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悬疑,腥风血雨;江湖庙堂,草莽宫阙。
悠悠历史,渺渺人间;陌上花开,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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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这是您要的茶和点心,还有地图,我给你一并拿来了。”
“好,放着罢。这是西商境内的山峦图吗?”
“正是。客官,小店酿制的老酒,您不添一点吗?”
身着暗红色布衣,腰间系着黑绸的青涩少年笑了笑:“店家,我是赶路人,喝酒误事,就不劳烦招待了。只是不知外头这雪,何时才能停下来。”
店家是个年过花甲的胖老头,他瞅了一眼少年身上的单衣,慈眉善目地问道:“公子莫不是嫌天冷,走不得路?”
“倒也没那么娇贵。”少年摆了摆手,抓起竹杯抿了一口,茶水的热气直入胸腔,一股说不出的舒适感在唇齿之间萦绕:“只是这雪从年前下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真是罕见。”
“我听闻司天监的老爷们说,这雪要到正月十五才会停呢。”胖老头笑了起来,脸上的褶皱像是一朵盛开的菊花:“客官刚刚说喝酒误事,可这大雪天的,若是没一杯酒暖暖身子,赶路人又如何走得动?”
“也罢,你且再去取个杯子来,斟一壶酒。”
“好嘞。”
趁着胖老头斟酒的功夫,少年饮了半盏茶,吃了两块热腾腾的方糕。
这芝麻馅儿的方糕味道极美,但和紫竹林中的白糖方糕比起来,还是要差一些。至于是差在哪里,少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毕竟,那片位于极南之地紫竹林,庇护了他十八年。
少年闭眼沉思,心里有个声音问道:此番违背王夫人的意思出走,接受紫微阁的定榜赐牌,是错是对?
可即便是错的,自己也有必须要出林的理由……毕竟,大姐下落不明,这件事得由自己来查清。
“客官,您的酒来了。”
少年被吆喝声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他摇了摇头,努力摆脱缠绕着他的种种纷扰:“店家,这酒不是给我的,你且给自个儿倒上一杯,与我说会闲话。”
“客官,这……”
“你且坐下,酒钱我会照付给你。”少年冲着胖老头点点头,又指了指对面的空座:“这晌午时分,又值初六年节,想必也不会有别的客人,你也休息片刻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胖老头倒也爽快,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一口饮净杯中的烈酒,又给自己满上:“客官真的不来点暖暖身子?”
“不必了,我不怎么沾这个。”少年有些羞涩地咧了咧嘴,摇晃了一圈手中的竹杯,“平日也就喝些茶而已。”
“客官看样貌还未及弱冠之年吧?”胖老头嘿嘿一笑,继续说道:“等客官在年长几轮,就晓得这玩意儿的妙处了。”
“祭祀的时候我也品过些许,只觉潮热入喉,涩味攻肝,实在是品不出韵味何在。世人常云,喝酒误事,我便不再尝试。”
胖老头见少年如此坚持,也不好相劝,转换话题道:“小店中的粗茶,不知客官还喝的惯否?若是客官常喝茶,不妨猜猜这是何茶?”
“白毫批身,芽尖锋芒,滋味甘醇,应当是毛峰。”少年温和地笑了笑:“我并不确定,若是说错了,还请店家不要笑话。”
“客官说的一点不错。”胖老头略有些吃惊:“没想到客官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见识,想必是游历各方,见多识广。”
“说来惭愧,我倒是个不愿意迈开腿的懒人。识得此茶,只因阿姊宠溺,时常寄送各地名茶与我受用,故而见过。”
“客官又在与我老头子说笑了。”胖老头根本不信,又扬手将一盏酒吞下肚中,面色红润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我这小店开在边境,又非商道,时常只有绕路的南梁与西商间的商队在此歇脚……更何况今天大年初六,又下着大雪。若客官真是懒怠之人,又怎会在此情况下来到这里?”
少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有继续接下去。正如自己所说,他从婴儿到如今,的的确确是个在紫竹林中活了十八年的懒人。若不是出现了他必须要做的事,否则他一辈子都不想离开那片林子哩。
胖老头见少年不说话,也没有生气,继续笑意盈盈地说道:“除了那些商队外,也有些独行的人来到小店歇脚,十有八九都是紫微阁定榜的侠……紫微阁每年考试定榜了那么多侠,为了维持天下太平,将这些人分给天下四国受用,许多我南梁的侠被派往西商受命的,都会走这条道,所以老头子我也见过不少。”
少年迟疑了片刻,抛出了个困扰许久的疑问:“店家是怎么看紫微阁的?”
“紫微阁?那不是我这种草民可以议论的。不过他们做的不错,至少这五十多年来,各个国家之间没打过仗。”胖老头顿了一下,眯起眼朝窗外看了半晌:“不瞒你说,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这里是战场,无数南梁和西商的士兵在这里集结,在这里战斗,在这里牺牲,最后在这里掩埋。我爹是个南梁的士兵,只可惜我连他的样子都没记住,他就葬在这里了。我当时最大的心愿,便是这里不再有战争。”
少年顺着胖老头的目光,朝着窗外看去,无数的雪花从天而降。暴风雪似乎不再肆虐狰狞,天地间似乎只有这家小店,和外边白茫茫的一片。
狂吹的风暴,落花的大雪,纯白不沾染血污的大地,是这个胖老头一生所愿的事。
少年低眉,将杯中的残茶泼在地上,拿起酒壶朝杯中斟了半盏。
“敬紫微阁。”
少年举起杯子,对着胖老头念叨了一句,仰头一饮而尽。
“孩子,你是紫微阁定榜的侠吧?”胖老头趴在桌案上,似睡非睡地嘟哝道:“咱们要的其实很简单,没有战争,能好好种地,好好做小生意,就足了。这奢侈吗?”
“不。”
他将桌上的方糕包了包,连同地图塞在了包袱中,又从怀中掏出二两银子,悄悄搁在胖老头跟前。
胖老头已经睡熟了。
少年终究没拿剩下的酒,而是仔细地整了整背上的竹剑,紧了紧腕上的扎袖,将身侧的黑底红云大氅披在身上,推门而出。
之前一饮而尽的那半盏酒,依旧在他喉咙间灼烧着。
少年拿出藏在腰间的木牌——正面刻着一个侠字,用红漆填着底;背面则是自己的品级、出生与名字:人字四品,南海,魏凛。
“如今我要走的这条路,是九年前大姐走过的,六年前二哥走过的,三年前三姐走过的。”
他呼了一口气,热流瞬间在他面前变成了白茫茫的水雾,他像个孩子似得,试图用手去抓。
“有紫微阁在,世界还是挺好的。”
魏凛越走越远,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逐渐成了一个黑点,最后连黑点都不见了。
北风呼啸而过,雪籽纷纷抖落,将他留下的脚印完全覆盖。
若是想循着脚印回来,已经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