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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们的战争

大山是褐黄的,光秃的,荒凉的,围隆的天空也被映成褚黄色,如泥土一样,像炮灰一样。

这是战争的天空,没有一丝儿蓝,没有那让人神往的蓝。连往日白色的云朵也酱成了褚黄色,那是炸弹溅起的灰尘,飘得天空满满的。

这样的天空对于哈嗒们来说,充满希望。如果嘤嘤之声音尖细而快捷地从天而降,那么哈塔们就像地鼠一样迅速钻入深洞中,用灵敏的耳朵去等待去探测外面:稍过一会儿,轰隆轰隆震天动地响,头上的泥碎就簌簌地抖落下来。如果运气不好,掉下一大块泥块把身子压住,把自己憋得半死或由同伙帮忙才能钻出来吐一口气。好在全部是泥巴,没有石块,否则脑袋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开了花,血溅一地。死了。

现在,只剩下不听话的二哈塔,天落炸弹的时候还爬出洞口去张望,炸弹有多响,他的叫声就有多响,仿佛他肚子里的“炸弹”也响了,能把泥屋掀得高高的,能把天空涂得黑黑的,能把地球摇得响响的,搅得混混的。大哈塔担心着老二,等弹响完后就出来斥责他说,“你炸不死嘿!没见过?”

炸弹见得太多了,原先谁也不会躲藏,就坐在山坡上数着天上落下的数目以及估量着大小,一阵型一阵叫,后来炸弹的碎片飞过来,哈拉大叔用枪顶着骂他们:“你们这些兔崽子,不进山洞我毙了你们!大哈塔,你当什么班头,炸死了你们喂苍蝇,喂野狗!”

大哈塔便高叫:“集合,立正,进洞!”

一群土黄的孩子们排着稀稀的队一个一个进洞,像吃饱喂足的山鼠归窝了。

小哈塔跟在大哈塔后面,为大哈塔而骄傲。只有二哈塔不买账,他总要一个人坐得腻烦才钻进洞里,找他的角落埋头大睡。二哈塔是个自由的家伙,谁的话都可以不听,谁都不能让他怎样。

离这山坡相邻的另外一个山坡上,也有一群孩子,那是哈拉带领的孩子群,和他们一样在这一带混。山村没有了,农田荒废了,只剩下战争。

这里却是生活的好去处,有山洞,且有食物。

食物是好东西,大家用纸箱装,用塑料袋装,用铁罐装,一袋一袋,一桶一桶,会从天上掉下来!

嗡嗡嗡的声音粗狂混浊闷胸,是天空掉下食物时的信号,大人说是人道主义援助。两个山坡的孩子就会像两群饥饿的山贼样呼啦啦地冲向了坡下的小坪,一阵狂抢,一阵豪夺,一阵欢叫一阵咒骂,最后每个人怀里手上都塞满了、捧满了食物。

这里的食物是孩子们的专利。只允许他们捡,如果大人去捡便有子弹飞来,打中的人就像牲口一样伸开了四肢,宽大的布衫也遮盖不了死前的挣扎痉挛。他们是孩子,他们可以享用。他们中最大的是大哈塔,十二岁。再过一年他就要参军,对那些驱赶他们的人,对炸了他们的泥屋及铁锅的人扫射轰炸,一报还一报!

现在大哈塔得争抢食物,得带这群伙伴活命。这群伙伴的父亲都拿着枪或去打仗或被枪弹打死了,母亲或被炸死或被拐卖了。

大哈塔是这儿的王,谁都不能与他争夺下面的食物,包括邻坡的哈拉。前天他带着孩子与哈拉争抢食物,如果不是大人的制止,他们还想偷大人的枪在山坡上大干一场。当时哈拉大叔把他扯在面前大骂:“你这兔崽子,活腻了去当兵!你看你这身胚,该去打仗了。还跟他们争抢呢!”大哈塔无话可说,倒是二哈塔横蛮,他把哈拉的手指咬断了。哈拉大叔用枪顶着他脑门,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嘴还咬得紧紧的,似乎他有天大的仇恨。

炸弹响过了,土地震过了,天上的灰尘又染过了。大哈塔们从洞里钻出,一个一个像原野中的老鼠,完全没有惊恐,个个成了老练的将士,只缺少指指点点的姿态,否则还让人怀疑是小人国的王朝。

二哈塔定定地望着前方,那些尘雾还在空中被风一丝儿一丝儿扯开、扯淡,扯到这边来有些呛鼻,有硝烟味、有泥腥味。孩子们一个个脸上也似乎涂了层黄土,布衫上也是黄土,那是干燥的黄土,他们从来没有拍打及换洗过。

大哈塔说:“老二,你没看够?一片铁片就要了你的狗命。”

大哈塔像往常一样说着老二。但他只能说说而已,老二的力气大得很,大哈塔没有把握弄倒他,如果被他弄倒,那就成了笑话,老二才十岁。

二哈塔懒得理他,也懒得说话,看来今天没有看到这么精彩的场面。但他眼睛盯着前方,那么专神,那么坚定,让大哈塔感到诧异——他这小子想当兵吗?想打大炮吗?想用枪瞄准对手扫射吗?

大哈塔确定,他是想当兵了,他是想当兵了,如果他有十二岁,肯定上了战场,肯定不在这儿争抢食物。

大哈塔这样想时就为自己害臊,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父母不在了,三岁的小哈塔谁来带?二哈塔好像不是小哈塔的哥哥,他除了给小哈塔耳光外什么也不给。他是老大,是这个家中的支柱,就像战场上的指挥官一样重要。二哈塔可以做猛将,但他不能做这里的首领,大哈塔很清楚。

一连几天,天上都没有落食物了。虽然风有些刺骨,但是肚子闹得不能不让人向往天空。大哈塔们及邻坡哈拉们白天就坐在山坡上等待。大哈塔跟所有的孩子一样,把耳朵扯着往千里,希望能听见那种嗡嗡的粗鸣,那种声音过来不久天空就像天女散花一样,传单食物一同下来。如果运气好,这山坡下就落满各种食物;如果运气差,食物就落在了山背,让山背的人抢去了。最令人失望的是,天空没有出现那种声音。

天还是阴阴的,似乎要下雨,这是不好的征兆。冬天下雨是坏事,到处是湿湿的,被风吹一吹,冻得人的骨头痛。这个时候肚子就更要食物,点上火取暖也没有用。

大哈塔没有穿鞋,他很久便是这样,无碍事。小哈塔不行,他的双脚冻得红肿、紫烂。二哈塔从哪儿捡来一块凡布,用绳子绑住脚,很像一双布筒鞋。二哈塔建议大哈塔给小哈塔绑一块,但小哈塔一绑就哭,那个伤口已经不允许有任何东西碰了。二哈塔对小垥塔的哭声不屑一顾,甚至扬起巴掌来威胁阻止他。

洞中的食物不多了,大哈塔严格要求部下不能乱动,每餐由他来分配。不能像哈拉那伙一样,有吃的时候撑破肚皮,没吃的时候不知所措。他们已经断炊两天了。

就在这天上午,哈拉从邻坡带着伙伴过来了,他们友好地与大哈塔打招呼。大哈塔看出友好里有诡秘——入伙。他不能做一个自私的人,他对哈拉说:“有话明讲吧,你不必拐弯抹角。”

哈拉用另外一只没受伤的手揩揩脸上的鼻涕,难为情地说:“我们跟你,听你的指挥。”

“你们是肚子有问题吧!”大哈塔嘲笑地望着哈拉说。

哈拉们笑着,不吭声,这是实际情况。大哈塔说:“好吧,搬过来吧,但如果不听指挥,就赶出去,搞破坏就格杀勿论。”这是大人语气,大哈塔眼睛里涌现出一种凶光,似乎要杀人。

哈拉点了头。

大哈塔挥挥手:“每人一罐奶粉。”手下的人听吩咐去弄了。

他的队伍壮大到十八人,排在山坡上吆喝已经有些气势。他们甚至觉得能与对面打仗的枪炮声相比。如果配上枪炮,那相当于一个小分队的兵力,这让大哈塔很骄傲。

对面的山谷间不时传来枪炮声,有时急有时稀。在大哈塔听来,似乎感觉到子弹射进了对方的胸膛,看见人捂着胸口倒下来痛苦的样子;双方的伤员逐渐增多;有时双方都憩下来送伤员,喘过一口气后,对方似乎都在打着主意,潜伏过去,于是又是一阵猛烈的攻击及阻击。如此反复。

又是一整天,还是没有空降食物,却盼来了沾满黄土的雨点,打在身上就像溅起的泥浆一样,抖不掉,抹不掉。落在脸上一抹成了麻脸。这群等待食物的儿童垂头丧气地钻进了洞里或坐在屋檐样的土坎下。

大哈塔越来越担心。他既然做了这伙儿童的班头,就有那份责任:最基本的食物就得解决。他转到洞深处的一储存室,清点着奶粉及面包和麦片,用手指在地上计算着。

大哈塔点数的同时,一伙人排着队过来了,个个眼睛里放着绿光,像饿狼的眼光一样。

他挥挥手说:“去去去,还没到时间!肚子是练出来的。你们不锻炼,这个冬天就会饿死!”大哈塔拍了拍手中的泥土,扯着不愿离去的小哈塔走开。

小哈塔被扯着,脚一高一低的。他的左脚已经烂得快不能走路,伤口从踝关节到脚趾背连至膝盖,烂了一片,有的地方化了脓,有的地方还红肿,像长了疮疽一样。小哈塔稍不留神撞着就咧嘴哭几声。他的哭声已没人理会了。小哈塔也就哭那几声作罢了。小哈塔的事是小事,他从小看着伙计哈杰长大,哈杰学走路时就被地雷炸掉了一只脚,他的童年是用手爬过来的。但他乐观,总是哈哈地笑,大家叫他大傻。他才艰难!

在大自然中,人类是最孱弱的:狗熊过冬有冬眠,鸭子一身毛,鱼儿一身鳞……

人有什么?饥饿与疾病时常在人类身上发生。现在,洞中的一群一下子就躺下三个,三个面如土色,两眼塌陷,显露出像年老病者一样的瘦骨嶙峋。病人都被煎熬得无法觉察痛苦,只是缩着身子躺在洞中的角落中,艰难地呼气吸气,把全身的力量全用在这上面了。

洞中已没有了呻吟的声音,呼吸一丝一丝的像蜘蛛网。小哈塔是其中的一个,他没有了走路的力气,他宁愿在洞中睡觉,只有睡觉才能忘却一切,抵挡一切。他浑身发烫,当大哈塔拉他吃东西时才吓了一跳。

但他没有办法,大人们在打仗,这里没有医生,只有按照自己的经验处理。他觉得病是可以抵挡的,只要抵挡过去了,以后,病就不会再来了。这样想,大哈塔便又放心地去洞外去张望,他希望能从暗紫的天空中接收到食物的信息。他希望山谷那边的战争早结束,这样双方的大人就可以回去照顾自己的孩子,照顾自己的土地。土地再贫瘠,她也会生长出麦子玉米土豆之类的东西。大哈塔曾经跟父母在土地里滚爬了几年,每年的劳作都有收获,而天上落下食物的事情,那是上个月发生的。谁算得定今后会不会再有呢?天是靠不住的。

大哈塔的眼光空落落的,仿佛天上地上都空落落的。

二哈塔与哈拉几个年岁稍大的坐在一个土坎下,在商量着什么事情。他那样子,冷峻得有些酷,似乎在考虑问题,将要做出决定。

大哈塔不想搭理他们,他觉得他们幼稚简单好冲动。但他无聊得耐不住,看见他们的眼光有诡秘,便朝他们走去。

“在讲什么呢?哈拉,想搞阴谋诡计?”大哈塔拿哈拉问。

“没什么,我们明天想去当兵。”哈拉说。

“想当兵,你们才多大?”

“我们也并不小呀。我们还小吗?”哈拉觉得好笑:“在这里挨饿,不如去当兵。”

“你们几个都去?”

“都去。”

“谁带你们去?”

“自己去,就那方向,我们知道。”

哈拉指向远方的山谷,那儿还似乎有零星的枪声传来。大哈塔放眼望去,枪声是那么耳熟,仿佛是自己手指头扣出的扳机。

大哈塔玩过枪,打过墙上的机枪眼,差点儿打死邻居,被父亲从墙头扔出去,像扔包裹一样,肩膀痛了一个月。但那子弹出膛的刺激就深植在大哈塔的心里。现在大哈塔的手几乎也发起痒来。他转身对二哈塔说:“你不能去,我去!”

二哈塔冷了他几眼,撇开脑袋。大哈塔讨了个没趣,又解释:“你还要过两年,小哈塔没人看呢。”

“我有人看吗?我不是这样长大的吗?”二哈塔涨红着脸反问着大哈塔,大哈塔无话可说,表情非常沮丧。哈拉们嘎嘎地与同伙笑起来,那是嘲笑。

大哈塔猛转身,凶恶而厉声地用手作枪状:“叭叭叭……”对着他们六七个射击。在他的想象中,他们都随着他的枪声倒在地上四脚朝天。

大哈塔恨恨地离去,身后又传来一阵歪扭的笑声。

当兵的念头刺激着大哈塔,但他被小哈塔拖住。他似乎把怨气撒向小哈塔,而现在的小哈塔还躺在洞中熬病。熬病过后,才能由他自己去生存了。人就应该像野狗一样想方设法地活着。

病人的数目在增多,洞中的粮食在减少。班头很不好当。大哈塔大人般地忧虑。他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想叫骂一句:“死飞机,当炮灰啦!”

但他没有骂出,他渐然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他已经很无奈了,他还要看望那些病人。

然而病人的呼吸像猫一样抠大哈塔的胸膛。他们却很坚强,没有喊出声音,没有奢望更多的食物。大哈塔一一摸过病人,摸到小哈塔如挨着一个发烫的红烧全猪。他摇头想离开时,小哈塔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大哈塔的心紧了一下,他仔细打量这个小弟弟,看着那吃力起伏的胸及干裂的嘴唇,直想抹眼泪,但他只抚了抚小哈塔的额头,还是转身走开了。

大哈塔又想恨,他从恨空洞的天空到恨那些枪炮声,是枪炮声弄坏了土地,弄坏了土地上的庄稼,打死了亲人,破坏了村庄,医生都不知去了何处。

大哈塔想恨,但他不明白是谁要干仗,为什么要干仗,似乎有一个想当头的人,对待那些不听话的人的警告与惩罚——就像他自己,非得要哈拉们屈服。大哈塔似乎明白了战争的因果,就握紧拳头击在了洞壁上,仿佛打击的是那个当头的人。他又恨自己没有扛上火炮,往天上打,往地上打,把天地打翻了才痛快。

明天就有七个人要离开这个山洞了,这是好事——没有那么多的肚皮来争抢这可怜的食物了。但大哈塔心里不免有失落感,这种失落感来源于他的权力欲以及嫉妒心。

他返回洞口,望着远处的天角发愣。

天上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除了生病的几个躺在洞中,其他人都出来到洞口,像往常一样把耳朵拉长,把眼睛拨亮,不放过每一样与食物有关的东西,就连在泥泞中低着头用鼻子闻地的狗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如果狗发现了什么,那他们会冲上去抢夺,这是人的高明之处,能依靠的尽量依靠,能利用的充分利用。动物的本性使这群哈塔们想尽一切法子弄着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今天哈塔同伙们发现了一大堆食物,就在山背面坡底下,被一个未炸的炸弹压住。他们过去观望,虽然看见那么好的食物让人直咽口水,但大哈塔禁止任何人上前。

这将是哈塔们半个月的粮食,捆得实实的,没有摔坏,一箱一箱网兜网住,那个做帐篷用的大伞摊在地上。如果不是炸弹压住,风会把大伞扯起来,早就被人捡去了。

一伙人围观着食物,睁大着眼睛跃跃欲试。如果不是在哈塔训斥着众人,几个同伴便会不顾一切把炸弹推开去争抢。

这群孩子围观了一会儿,便垂头丧气的像一群饥饿的羊由大哈塔骂着,领着爬上缓缓延伸的山坡。半个小时的路途,大哈塔们走了近一个小时,眼看着那堆食物像个黑点消失在背后,才爬上这段缓而绵长的山顶。大伙儿因为累极了,累得虚脱,坐在顶上喘着大气。

然而,这时的大哈塔,他坐在山坡顶上憩脚的时候突然发现少了两个人。那两个人是二哈塔和哈拉。

“他俩去哪里啦?”大哈塔问伙伴。

每个人都摇头说没有看见。

“可能他们绕道去当了兵。”有人这样猜测。

绵延的荒山除了山坡及山脚偶尔生长几丛草外只是一片的土黄色,任何一种动物甚至山鼠出洞都尽收眼底,那两个兔崽子不见了踪影。

“当兵不是刚刚讲好七个人都去吗?”另外五个人这样想时便骂了起来。

“二哈塔、哈拉太不讲信用了,怎么可以丢下我们呢?”

“他俩是狗崽子,信不过。”

“明天我们自己去找吧。”

五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起了牢骚。

大哈塔心神不安起来,他同时又想,二哈塔与哈拉两个都是亡命之徒,走到哪里都不会饿死的。于是放了心。他甚至又羡慕他们俩,不用为别人的事情操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大哈塔仰望天空,黄昏的天尽头似乎被染上了一片暗红,再听传来的枪炮声,仿佛空气中传来了鲜血的腥味。这种腥味让人呕吐同时又让人饥饿,仿佛有一大块殷红的西瓜悬放在天空上。哈嗒们似乎都有同感,每一双眼睛却充满着饥饿。这种饥饿让人时常伸长着脖子,把脖子伸得细细的,饥饿把脖子都拉细了。

肚子空空的,却胀得异样的膨大,就像小沟里发胀的尸体一般。可是儿童肚皮还是活的,还需要许多东西去填塞。而眼前,除了满眼的黄土可以填塞,什么也没有,唯有天边的那瓣半天高的“大西瓜”。

就在这时候,一个震天动地的响声从山坡下传来——山坡下那个食物堆爆炸了。

这次不在洞边,靠得那么近,爆炸声似乎就在耳际响起。爆炸声响起后又向更远处传播,一个声音传成几段波:轰剌剌,剌剌,刺刺,仿佛天空盖着的透明的瓦破裂爆炸了。剌剌地往耳朵里刺,往胸腔里钻,往肺刺,往口腔冲。这就是炸弹真实的声音。

就在这一刹那,哈塔们往山坡下张望,看见一大朵蘑菇云粘在天空,又像旋风中的一盘头发,弹高了,生根了,久久都没有落下。山坡下的那片天全被土黄色遮盖了,淹没了。

“吃的!那些吃的!”每个哈塔们口里冲出了那样的词语。大哈塔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最后蹦出一个字:“走!”

这时孩子们忘记了饥饿,连爬带跑往山下冲去。那么长的路,一会儿就到了。

一个几十米宽的深坑就是原来那堆食物堆放的地方。

食物呢?上了天吗?大伙昂头望着天,天上的尘土已落定,什么也没有。

仔细找,在四周离大坑边不远的地方,大伙儿一张一张脸渐渐快活起来了。

一包一包的奶粉,麦片面包从黄土内翻出来。有的还剩半包,有的还完好,有的食物袋已经破烂成垃圾片。一片欢叫声在这山脚下渐渐传了出来。

小孩子们有的在认真翻捡,有的吹掉包装袋上的尘土往怀里塞,有的在身上擦掉牛肉上的尘土就往嘴里塞。

这就是食物!这就是生命必需的食物。战争在他们心灵上没有创伤,如有足够的食物,每天落炸弹、开战、打死人都没有多大的关系,有吃可以让他们去抢劫,可以去杀人,可以让兽性萌发。就像驯服动物一样,以食物作引子是最好的、最直接的方式。

大坑四周一片欢笑。

大哈塔恍然想到二哈塔与哈拉。他环视四周,似乎有一种疑惑在心中砰砰乱跳。他望见尘土下有块帆布片样的东西,跑上前,小心地从尘土上牵扯出来,一只二哈塔小脚已经成了泥糊糊的一小截从帆布里落下来。

大哈塔大气不敢出,差点儿被涌上头的血冲晕脑袋,他尖声大叫:“二哈塔,你这该死的!”

大哈塔感觉被炸弹炸中了胸膛,痛得心脏都要蹦出来,眼球都要贴出来。

大哈塔又看见一截炸烂的棍子,他刚才还看见那根棍子拖在哈拉手上。他扒开棍子上面的尘土,看见那只被二哈塔咬断手指的手捏住棍子的一端,也只是一只手掌而已。

“哈拉,你这该死的!”大哈塔声嘶力竭地惨叫一声,跌坐在尘土上,想哭,哭不出声;想喊,嗓子被堵住了,只喊出呀呀的几声,然后像狗一样双手扒着尘土。

尘土里散发出土腥味和着血腥味,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

二哈塔和哈拉两个人的肉在哪里了?成了一粒粒的尘土?一粒一粒的尘土!

大哈塔捧一把尘土,仔细分辨着,仿佛他俩已经成了两只小蚂蚁就躲在这尘土中。大哈塔最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孩子们都愣直了,瞪眼看着大哈塔手上的烂布片,都流泪了。稍过了一会儿,每个人照常往嘴里塞食物。

大哈塔不知怎样回到了山洞中,他没吃没瞌睡了一整天,又发烧一整天。

发烧对于他来说是小事情,稍微一熬就过去了。

第三天,大哈塔仿佛从梦中醒来,他从洞里摸着墙出来觉得饥饿,就捧了一袋麦片,坐在洞口低洼处的水沟边,为肚子填充食物。

“那该死的死了,成泥块了!”大哈塔边咽边想。他心里没有了悲伤,把愤懑丢给他们地下的父母。食物的危急已经解决了。这一次他们捡到了半个月的口粮。

前天那五个稍大的伙伴已经离开了山洞,往对面远处的山沟走去了;往枪炮的声音处去了。现在他们可能都在训练,端起了冲锋枪在瞄准,扣动扳机,或在大口大口地嚼着烤羊肉,在学着抽那浓烈的烟卷,在试着喝浓烈的酒,在烟酒的呛喉冲鼻下咳嗽着,满面通红,两眼放光,幸福万分。

大哈塔嚼着的麦片似乎成了香喷喷的烤羊肉,一手抚弄着靠在胯间的枪,实实的沉。

他的胳膊已经沉得不能支持了,才发现哈杰大傻用他的拐杖压住了他的肩膀。

“好了吗?老大。”大傻关切地问他。

大哈塔点点头,说:“这几天又弄到了吃的?”

“前天落了食物,我们存了一小洞。”大傻兴奋地说。

“辛苦你了!到时我走了,你带队。”大哈塔选了他做接班人,对接班人说。

接班人大傻乐呵呵的,似乎觉得做老大是一件快乐的事。

大哈塔又问:“最近,洞内的情况怎样?”

“没有不听指挥的。病的人已经好了三个,死了一个。有两个没有醒来。小哈塔还病着呢。”大傻报告说。

大哈塔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了。

生死由命。死的都是伙伴及兄弟,都是活生生地跟着自己抢食、打架患难患交的兄弟!大哈塔觉得肚子饱胀了,嘴上没味了,他带着大傻返回洞中,检查各处的情况。

两个病人躺在洞中,借着洞窗的微光,看见两个像布裹的小尸一样,一动不动摆放在那里。

大哈塔伸手去触摸生病的伙伴,那生病的伙伴都没有知觉似乎僵硬了身子,连体温也没有了。那僵硬的身子就像硬翘的柴根一样翻过来。死了,又一个死了!

大哈塔拭了拭小哈塔的额头,冰凉凉的,心里又一跳,忙把手伸进小哈塔的胸前,小哈塔的胸前还有温度,还在一起一伏地呼吸。呼吸是那么微弱,那么吃力,让大哈塔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也困难起来。

他抱起小哈塔。小哈塔病迷糊了。他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已没有力气睁着,连接在细脖子的大头颅也无力支撑,像秋天的南瓜,藤对南瓜的滚动是无能为力了。

小哈塔的大头颅滚在大哈塔的肩膀上,没有地方放置,又怕被拧断,让大哈塔抱得很吃力。小哈塔有了一点知觉,迷糊地低声叫着:“哥——哥——”

声音微弱得像快要饿死的蚊子,从小哈塔干燥微张的嘴里一丝丝地呵出来,稍微有风就吹散在了这混浊的空气中,消失得没影没踪。

大哈塔把他搂在怀中,搂住将飞去的一个生命。小哈塔的头埋在大哈塔的怀里,找到了安全的去处。他,一动不动了。

大哈塔两眼充满了泪水,抽泣噎噎地鼓励着小弟:“小哈塔呀,你还没有见过春天花朵的颜色;你还没有吃过那芳香的烤羊肉;你还没有在清澈的小溪里游过水抓过鱼;你还没有逮过小鸟,摸过枪;你还没有被大人的手抚摸过;你还没有看清妈妈长的模样,你应该挺过来!”

“小哈塔呀,这里炮声将会消失。这里的黄土将会长出庄稼,我们还会搭起帐篷垒起新屋。将来我们还会结婚讨媳妇;我们会很好地照看自己的孩子。小哈塔你就熬不过来吗?”

大哈塔低声喊着,眼泪就淌下来了,脸上的尘土冲刷成两条清澈的小河。那条小河流向了那颗受伤的心灵,如流进了黑色的接纳苦水的深渊。

小哈塔的小手牢牢抓住了大哈塔的衣襟,担心大哈塔会放下他,拼尽力气,弄得呼吸紧促。大哈塔又把他搂得紧紧的,来打消小哈塔的担心。这样过了良久,大哈塔双手冒了汗,但小哈塔的小手松开了,在大哈塔换个抱法时,手臂像脱了节一样滑直了。

大哈塔看着没了呼吸的小弟弟放声恸哭了,嗷嗷噎噎。

这不是被大人打痛的哭泣,不是失去父母时的哭泣,是自己失职未能看护好弟弟的哭泣。他哭得悲戚伤感。外面的天被这洞中的哭声搅得天昏地暗。随即,天上降下的重磅炸弹再次爆炸。

大人们还在打着仗,在试用先进的武器对抗着或打击着,在用勋章鼓励着英勇杀敌的人,在用好酒来庆祝夺下的阵地,在受伤或垂危之时拿出家人的照片亲吻缅怀,在用鲜血来浇灌种族的仇恨……

这些与这山洞的哭声有什么关系?!

孩子哭是最平常不过了,加上这样的日子没有食物又没有衣服,没有亲人,孩子的哭声没有什么意义!有谁去关注?

连死人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只要山顶上插上了国旗,将士们唱起了凯歌才意义重大!

因此,大哈塔哭够了也没有理由再伤心下去。

他领着伙伴们用木棍撬了一个土坑将他们的兄弟埋葬。埋葬时他们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把土堆踏得结实同时驱赶着前来觅食的野狗。

在野狗的眼里看来,他们埋掉了上好的食物,又惧于人类,因此不得暂时缩头夹尾离开了。

同时,不远处又来了三个孩子,悄悄地向这边张望着。饥饿使他们的眼睛睁得硕大,用袍角代替食物嚼在嘴里。

三个孩子站立良久,看见大哈塔向他们一招手,都高兴地奔跑过来。荒野中的小生命终于找到了暂时栖息的地方。

他们最大的只有九岁,最小的只有两岁,背在九岁的哥哥身上:一身尘土,一件烂衫是一条生命的全部。

队伍又壮大了,饥饿的嘴巴又增加了。大哈塔没有多想,便把食物拿出来,让这几条生命补充一点能量。生命如墙上一盏缺油的油灯。加上了油,火焰才会光亮。

第二天,大哈塔把队伍交给了哈杰,并交代说:“我到时会来接你们,不要乱跑。”

说罢就踏着沉重而坚定的步子上路了。身后跟着几个稍大的伙计,他们都很兴奋:似乎不久就能分到枪与子弹,分到烤肉、香烟及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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