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路犹豫了半天,终于把堵在喉头的话问了出来。
“叔,你刚才说,是你把那些死人放到了床上?”
黑汉从绿军裤的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
“都被鸟吃死了,乡里乡亲的,俺不收去尸,还能指望哪个来当孝子贤孙!”
“村里的人,都死了?”
“死的死,跑的跑,剩俺一个人,嘿嘿,还怪安静哩。”
黑汉小心翼翼的打开烟盒,取出半根烟头来,拿打火机点上。
胡小路听明白了,黑汉不忍心村里的乡亲暴尸野外,一个个抬了回去。
“赵二柱这帽子,不赖!”
黑汉往下拉了拉头上的黑礼帽,爱惜的摸了摸帽檐,他这一身穿著看上去实在不伦不类。
“吃饱了?”
黑汉一边问着,一边吐出一个烟圈,很快就被小班用手给戳破了。
“饱了。”
胡小路揉着肚子,其实算不上饱,至少不饿了,对此他充满感激。
“掏钱!”
“钱?”
黑汉拿过纸条来,拍在桌上。
胡小路拿过来细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一大一小城里娃两个,吃我鸡蛋九个,共计五块四,娃娃可怜,不要零头。”
黑汉冲着胡小路伸出五根粗长黢黑的手指,“五块,只要个成本钱。”
胡小路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细细一想,黑汉要钱也算天经地义。
可问题并不是此刻兄弟俩身上没有一分钱,他就想知道,黑汉要这钱,能有特么的什么用?
手机失去网络前,他从新闻上看到全球各地都陷入了灾难当中。在有些镜头中,他看到黑压压数不清的鸟类占满了半个天空,此刻他大概能判断,世界应该是彻底崩溃了,要不然也不会在将近二十天的时间里,收不到任何一点世界变好的消息。
“你要钱?买东西的钱?”
“对!”黑汉捏着食指和拇指,乐呵呵道,“我买烟的钱。”
“叔,你上哪儿去买?”
黑汉一本正经的说道:“城里,虽说赵二柱一家人全死了,俺也不能去砸开他们家的小卖部,俺去城里买烟。”
胡小路心头一紧,“赵二柱?叔,你这帽子?”
“死人头上摘的,俺不偷他们家小卖部,俺拿个帽子戴不算啥!”
“抽烟不好,我妈妈不喜欢我爸爸抽烟!”
小屁娃这时候冒出来一句。
“那是你娘,又不是俺娘!”
黑汉凶恶的瞪了小班一眼,神情黯淡了下去,“要是俺娘还在,俺也不抽烟。”
黑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胡小路听了个大概。
听起来,灾祸发生后黑汉一直居住在村里,他可能以为只有村里发生了鸟灾,整个世界在他眼中还在正常的运作着。
“叔,你听我说……”
胡小路费尽一番口舌,详细向黑汉讲了一遍目前他所掌握的信息,告诉他这个世界完了,他之所以能这么肯定,是根据半个多月以来厨房里日日变浑的水和日复一日不断增多的鸟群判断出来的,什么都没有好起来。
“咦!那得死多少人,谁去给那些人收尸?”
黑汉吸完了最后一口烟,有些悲凉的说着。
“算了,不要你们钱了!”
黑汉拧灭了烟头,把打火机装回烟盒。
“那就太谢谢……”
“你帮俺去抬死人!”
……
村头外的木板桥下,一大一小两具尸体直挺挺陷在河边的淤泥地上。
“这是二柱的媳妇和他娃。”
胡小路即便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好跟着黑汉来到河边,毕竟吃人嘴短,更重要的是,他是被黑汉连打带拽拖过来的。
他俩没有带小班,确切说,是黑汉不允许小娃娃跟来,有大娃娃帮忙就够了,他把小班留在了屋子里,从外面扣上了门,哪怕小班哭着大骂黑汉是个“抽烟的黑猪”。
胡小路也不同意小班跟来,他才六岁,死尸可不是他该看的。
黑汉挽起裤脚,光脚踩进淤泥里,手里还拿着锄头。
“媳妇带着娃要逃去娘家,都还没过桥,就被鸟畜生们扑翻了,七八天啦,就剩这点肉了。”
胡小路一到河边,就注意到了那两具被鸟群啄得面目全非,几乎辨不清男女的尸体。衣服也被啄成了碎布,他没有细看,只怕衣服下的皮肉内脏也被啄了个干净。
越靠近河边,腐臭味越浓,胡小路强忍着没有干呕,万一把刚吃的鸡蛋再吐出来,那就等于给黑汉白干一场。
“下来啊!”
黑汉怒目瞪着小路。
胡小路喘了几大口,稍稍适应了这股气味。
“叔,你想把她俩也扛回去?”
黑汉回过头来,认真说道:“二柱是俺兄弟!俺得让他们一家团聚。”
胡小路懂了,他没有再问。
他既没脱鞋,也没有挽裤腿,万一鸟群突然来袭,光脚的跑不过穿鞋的。
胡小路穿着件白色夹克,灰色牛仔裤,脚上一双棕色登山靴,这是兄弟俩离开别墅前新换的。
第一脚踩上去,新鞋陷进去一多半,鞋面立即被淤泥裹住,第二脚踩上去,整个鞋子陷了进去。
“大娃娃,你快点!”
黑汉手里的锄头派上了用场,他勾住二柱媳妇的肩头,用力往后拖着,只可惜尸体陷得太深,黑汉猛拉几下,纹丝不动。
胡小路双脚踩进淤泥里,需要费力才能再把脚拔出来,他这时候看出光脚裸腿的好处来。
来到黑汉身旁,胡小路搭了把手,双手握住锄把。
“一二三!”
“一二三!”
黑汉的语调本就尖细,他拖着长音喊节奏让胡小路头皮发痒。
“噗”
在二人的努力拉拽下,二柱媳妇的尸体只往前挪动了几寸,锄刃就从锄把上脱离了出来。
黑汉和胡小路收势不住,双双坐倒在淤泥地上。
黑汉盯着眼前的尸体,“这女人,还怪沉哩!”
胡小路心说不是尸体太沉,是淤泥太厚。
“起来,咱俩用手搬回去!”
黑汉用手拍了拍胡小路的肩头,一个泥印子留在了他新换上的白夹克上。
“你让我喘口气!”
胡小路上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这是同学庆贺他考上大学后送的礼物。
他将手帕蒙在了脸上,抓住黑汉朝他伸来的手,先把屁股从淤泥中拔出来,又拔出双腿。
“你抱两条腿。”
黑汉主动走到了尸体头部那一侧,相比之下,黑汉所站的位置淤泥更厚。
胡小路深吸一口气,抬起死者双腿,那一边,黑汉已经抱起了死者空空的头颅。
“啊~啊~”
胡小路听到了鸦叫,他立刻抬头看去,四五只乌鸦在二人的头顶盘旋。
“快,叔!”
黑汉并没有把几只黑鸦放在眼里,“不算个啥。”
二人抬起女尸,只听格格几声响,女尸从淤泥中被拔出来后骨骼松动,差一点散了架。
胡小路几乎要吓跪了,差点松手。
两人一前一后刚离开河岸,头顶的几只黑鸦快速下落,直直冲向二人,像几支从天而降的利剑。
远处的天边,也露出许多密密麻麻的黑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