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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喂,你会发火吗?

这样的宴会除了吃她是没有一点乐趣,周子殷大半时间跟在周先生身边应酬。空下来的时候,晓安问:“你不是不愿来的吗?”

“我有说我愿意吗?”

“可我看你玩得比谁都高兴似的。”一点想象中的“赌气”、“冷漠”、“父子翻脸”之类的场面都没有看到呢。

“我有说我高兴吗?”周子殷的口气仍然淡淡的,隔了一会儿,说,“只是没有必要让这些人看热闹。”

这个答案又一次证明了周子殷的世界是周晓安所不能理解的,好在她向来没有研究难题的精神,“哦”了一声就去对付面前的点心,而周子殷也很快被请走。

要等到这个酒会结束,估计不到凌晨是不可能的。但是晓安生物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睡觉”这一栏,周子殷说:“我们走吧。”

已经靠在沙发里打盹的晓安连忙上楼拿东西,书包在,制服却没找着,周子殷去问人,回来的时候看到晓安正拿着手机拍他的房间,一愣,“干什么?”

“留个念。”晓安把手机收回来,看到跟在周子殷后面的陈管家,“陈爷爷,我的衣服呢?”

“拿去洗了。”陈管家笑,“晓安你很喜欢这房间吗?”

“哪个会不喜欢咧?哎,睡在这样的屋子里是我小时候梦想呃。”当然啦,以爷爷的抠门和家里的条件,梦想也只能是梦想啦,很快随着不懂得“钱”字怎么写的童年一起消逝在风里。

“现在已经很晚了,不如就留在这里睡吧?旁边有一间客房,布置跟这里差不多。”

呃?晓安小小地内心交战了一下,看到周子殷没有表情的脸终于还是放弃了,“……还是算了。找个塑料袋给我把衣服带回来晾吧。这套衣服我下次送回来。”她背上书包,准备走人,却发现周子殷站在门边没反应,“怎么了?”

“……今晚睡这里吧。”

她没有听错吧?

陈管家已经抢先答应:“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晓安发现从认识陈管家起,加起来都没见他笑得次数比这几个小时多。

不过这笑容很快僵住了,因为周子殷开口道:“不用准备,周晓安跟我一起睡这里。”

“一、一起?”陈管家的舌头忽然有点打结,看着晓安的目光非常震惊,“你、你们?”

晓安只好报之以干笑,随后才想起,“啊,不同被子的!我们分开睡!记得给我弄床被子来谢谢。”

陈管家下去很久没有上来,晓安叹了口气,“他肯定跟你爸商量去了。”

但愿他们不要误会,除了“睡在一张床上”,他们真的什么都没干。

“哼,”周子殷从鼻子里轻笑了一下,把襟口的宝石胸针摘下来扔在床边的桌子上,又把外套脱了,“我的事,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吧?”晓安被吓住了,“我爷爷知道我跟你一起睡的事了?”

“这个嘛……”周子殷给自己倒了杯酒,笑,“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那完了……”晓安再一起抓起书包,“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不管怎么样,她真正的身份还是一个“女孩子啊”!

周子殷喝酒的姿势忽然顿住了,“你们家只有你一个男孩是吗?”

不……确切地说是一个男孩都没有……

周子殷静了静,望向她的目光忽然多了点平时不多见的神情,“如果你爷爷问起,让他来找我。”

“哦好。”晓安答得非常干脆。这件事本来就是由你老大挑起来的,当然也要你出面去摆平。

片刻后陈管家带了一床被子过来,另外还有一套洗漱用具,向周子殷道:“少爷先吧?”

“你先。”周子殷的下巴点了点晓安,见晓安摆弄手机没反应,“喂,你不是困了吗?”

“啊?哦不,我现在想去大大一下。你先你先。”

陈管家忙道:“这边还有卫生间,晓安跟我来。”

房门在身后关上,晓安把刚才收到的一条短息删掉。那是爷爷发来的——“下来!”

楼下的场面让晓安呆了一秒钟,原本以为只是爷爷的一顿咆哮,谁知道周先生和周太太都在。书房里的灯大亮,白惨惨地很像审讯室。

好吧,如果她搞不定爷爷的话,就把周子殷拖下来。要还搞不定的话,就只有辞职不干了。

是嗒,大不了不干了嘛。

再说这都是周子殷搞出来的,关她什么事?

这么一想倒轻松了,先叫了一圈人,再坐下,静等他们开口。

在场的四个人却沉默。

晓安咳了一声,望向陈管家,“周子殷快洗完澡了……”

“我问你,”最先开口的是爷爷,很明显,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你跟少爷有没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们、你们真的是分被子睡的?没别的事?”

“能有什么事啊,放心啦,他要是敢占我便宜,我一脚就把他踹下去啦。”

爷爷松了一口气。

接着轮到了周太太,“晓安,你们这样……这样要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晓安数了数,“就这个星期,他生病了,我照顾他。”然后不知怎么就变成答应他一直一起睡。

周太太看了看周先生,周先生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周太太却笑了笑,她这一笑,整个书房的空气好像都流动起来,“好啦,你们别把晓安吓着。晓安,你们还小,还有很长的时间,好多事现在都不用急,知道吗?就算子殷要做什么,你只管踹他。”

“嗯好。”

“你快去睡吧,时间真的不早了。饿不饿?要不要让厨房准备夜宵?”

“啊不用不用。”不挨骂已经是万幸啦,晓安倒没想到周太太反而这样和颜悦色。门在这个时候“喀啦”一下被拧开,周子殷穿着裕袍出现在门口,发梢上还滴着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周晓安,出来。”

“哦。”晓安很乖地站起来,向在座的长辈道了声“晚安”。

走出门外周子殷的手却还在门把手上,只听他淡淡地道:“有什么话,各位来问我会比较清楚一些。有什么是你们想知道的,我现在就可以回答。”

“没什么没什么。”周太太微笑着站起来,“只是随便聊一聊,好啦,子殷你带晓安回去吧。今天累了吧?睡个好觉。”

周子殷轻轻动了一下嘴角,“那好。”

“喀啦”一下,门重新关上。

书房内重新陷入寂静,周先生忽然道:“要是子殷真能喜欢上晓安,倒也不是坏事。”

周太太叹了口气,“只怕他们现在这样要好,只是因为子殷还不知道晓安是女生。”

这大概是所有人担心的问题,尤其是爷爷。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把孙女带过来到底是不是做对了。

“他们问你什么?”

晓安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是他们叫你下去的吧,”周子殷的脸色仍然不大好看,“你对我撒谎?”

“是爷爷叫的。你知道老头一见我就是吼,我本来打算下去跟他对吼一阵就上来。”只要跟“家人”牵扯到一起,周子殷的脾气好像就会变得特别别扭和诡异。晓安打了个哈欠,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跟他叽歪下去,她抱着陈管家找来的睡衣去卫生间,洗到一半的时候却听到手机响,那铃声是周子殷的,大概是放在裤子里没有拿出来,“喂,电话!”她在里面大声喊。

“你接。”外面说。

于是晓安随便揩了揩手就接了,还没有开口,那边说了一声:“殷?”

应该是叫周子殷的名字,但是腔调非常奇怪,宛如英语老师教的音调上扬,十分之异国风情。

“那个……”晓安抓了抓头发,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中文,不然她的英语对话水平可是很有限的,“周子殷不在……”

“呵呵,”那边一下低笑,“殷的新朋友?”

呼,虽然很有一副“外国人说中文”的感觉,但至少他说的是中文,晓安放心了,“嗯,他现在在外面,等下我让他回你吧。”

“周晓安,声音听上去不错。”

呃,他咋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还没等她表示自己的惊讶,那边又说话了:“殷今天还好吗?”

“还好吧……”

“今天他的心情可能不太好,你要小心一点。”

“哦……”晓安觉得跟他说话的感觉就像是大脑被此时卫生间里的水汽塞满,雾蒙蒙的,“那个,你哪位?”

“呵呵,”那边又笑了,他好像很喜欢笑,但是却没有让听的人感到开怀的感觉……笑声里有一种很难以描绘的诡异丝滑,很怪,但又不可否认地好听,“你可以去问殷。”

出来后晓安把电话给周子殷,周子殷“哦”了一声,嘴角微微勾了勾,“是他。”补充或者解释似的,“……一个朋友。”

果然是物以类聚,怪人总是和怪人交朋友的。晓安带着这样的想法爬进被子,一贯迟钝的大脑第二天早上才忽然想起,“朋友”这两个字,周子殷是很少挂在嘴边的。

一般的人只能算“同学”、“一个认识的人”。除了他说做朋友的那次,晓安没有听他说起任何一个人用到这两个字。

但当时晓安那颗已经被睡意攻占的头颅,一贴上柔软得像迷梦似的枕头,几乎是立刻,三魂六魄被拉进黑甜梦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周子殷你真是幸福啊……”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其实不算“醒”,大脑仍然处于睡眠状态,久经训练的身体却有了本能反应——因为身边有不太习惯的动静。

基本上,周子殷睡着了之后是很安静的,不像她偶尔还会踢个被子什么的。起初他入睡的时间比较长,会开着一盏台灯看看书或者玩游戏,但后来他睡得很快——这也是他之所以要拖着她一起睡的原因。

“你身上有瞌睡虫在繁殖。”

这是他的原话。

室内一片黑暗,偶尔看到一两片微弱的流光。那是水晶杯。

周子殷在喝酒。

晓安的眼睛渐渐适应这样的黑暗,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慢慢倒酒的动作。酒沿着杯壁滑进杯底,非常缓慢,因而无声。

他靠在层叠的枕头上,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微微怔怔地,望向某个虚空中的所在,再喝一口。

垂下来的头发遮住半边面颊,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但是可以想象,一定是安静的侧脸,安静的表情。就像那天,他送她去见妈妈和姐姐,然后开车回来的表情。

一定是那样的。

独自一个人往下沉的感觉……如果说那次她感觉到的,只是在“往下沉”,那么此时此刻,已经是——“沉下去了”。

身影已经向悬崖坠去,底下雾气弥漫,不可见底,她扑在那儿用尽全力一捞,指尖空荡荡的只有风。

抓不住他了……

晓安猛然坐了起来。

周子殷没有回头,手拧开了床头的灯,桔黄色光芒亮起来,“做噩梦了?”

晓安摇摇头。不知道要说什么。很想踹他一脚,吼他一句:“这么难受干吗还要留下来。” 可是啊,她知道他是为她留下来的。他明明不喜欢这里,却还是为她留下来。

心里面浮荡着奇怪的滋味,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甜。像一粒青葡萄。更多的,还是很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内疚?同情?可怜?不,不知道,反正,她的眼眶也忽然变得又酸又涩,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倒在靠枕上,把眼睛里奇怪的东西倒回去,“我陪你喝吧。”

她不了解他的过去,也不了解他的内心,对于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吧。

呐,喝酒陪着,吃饭陪着,开心的时候陪着,不开心的时候也陪着。

如果不能进入你的世界去,那么,就把你拉到我的世界来吧。

晓安喝了一大口酒,夸张地皱起整张脸, “我真好奇你怎么能把这东西当茶喝。你味觉失调吗?”

“酒不是这么喝的。”周子殷握住她的杯子,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指上,微微摇晃,“闻到香气了吗?然后再喝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品味,不要忙着吞。”

晓安看着他,桔黄色的光线,将这个童话般的卧室变得更像一个童话,这仿佛也是一个童话般的夜晚,可是,住在里面的,是一个悲伤的小王子。

“喂,周子殷,你会发火吗?”

周子殷看着她。

“其实我宁愿你骂出来,喊出来,叫出来,哪怕是哭出来。”晓安说着,忽然觉得脸上湿湿的,抹了一把竟然是泪。大概是喝酒呛出来的吧,她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吞了下去,脸又一次被这种不习惯的味道刺激得皱起来,“看,喝酒就应该这样喝。不爽的话,也应该大声地发脾气,摔东西,跳脚,”她定定地看着他,流过泪的眼睛,在灯光下格外的湿润明亮,像是天上欲滴的星辰,“这样才痛快。”

而不是,仍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把心变成一口深得无底的潭,千尺之下再水波涌动,表面也看不出痕迹。

她已经可以从他微妙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他的情绪,还曾经羡慕过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可是,在这样一刻,她真希望看他发一次火。

就像爷爷曾经在奶奶面前踢桌子一样,就像大伯曾经在伯母面前摔电视机一样,就像妈妈曾经在爸爸面前说要去跳河一样。

闹得像个疯子一样。会把小孩子吓得哭。可是,她就是希望,他可以那样。

而不是,在这里教她怎么品酒。

但是,周子殷就是周子殷,他不是爷爷,也不是大伯,更不是妈妈,他不是她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人。他下床,“走吧,带你去找瓶好酒。”

晓安很想把杯子摔出去,吼一句 “去你妈的好酒!这个时候管什么酒啊” !

可是,她还是跟着他去了酒窖。

周家的酒窖很大,一瓶瓶酒插在架子里,瓶口伸出来,上面挂着标签,写着酒名和年份。周子殷抽出一瓶淡黄色的酒,开瓶给晓安倒了一杯,“喝喝看。”

晓安抱着再皱一次脸的觉悟闷了一口,却发现这酒意外地好喝,甜甜的,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香气,久久地在口腔和肺腑间回荡。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甜酒,Chateat d'Yquem,我小时候最喜欢喝。”

“有这么好喝的酒,干吗还喝红酒?”

晓安说着,又喝了一口。这次她终于体会到周子殷刚才在房间说的喝酒的方法是很有道理的。杯壁轻轻荡漾出来的香气沁人心脾,含在嘴里的时候每道味蕾都得到了最大的享受,咽下去的过程又犹如在体内开凿出了一道清泉,汩汩地流向身体的每一处,仿佛连血液都带着了这样的香气。

“我妈妈喜欢红酒,她做蛋糕或者拌沙拉的时候,都要加红酒。她很少下厨,但是红酒鸡翅做得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吃。”

这是第一次,周子殷在她面前提起母亲的种种。寂寞的酒窖里浮动着酒香与橡木的香气,他的声音混合在其中,低低的,悠远的,晓安静静地听着,忘了手里的酒。

“她对我非常好,教我读书写字,我最早会的中文,全是她教给我的。可是,画画常常占据她大部分时间。每次她去画室,我都会发脾气,她便会出来哄我。可是等我不注意,她又去了。有一次,我把自己泡在冰水里,她才真正吓住,有大半年,都没有再碰画。我对她来说,始终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晓安点头。

除了点头,她不想出声。

周子殷的母亲,殷家唯一的女儿殷紫绶,和周禀良是同学。两人感情良好,毕业后结婚,次年周子殷出生。因为周家的家业在国内,周禀良大部分时间也在国内,而周子殷母子则一直留在瑞士。夫妻虽然长期分居,但是在一起的感情仍然不错(至少在孩子心中如此)。

可是后来殷紫绶被检查出乳腺癌,她拒绝切除手术,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糕,周禀良却一直没有回瑞士。

当他回来的时候,殷紫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而与他一起走进周子殷外公家的,是现在这位太太。

殷紫绶当晚去世。

那一年,离周子殷十一岁生日还差十二天。

酒窖的静谧像是梦境,灯光下看得见浮动的尘埃,粒子重新塑世界,一幕一幕,看得这样分明。

周子殷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手下没有停,另开了一瓶红酒,正要把它倒进杯子里,一只手去抽走了酒瓶,他抬头,晓安已经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靠得这样近,才明显感觉出身形的差异。她刚好嵌进他的胸前,在她靠近的一瞬,他的手非常非常自然地伸过来,将她揽入怀中。彼此的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脑袋像是嫁接给了彼此。彼此的心情、心跳,清晰地传入自己的脑海。

她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一个人。

就像变成了同一个人。

那些在时光深处的往事,仿佛全都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那样的伤心,那样的失望,那样在心底呼啸又盘旋不出的恨,像一颗带着毒素的种子,在这些年里慢慢发芽。

原来那些不明白的,忽然间全明白了。原来那些不了解的,忽然间全都了解了。那个她一直搞不清的周子殷,忽然变成了一面透明的水晶,在此时此刻,一览无余。

只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很久都不能出声,她静静地抱着他,过了好久才松开,深吸一口气,往他肩上拍了一记,“呐,以后想撒娇的话,直接来找我说,不许再泡冰水。”声音是低哑的。

周子殷默默地看着她,目中似有千言万语,比这里的酒香更醇,比这一刻的灯光更温柔。他把她拉进怀里,“晓安。”他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头发轻轻蹭着她的头发,深深地呼吸,“晓安。”

不知道为什么,晓安的脑子里冒出一个词,叫做“耳鬓厮磨”。

心里面有奇怪的浮荡以及一种非常非常清淡又悠长的甜蜜,像刚才那瓶酒的香气,将她整个人包围。

她有点晕晕荡荡,好像站在云端,又好像随时会跌下去,她的手紧紧抓着周子殷的袖子,丝绸的衣料在她的手底下皱成一团,周子殷抬起头来,“你怎么了?”

她的脸一定红了吧!晓安很矬地想。更矬的是,他这样一问,她脸上更烫了,咳了一声,她赶紧松开他,拿手在面前扇扇风,吹吹气,“……那酒喝起来甜甜的,没想到度数挺高的哈。”

周子殷一笑,手揽着她的肩,大步离开酒窖,向房间走去。晓安已经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但是可以想象他一定笑得眉眼弯弯,那一定是总令她发呆走神的、宛如樱花盛放一样的笑容,那一定是那个,心头没有牵挂时的周子殷。

他的声音给了她最大的肯定,里面所带着的笑意,足够让晓安的眼睛飞快明亮起来,在昏黄的壁灯光芒下,两人一起走向房间,他低笑着说:“……是挺高的啊。”

昨晚的缺睡,直接导致第二天的晚起。

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子殷还没有醒,被子只盖到腰间,头发逶迤在枕上。睡着了的周子殷格外沉静,像一个等人吻醒的公主,不对,是王子。

轻轻地吻一下,就会醒过来……

晓安在枕上发了半天呆,等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整个人猛地跳起来,而这个时候,手机响起短信声,是陆上夫。

天,她把星期六的约定丢到脑后了。晓安跳下了床,动作惊醒了周子殷,晓安已经冲进更衣室换衣服。但问题是,昨天临时被抓过来,她什么都没带,难道要直接穿校服踢球?她摸了摸衣服的料子,不知道经得起几分钟的折腾。

周子殷在外面敲了敲门,走进来翻出两套宽松点的衣服给她。

晓安高兴地接过来,“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不是和人踢球吗?”

晓安歪着头想了想,“我不记得我有告诉过你啊。”事实上,这是她努力隐瞒的一件事啊,万一他跟陆上夫认识了,万一陆上夫嘴里一时不把风,万一……总之那不是一切都要完蛋?

“需要你告诉吗?”周子殷在外面把更衣室的门带上,晓安出来的时候,他有些飘忽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

衣服有点大,显得个子有点小。

这样的周晓安看起来不像平时那样宛如一只精力十足的小鹿,倒像一只……兔子。

小小的软软的白白的,好像可以拉到怀里来摸一摸。

周子殷的嘴角轻轻勾起来。

笑容简直是周子殷的魔术,这样嘴角一勾,就像凭空勾勒出满树怒放樱花,晓安很没出息地又一次对着他傻了半晌,直到他经过自己的面前,手一拍她的后脑勺,“下去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晓安忽然想起昨天的电话,咕哝:“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压根交不到朋友咧。”

这话说得有一点点言不由衷。因为周子殷脾气好起来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对于他明明不开心还愿意陪她在这里住一晚,从他答应的那一刻起,晓安就想说一声“谢谢”。很真诚地说一声“谢谢”。可是啊,不知道为什么,要损他贬他好像都很容易,要这样谢他却觉得“很难开口”。

好像很刻意,很客气,很见外。

很不自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之间的交流方式起了她所没有察觉到的变化。

比如现在,她明明只是想问问他那位朋友的情况,明明可以很随便地打听一下,但莫名其妙的,话出口就变成这样一句。

隐约地觉得,直接打听他的朋友,好像就变成了“很关心他”、“很在意他”,而这样说,就显得含蓄多了……

(要是爷爷在旁边的话,一定会惊得眼珠脱离眼眶吧?他这一根筋的孙女,终于学会拐着弯说话了。)

周子殷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啊?”晓安的脸忽然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没什么,我哪里想知道什么,没什么没什么。”连忙埋下头去喝牛奶。

“想知道的话,直接问我吧。”周子殷的声音里有点笑意,眼睛也有点笑意,明净的餐厅,秋风吹起纱帘,桌上的花束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早就说过,什么事情直接说出来是最省事的。”

这句话,在心里有鬼的晓安听来,真是“语带双关”啊“语带双关”。

“我先走了啊。”晓安干掉最后一块面包,从书包里翻出本城的地图找附近的公交车。周子殷却放下了餐巾,“一起去吧。”

“呃?”晓安忍不住打量他那张睡眠不足的脸,“你确定你开车的时候不会睡着?”

睡着还在其次——真的让他见陆上夫?

开玩笑!

可是,周子殷已经拎起外套,脸上的神情自然,仿佛跟她去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晓安忽然再也找不出拒绝的借口。

因为她忽然觉得,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跟他“一起去”,好像真的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过上了车,晓安才明白自己错了。

见鬼!谁说“睡着还在其次的”?把她的舌头拉出来暴晒吧!

这位司机在路上打了好几个盹,闯了一个红灯,又险些撞到人家的车屁股,下车的时候晓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车外的空气,“活着真好。”

周子殷揉揉眉头,打了个哈欠。

“你要不回学校睡觉?”

“不。”

“那就在车里歇会儿吧。”

“不。”

“你非常要跟我进去不可吗?”

周子殷温柔地笑,“当然。”不仅如此,还走在了她前面,“我很想看看,谁能成为你球场上的对手。”

体育中心里比往常热闹。以前这个时候陆上夫正一个人带球满场跑或者在练习射门,但今天他在打架。

他的对手是三个男生。这小子也算强悍,竟然没有落下风,可是另外还有人在周围围了一圈,虎视眈眈。

鉴于这些人手里也抱了一个球,晓安明白这是抢球场的。于是立刻停下来一路上企图把周子殷劝回去的计划,而直接把周子殷按在了观众席,然后跳到了场中,手在看起来像老大的一人背后拍了拍,“喂。”

那人回过头来,看到一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小子。短发,运动外套,笑得神清气爽,“抢场子是吗?咱们文抢还是武抢?”

她所在的那个小镇,免费的公用文体设施资源非常紧缺,几个学校的学生以及热爱运动的混混和小屁孩为了“合理”地利用这些资源,在很早的时候就制定出某些规则。先来后到这种东西肯定是不管用的啦,大家基本上以实力说话。

因此当那个人问一声“怎么说”的时候,晓安打了个哈哈,“好说。武斗就是像你们这样直接揍人,文斗就是大家踢一场,赢的人留下。”

那人眯起眼,再看看以一敌三仍然眼神狠利的陆上夫,掉过头来问:“你俩一伙的?怎么踢?”

“一个守球门,一个踢球就可以啦。”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不要怪我们以多欺少。”

“切,你们不正在以多欺少吗?”

那边响起两声惨叫,陆上夫撂倒了两个人。第三个胆色一寒,脚下一顿,被陆上夫毫不客气地一个扫腿,再踹上一脚,出局。

陆上夫活动活动指关节,眼神像刀刃一样薄而锋利,慢慢走过来,“我还是比较喜欢武斗。”

那些人都忍不住后退一步,晓安笑,“笨啊,还是来文的吧,每次都是我们两个人踢也很无聊啊。”

可是那边挺不住了,“我们、我们不玩了!”喊出这一句准备跑路,晓安的动作却比所有人都快,她堵住去路,转着手腕,“那我就不客气啦,你们打了我朋友,至少我得给他报仇吧?”

自从离开老家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弱肉强食的江湖生活。哇,今天重温,感觉真是太好了。

而陆上夫也阴沉沉地踱步跟上来,一前一后,将这一群人堵个正着。

大家终于决定文斗。

好歹算平息了一场打斗,至少医药费可以省下来,所以说大家以后要讲文明。

不过周晓安和陆上夫这边又险些打起来,原因当然是两人都想当踢球的那一个。

晓安说:“要不是我,你早被他们欺负惨了。”

陆上夫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要不是你,我陆上夫今天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收拾干净。”

那头在商量阵形的人集体一抖,“他就是青中的陆上夫?!”天呐,他们今天出门忘了查黄历。

商论内容立刻从“咱们人多,压也压死他们”,转变为“喂,不如早点输掉早点回去吧!”。

而这边,动嘴皮子明显分不出高下。晓安把球场边上一瓶谁喝的易拉罐饮料捡过来,放在边上,再退到球场的另一头,向陆上夫道:“谁踢中了谁上。”

这个很公平。

对方球员目测了一下这个射程距离,“靠”了一声,“我就不信这么远能踢中这么小的东西……”

一句话没说完,陆上夫那一脚果然踢偏了。两道眼神宛如飞刀一般射向那个人,那人忍不住头皮发麻,往队友身后躲了躲。

这下轮到晓安,只见她伸伸胳膊伸伸腿,外带扭扭腰,飞起一脚,球直接飞向目标物。砰,一声响,易拉罐飞起,里面剩的小半罐饮料洒了出来。

她得意地向陆上夫扬了扬下巴,又冲观众席上的周子殷比了个“V”字。难得的好天气,她的面庞在晴光下非常耀眼。

于是对手球员在比赛尚未开始前就猜到了结局。但是他们没有猜到的是,一场球以30:0结束,两人还不放他们走,活生生拉着他们当了一上午的陪练。

拖着不停打抖的两腿回去的男生们,暗暗发誓:“再也不要来这个球场了……”

而完美合作了一上午的两个人,开心地击了一下掌。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最明亮的快乐以及风发的意气。两个人忽然变得惺惺相惜,觉得这样的双手一握,好像就可以纵横天下。忍不住同时开口:“喂,你转到我们学校来吧?”

两个声音重在一起,两个人一怔,又同时大笑起来。

笑声清澈,在空旷的球场被放大,以比声速本身更迅疾的速度,传到观众席上。

坐在位置上的周子殷,慢慢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站起来。

他一走到球场边,晓安就看到了,跟陆上夫说一声“我去一下”就迎过去。

陆上夫跟上去,问:“他就是你雇主?”

“嗯。”

雇主道:“我要去卫生间。”

晓安便指明方向。

周子殷说:“你跟我去。”

晓安还没有开口,陆上夫说:“我带你去吧。”

周子殷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很淡很淡,很凉很凉,眸子在阳光下看起来像是无色的。一眼之后,周子殷的视线重新回到晓安身上,“跟我去。”

“喂,”陆上夫一把搭上周子殷的肩,“刚好我也有点急,我们一起去吧。周晓安,你帮我看着球。”

周子殷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脸上毫不掩饰地掠过嫌恶的表情。

陆上夫看得眉毛挑了起来,晓安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一句“好啦,再不去他要生气啦”后走到周子殷身边。陆上夫在后面叫:“那是男厕所啊——”

底下一句“你怎么能去”还没有喊出来,周子殷霍地转过身,问晓安:“你等下干什么?”

“吃饭咯。”晓安说。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心情不好。跟以往只是“眸子变黑”、“沉默”或者“喝很多酒”的症状比起来,眼下的周子殷浑身上下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很不爽”四个大字。于是晓安犹豫了一下才说得出底下的安排,“陆上夫说请我吃饭,说有超好吃的东西……”声音渐渐在他瞪起来的眼睛下低下去。

呃,好像生大气了。

越来越聪明的晓安连忙转移话题:“不是要上厕所吗?”

“不上了。”他真的往回走,“回学校。”

唉。晓安在肚子里叹了口气,搞不明白这突然的脾气是怎么回事。可是气头上的周子殷最不能忤逆是她的血泪经历得出的常识。她只好跟上来,然后跟陆上夫摆摆手,“喂,下次再去吃吧。现在我老板生气了。”

虽然上次她说了自己是保镖,在给人打工,但是陆上夫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在球场上嚣张不可一世的周晓安,竟然会为了生活压力在别人面前这样低三下四。陆上夫的眼睛都睁圆了,忽然拉住她,“不许走。”

声音很大,已经走到球场边的周子殷蓦然回过头来。他的长发没有束起,发丝掠过面颊,目光落在晓安被拉住的胳膊上,美丽温柔的脸,瞬间甚至透出一种强烈的气势……像杀气。

陆上夫的眼睛眯了起来,原来一直被晓安形容为“柳叶刀”一样的眼睛像是有薄薄的刀光。两个男生的视线隔着小半个球场交锋,空气中仿佛可以听到什么东西发出“砰砰”的声响。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晓安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两个人。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之后,周子殷缓缓开口:“周晓安,过来。”

他的声音低下来往往这种丝绒般的质感,不是甜腻,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丝滑,像巫师的诅咒,又像是诗人的吟诵。

晓安的胳膊上忽然一紧,陆上夫低低的声音响在耳边:“你要敢跟他走,我就把你是女生的事说出来。”

这是威胁吧这是威胁吧?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吧?!

“反正你有身手,找工作还不简单,干吗跟着这样阴阳怪气的人?”陆上夫振振有词,目光殷切,“你辞职吧,我给你介绍新工作。”

“……可是我已经预支了工资……”

“多少?我先借你还他……”

“我也不知道多少,全被我爷爷拿去了——”说起这事还是心头一恨!但是慢着,现在好像不是应该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呐,我得走了,那家伙真发起脾气来了不得。”

陆上夫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了。

我们都知道,过早坚强或者出来赚钱的孩子,背后多半都有“贪财的长辈”或者“不幸的家庭”,而“坚强”和“赚钱”的本事已经高到一定段数的周晓安,身后一定也有着与其能力成正比的阴影。

他忍不住放松手上的力道。

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周晓安这样像女生。头上仍然是男孩子一样的短发,运动衫下一样是毫无曲线的身材,她跟上次和上上次乃至小时候那次都没有区别,陆上夫的眼神却无比温和起来,慢慢放开了她。

“我不影响你工作。”他说,“回头电话联系。”

晓安“哦”了一声,小跑着冲周子殷的方向去了。扭头的一刹那恍惚觉得陆上夫的眼睛“怎么忽然不像柳叶刀啦”,“声音好像也有点低”,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只有一刹那而已。她很快跑回周子殷身边。周子殷远远看了陆上夫一眼,那一眼说不出来是挑衅还是警告,然后带着晓安离开。

陆上夫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晓安从周子殷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晃到左边,不知在说些什么。周子殷却始终保持着双手插在裤袋里的姿势,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体育中心停车场。

“那个……”晓安打量一下身边人的神色,“坐公交车回去吧?”

开玩笑,她可不想再来一次公路惊魂,而且比早上更糟糕的是,现在周子殷的脸上的表情晓安完全可以口译出来:妈的出车祸又怎样!

这位是非常典型的心情不爽时会有“飙车”这种危险系数高得发指的运动来发泄的人。

晓安撑着车门作最后的挣扎——而已经坐在驾驶位上的周子殷,望着前方,淡淡吩咐:“上车。”

不要吧!即使这份工作需要她赌上尊严和身体(喂喂喂,我警告你不要乱讲话啊),总不能要她把命搭进去吧?!

出道以来没有干过成功的一票,就死在雇主的折磨下,这不是保镖世家第八代传人应该有的人生啊!

周子殷毫无障碍地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悲愤的脸,忽然回过头来,目光定定的,倒吓了周晓安一跳,“干、干什么?”

“你这么不愿跟我走?”

“我没这个意思啊!”

“你还是惦着他要请的午饭吧?”说的时候,周子殷的下巴微微扬起,声调里面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他打开车门,下来,关门,锁车。

晓安睁着眼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直到他笔直地站了她面前,嘴里冒出来的,还是那句:“干、干什么?”

“去吃午饭。”明明不高的声调,听起来不知怎么有种“恶狠狠+挑衅”的味道,脸上却已经微微一笑,眉眼弯弯,视线穿过晓安的肩头,正对着停车场外走过的陆上夫,“不是有‘超好吃的东西’吗?我也尝尝。”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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