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宥就这样闭着双眼静静地躺着,无力醒来,心中也不愿醒来,记忆虽是痛苦,却总是比现实容易面对。这期间阿宥觉得有郎中来给自己诊脉、行针,又有人要给自己喂药,阿宥觉得自己有如行尸走肉一般被摆弄着,眼下要死或是要活也全由不得自己。
那边萧子响送了阿宁回青姑处,便到萧嶷书房来等父亲回家,不一时,只听门一响,萧子响以为父亲回来了,忙站起身,却见是景蔼入得房内。
萧子响忙问道:“阿宥如何了?”
景蔼回道:“现在只是躺着未醒,陶先生看过眼下于性命定是无忧的,只是情志大乱,血脉失和,只怕还需心疗。”
萧子响叹了口气看着景蔼道:“何谓心疗?”
景蔼道:“陶先生说,悲可治怒,恐可治喜,怒可治思,思可治恐。凡此五者,必诡诈谲怪,无所不至,然后可以动人耳目,易人视听……”
萧子响还不及听完,忙止了道:“这也太复杂了,莫说别的,我看阿宥现在必是又悲又怒,又恐又思,如何治得?”转而又突然回过神来说:“嗨,咱俩在这儿讨论什么治不治的,谁知道父亲如何考虑?又或者父亲如何考虑也就罢了,主要是祖父如何考虑?”
这一说,景蔼也怔了,但转而又想,当初那个情形下都收养了阿宥,现在也不能不管吧。原来当时刘休范虽被斩首,但其麾下叛军仍是奋力攻入了台城,因此众人皆以为萧道成所施诈降之计并非诈降,而是真降了,一时朝中便命人要抄青溪宅,萧道成的长孙萧长懋便将阖族妇孺都送至萧长懋内兄王昺家中,直至刘休范事平,众人才又回到青溪宅。而景蔼随母亲回到青溪宅中时,父亲已领了阿宥在青溪宅中。
景蔼依然记得青溪宅上上下下在第一次见到阿宥时都以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这个仿佛浑身散着清光的孩子,眼中是一抹黑不见底的幽深,丹砂般的朱唇永远似笑非笑,景蔼甚至一时间觉得自己和阿宥相比,竟有几分蠢笨。只可惜阿宥当时已被贬为庶人,问什么都摇头不知,也不记得自己姓名。众人见此情景,也难以告诉阿宥,而且除了景蔼,大概也没人希望阿宥忆及从前,阿宥不知道自己的过往是最好,桂阳王麾下那些投诚的将士知道就行了。
再后来,祖父萧道成迁于领军府居住,伯父萧赜一家迁于郢州任上,依然留了阿宥在青溪宅。景蔼长兄子响自来性格刚烈,喜动不喜静,而景蔼一向宽厚温和,见有了阿宥这么个伴,自然是要与阿宥朝夕相处,在旁人看来,虽然景蔼是公子,阿宥是庶人,景蔼倒是更要敬阿宥几分,好在阿宥从不僭越,萧嶷和庾氏也就不过多干预,免得适得其反。
景蔼正兀自思索着,只听萧子响立起躬身喊了一声“父亲”,自己也慌忙站起身来行礼。
父子间略寒暄一番,论及安成王新即了帝位,确是极胆小柔弱,一应事宜仍是委以萧道成、刘秉、袁粲、褚渊等人,而萧道成作为国之功臣,总掌军国,因此颇为忙碌。萧子响和景蔼两人都恭谨肃听,并叹祖父神勇。
寒暄毕,萧子响见缝插针,赶紧向萧嶷道:“父亲,阿宥好像想起了旧事……”
“哦?”萧嶷听得,也不禁皱了皱眉。
景蔼忙补充道:“阿宥现在仍是昏睡之中,只是中间醒过一次,醒来时便问她父亲是否是桂阳王,她说她不是阿宥,她姓刘,神色间颇为悲愤,之后大约忧惧交加,急火攻心,又晕厥过去,但若要再醒来,我与长兄不知如何应对……所以还是要请父亲示下。”
萧嶷听得,微微颔首,神色间已是泰然自若。萧嶷向萧子响道:“云音,你可还记得当日你问起此事,我如何说来?”
萧子响略一思索道:“父亲当日所言,君子所为,无愧于心……”
萧嶷道:“正是,君子之行,动则思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当日桂阳王起事作乱,我等奉朝廷之命平之,至桂阳王死后纳其将士,抚其幼女,尽心尽力,可有一事负于义,可有一事违于礼?若我等所为坦荡,为何阿宥忆及从前会令你们慌乱如此?她若忆及从前,若有不明,皆如实相告就是了。”
萧子响听了父亲所言甚是,想起刚才自己在景蔼屋里看到阿宥反常的样子也是一时惊慌,回头等阿宥醒了,就照父亲所言应对便是,有何恐慌?
可景蔼就不是这么想了,虽然父亲说的极有道理,但是站在阿宥的角度就不同了,阿宥浑浑噩噩醒来,才记起阖族尽丧,自己父亲被萧道成属下所杀,偏偏自己又活在萧道成府上,如此种种,怕对阿宥来说有如一劫。因此,还是忍不住向父亲问道:“父亲所言极是,我等所行本无愧于心,只是阿宥醒来,悲愤忧惧交加,若行出不理智之事,恐有不妥,所以还是要听候父亲安排。”
萧嶷听景蔼这么一说,心下明白了几分,自己所言皆从大义出发,而景蔼实则发乎于情……萧嶷便微微向景蔼笑道:“景蔼,我知你自小便是个宽仁心慈的性子,有一事你自可不必担心,当日我们既留了阿宥,现下也断没有不留阿宥的道理,更何况羽仪禁卫除阿宥外,众人皆有封邑,阿宥虽是不便受封,但也绝不至于要让阿宥离了青溪宅啊……除非阿宥自己不肯留,可天下虽大,阿宥却实是无处可去,你自不必忧虑。还有一事,倘阿宥醒来,仍有不明之事,恐我等解释阿宥也未必肯听,你们便以我命去请了中兵参军萧慧朗来,以解阿宥心结。”景蔼听父亲这么一说才放下心来。
萧子响和景蔼又恐耽误了父亲许多功夫,父亲尚有要事处理,便要告辞离去,萧嶷便允了。二人脚才要踏出门,萧嶷又说到:“云音,为父还有他事要与你相商……”萧子响当即应了一声留下,景蔼正好虑道阿宥万一要醒来,自己不在屋中不太稳妥,也就匆匆告辞而去。
萧嶷便问萧子响道:“云音,以你看景蔼与阿宥如何?”
萧子响自来是个直性子,也就直直地回到:“以云音所见,景蔼对于阿宥必是有情义在,至于阿宥,云音可不知她所想,只怕再加上此等变故,阿宥变了心性也未可知。”
萧嶷听完,不免叹了口气,却突然说道:“云音,你虽非我所出,但即便有了景蔼,你仍是长子,景蔼从不许有事越于你。景蔼今日如此,恐怕也是与我忍心放纵有关。你一贯勇武无二,我心甚慰,你阿祖如今担此重任,以后,我也必有许多要事委你……”
萧子响听完不知萧嶷为何转了话题说起这个,只怕真是新帝即位后事务繁多,但既然父亲如此说,总是对自己器重,当下便神色肃然,拱手躬身道:“云音当不负父亲所望。”
萧嶷见萧子响这般,也觉得欣慰,方点点头,让萧子响去了。
景蔼回到阿宥房间,见阿宥仍是安好地躺着,便放了心,仍于阿宥床榻之侧坐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已上东墙,景蔼也未及燃灯,月光照得屋内如同笼了轻纱一般。景蔼突然听得卧榻之上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一转头,却见一双黑漆双瞳映着月光,清亮地望向上方,只是仍是面色无澜。
景蔼又喜又惊,高兴的是阿宥再次醒来,担心的是阿宥醒来再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便直扑到阿宥身前,看了半晌,阿宥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是躺着望着屋顶,心下又暗自担心。
过了片刻,阿宥双眼闪着异样平静的光芒,忽然以虚弱的声音缓缓开口问道:“今夕何夕?”
景蔼一怔,转而又明白过来,应道:“仍是刘宋。”
阿宥点头,又问道:“何人为新帝?”
景蔼回道:“昔日安成王。”
听得是安成王,阿宥眼色柔和了一些,又接着问道:“黄回何在?”
景蔼道:“右卫将军。”
阿宥继续问道:“张敬儿何在?”
景蔼道:“雍州刺史。”
景蔼恐这么问下去阿宥又要悲怒交加,连忙止了阿宥道:“萧慧朗现为我父亲麾下中兵参军,明日请他来见你如何?”
阿宥听得景蔼如此说,终于眼波流转,望向了景蔼,眼中似有雾气遮掩,终于轻轻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