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蔼见阿宥平静如此,也不再多言,起身燃了灯,将几上的药端了要喂阿宥,阿宥却坐起身,微颤的双手接过药,咕咚咕咚一口饮尽。
景蔼见此情景,欣慰异常,却更添了不放心,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宥,你……好吗?”
阿宥点头,冷冷道:“近日劳烦公子照顾,又劳公子费心安排得见母舅,阿……”阿宥本不经意地要顺口而出“阿宥于心有愧”,硬生生地止住,改口道:“我于心有愧。”
景蔼听阿宥如此说,心下反而难受起来,接过阿宥手中的药碗,道:“未曾劳烦,何来有愧?”
阿宥又静静地回道:“公子宽厚,不计得失,公子于我的恩情,我铭记于心,有生之年,必当相报。”
景蔼本想说些别的,但想想阿宥经此变故,短短几日,现在总算看上去正常一些,自己此时又岂能与阿宥争辩,不过顺其心遂其意,过些日子,等阿宥真正好了再说,因此转而又微微笑道:“阿宥,你既已回青溪宅,只需安心静养,待你好了,别说报我的恩情,有什么事做不得?”
阿宥本不是优柔寡断、伤春悲秋之人,听得景蔼这句话也正是自己所想,这几日于浑浑噩噩之中,心中万分痛楚,却也渐渐明晰,自己原本以为生不知来处,就算活着也毫无大悲大喜,无甚意思,现在醒来,总算知道了来处,三年来总算知道这万箭穿心的痛为何物,总不能当下就莫名其妙去死吧,“未知生,焉知死”,先活着才能去想死的事吧……更何况,明日可得见母舅萧慧朗,很多自己不太清楚或想不明白的事,也可再问个清楚。不过……
阿宥又道:“公子,我此前离开青溪宅时所赠公子匕首是父母所留唯一遗物,可否还请公子归还于我?”
景蔼低首叹了口气,弯腰从靴筒中取出阿宥的那把匕首,回到阿宥身旁,托于手中递给阿宥,终是不甘,在阿宥伸手要取之时,景蔼突然握住阿宥之手,又覆手将匕首紧扣于阿宥手中,阿宥吃了一惊,冰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转而又消逝,景蔼方才松了口气,唇边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放了手。
阿宥取了匕首握于手中,便向景蔼道了谢,又请景蔼回房好好休息。景蔼看阿宥当下自然是无碍,若硬留了不去反倒尴尬,也就应了阿宥,回自己房中去。
待景蔼离开,阿宥便将匕首托在手中看了又看,此前只知此匕首是父母所留,却不知背后有如此苦海深恨,眼中待要落下泪来,又咬了牙憋回去,只紧紧握着匕首怔怔对着月亮坐了一夜,心中一幕幕地交织着温暖恬静的寻阳,鲜血淋漓的新亭,父亲、母亲、兄弟……却不知何去何从。
直待到得天色将明,阿宥才恍恍惚惚睡了一会儿,又惦记着今日可见到母舅萧慧朗,便挣扎着起来,穿衣,笼冠,又在枕下取了父亲的匕首藏于靴筒中。阿宥又见枕下景蔼所赠匕首,想了想,还是笼于袖中。
当景蔼推开阿宥房门时,见阿宥又已是青衫少年的模样立于眼中,恍然是离开青溪宅前的阿宥,只是脸色愈加苍白,无澜的眼中添了几分阴郁,更显得深不见底。
见景蔼到来,阿宥微微低头,抬手躬身。景蔼见了忙扶了阿宥道:“你可还好?”阿宥依旧只是点头。景蔼一时失神道:“你在宫中的时候反倒爱哭爱笑些……”阿宥一惊,又微微抬头看向景蔼,景蔼突觉失言,忙咳嗽了几声,让人把早饭端了进来。于是景蔼仍是正坐于几前,阿宥斜着偏坐于下首,相对无言地吃了。
吃完早餐,景蔼便领着阿宥一起到得正堂后的一个小厅内,不一时只见一个身着戎服的修长挺拔身影,随着萧子响,一阵风似得行来。阿宥远远见得,便再也站不住,直直地跪了下去,眼中涌上泪来。
萧惠朗到得小厅内,见了阿宥垂泪跪着,不禁长叹一声,忙上前去扶了阿宥起身,唤了:“阿蕴……”萧子响和景蔼见此情此景,也未免心下不忍,摇摇头,掩了门出去,只留了舅甥二人在厅内。
阿宥本来也还好,听得萧惠朗一声“阿蕴”,又见萧惠朗眉宇间依稀有母亲的容颜,整个人都瘫软下来,跪坐到地上,哭得浑身颤抖起来,只觉这几日要将这三年所有的泪都哭完了,悲伤到极点,却也痛快到极点。萧惠朗也皱了眉,盘坐于阿宥身侧,抚着阿宥的背,唏嘘不已。
良久,阿宥才止住了哭,萧惠朗又仔细端详了阿宥,道:“这三年,阿蕴也大了……”
阿宥平静下来,请得舅舅安后,心中自然是有好多话要问,一时又不得理清,只好想到哪里就问到哪里:“舅舅,为何三年前要将我送到这里?”
萧惠朗又叹一口气道:“三年前,桂阳王事败,大多将士都投了萧公,我也同你母舅几个商量,若不投了萧公,我领着你又有何路可走?你母舅虽多,可你是逆贼之后,不是我们不想,也实在不敢留,纵使藏得了一时,万一有人知晓此事拿来做文章,别说保你,只怕你母舅几个全家上下也都活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只得如此,若不然,或许今日你我已是黄泉相见……”
阿宥心中仍是惶惑,又问道:“可领军将军毕竟以诈降之计,杀了我父兄!实是胜之不武!弑亲之仇,如若不报,枉为儿女……”
萧惠朗道:“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当时萧公亲守新亭,换我在他的位置,也只得如此。阿蕴你还未经多少世事,你当真以为是萧公杀了你父兄?彼时萧公也不过是朝廷的那把刀而已!谁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只要事败,不是萧公想杀,而是依律当斩,只是萧公恰好在那个位置上罢了!”
阿宥听了也是怔了,又道:“可当日,黄回与张敬儿入得我父亲营帐,父亲以信义待之,他们竟背了信义……”阿宥已不忍再说下去。
萧惠朗又抚了抚阿宥的肩道:“何为信义?黄回与张敬儿与桂阳王素无交往,何来信义,只是桂阳王不该轻信他二人至此。若说信义,桂阳王又岂是为了信义起事,从桂阳王起事的那天起,天下皆说他背了大义;萧公彼时在此位,此行又如何背了信义?再譬如我和你母舅惠明,当日于新亭,我在桂阳王帐下,惠明为萧公军副,持戈相对,手足相残,我俩之于信义又如何?都不过是看何处立身罢了!当日即便是惠明杀了我,我也绝无怨言,反倒敬惠明也是信义之人。”
阿宥生来头一次听见这么说,以前总以为自己学的不少,可是那些文章道理都是在纸上,实是于世情毫无所知,当下不禁哑口无言。
萧惠朗怕阿宥一时钻着牛角尖不能出来,必要说个明白,才能让阿宥止了心思,又接口道:“阿蕴,你身世确是凄凉,可活在这乱世之下,谁又是春风得意,幸福美满?你母亲乃我亲妹妹,你兄弟乃我亲外甥,他们死了我如何不伤感,可是我该怪谁去?譬如太后,其长兄王景文当日身为宰相,何等风光,可先明帝怕外戚权重,终是赐死,太后该怪谁去?譬如建平王,世有清誉,其时苍梧王所行暴虐,德不配位,可建平王一旦起事,还不是满门皆死,也只独留了幼女!譬如前皇后,苍梧王行事暴虐无道,与她有何干,可苍梧王被羽仪禁卫所弑,前皇后还不是被贬为苍梧王妃,不知何去何从,苍梧王妃又该怪谁去?再譬如那些生来如蝼蚁之人,有了今日活不过明日,鬻妻卖女,甚至易子而食,他们又该怨谁恨谁?若人人都拿着那嘴上的大义要个你死我活,今日天下该是何模样?要说那大义,当问天下苍生!”
阿宥原本心中想着萧道成毕竟于自己有杀父之仇,听完萧惠朗这番训诲,心中却是波涛翻涌,一时竟不能辩驳,想想自己这些年来学的道理只好似是件华丽外衣,内心所想皆是虚弱不堪,只得喊了一声“舅舅……”,低头呆坐在萧惠朗跟前。
萧惠朗也怕自己刚才一激动说的太过,便又向阿宥嘱咐道:“阿蕴,你近日方才忆起前事,也怨不得你心智大乱,很多事还需慢慢理清,“君子之行,思其终也,思其复也”,莫要逞一时之意气。侍中大人宽弘仁雅,你能在这里,舅舅们都是于心甚慰,什么报恩报仇的都不要多想,莫要捅出乱子才是正事。既是上苍给了你机会活着,也不要想着寻死觅活的事,人生在世,循个正道,不比闭眼一死要值……”
阿宥听完,虽然未能将诸事想明白,心绪上却是平复不少,又想想自己若是轻举妄动,捅出事来,且不说萧道成府上会如何,自己的母舅们又不是朝中权贵,要是殃及诸位母舅,自己又如何安生?少不得还是要谨言慎行。当下便郑重地向萧惠朗点头应道:“舅舅今日教诲阿蕴谨记在心,只是日后,倘舅舅们能有时来看看阿蕴,阿蕴便更无所牵挂了。”
萧惠朗心下虽然想日后哪里能有多少机会来看阿蕴,来多了便多是非口舌,不过眼前也不忍拂了阿蕴的意,只得点点头,便要起身辞去。阿宥便伏地长磕了头,直至萧惠朗随了萧子响一径离去,阿宥才坐起身,呆呆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