥不知要如何面对这复杂的境地:
自己的父王、兄长死于萧道成之手……
慈母弱弟死于自己的刘氏宗室之手……
一位母舅同另一位母舅持刀相对,最终又都侍于萧道成麾下……
萧道成阖府上下对自己有着救命与养育之恩……
自己间接地杀死了堂兄、主上刘昱……
安成王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自己是否仍是一名质子?……
自己是否被借刀杀人?……
自己眼下要何去何从?……
阿宥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三年前随着全家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