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去朱老师家的路上，林依安感觉自己壮烈的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义无反顾踏上一条不归路，连身后的独木桥被人拆掉也毫无察觉。
路过北京市区时，她特意回家换掉了那一身“上世纪”的大衣。临走时手机提醒她傍晚有大雨，她看了一眼没在意，连雨伞也没拿。
朱老师家位于偏离北京市中心的一片别墅区，独立庭院，阳光照在石墙壁上白的让人眼花。别墅的户型很奇特，圆形拱门，房型狭长，卧室的窗户被设计成六角形的观景凸窗，推开窗就是前院的景色。风格区别于批量生产的户型房，甚至可以媲美于她从前在杂志上看到的，米兰设计师的建筑。
林依安闷闷地想，住在这样别墅里的老师，一定是品质与教养极高的老师，和她从前那个华而不实的家不一样。屋外的墙壁被阳光晒得再热，屋内的她心里也是冷冰冰的；属于自己的房间再大，也依旧无法选择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在门外沉默了下来，忽然发现自己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最后是老师家的保姆给她开了门。
保姆阿姨系着围裙，林依安似乎能在她的眼中看到一些被刻意隐藏住的焦虑。头发有些凌乱，手中的锅铲被藏到身后，一边问她是不是早上约课的学生，一边招呼她进门。阿姨想帮林依安收着脱下来的外套，但被她婉拒了。
朱老师没出来，林依安换了拖鞋顺着狭长的走廊一路向客厅走去。保姆阿姨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关门，生怕发出一丁点动静。林依安想，可能是因为门太重了吧，随手一关会有响声，吵到邻居就不好了。
走廊墙壁上挂了不少油画，画布被相框封起来，边角上是精致的欧式花纹，立体的、金色的，看起来很厚重，是连油画上提笔时带起的波浪尖都会被它艳压住的。
林依安边走边看，忽然记起美术学校里每天泡在油画颜料堆里的学生，手指上满是洗不掉的油彩。她们画室里放置的也只是单独的画板，画完了便丢在那里，攒了满满一屋子，堆不下了才会简单往墙上一挂。她从前去听学时见过，只记得那满屋子都是油彩味的画室好像更有艺术气息。
色彩用得好，好像海面上的柔波，又好像柔波上的一座孤岛。不被人理解，却也孤芳自赏，色系的交错美得让人想钻进画中。不像朱老师家的画廊，凑近看只能看见玻璃面上自己的倒影，只可远观不可近瞻。
林依安耸耸肩，不太明白，可能朱老师比她更懂油画吧，毕竟音乐和美术本是一家。
通过狭长的走廊，就是通透的大客厅，像极了《桃花源记》中描写的场景。高层人士才配得上方方正正的大客房，服务人员便只能待在走廊旁的小厨房，赤膊上阵与锅碗瓢盆斗争，或是在门边收主人与客人的衣服。
见客厅里没人，林依安只能站在原地等待，不敢坐到沙发上，怕弄脏了皮面。保姆阿姨推着小推车出来，车上满是零食，被送到餐桌边。阿姨沏了壶茉莉花茶，听她说朱老师平时看书时最喜欢喝这个茶。
林依安的视线环绕一周，看见了63寸的圆弧液晶电视，还有隔层做的很深的书柜。书籍被推到最里边，外面摆着巨大的唐三彩，满满当当，真不知道这样的书柜朱老师平时是怎么拿书的。
屋内没有钟表，就好像朱老师没有时间观念。林依安在客厅中央站得脚都快麻了，才看见朱老师慢慢悠悠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仿佛在逛早市。她在别人家中，钉在地上，不敢抱怨。
朱老师家的钢琴是立式的，放在卫生间旁边的空档处，琴凳不能调整高低，黑键上不少磨损。更让林依安诧异的是，一位住在别墅豪宅里的老师，居然能容忍她的钢琴跑调。而这位老师却似乎毫无察觉，对她说：“你会什么？弹给我听听。”
林依安抚上琴键，忽然发现本质不爱挑剔的她，都无法忍受这般对音乐的侮辱。她的姿势从沉醉投入，到清醒警觉，指尖的触键从轻柔似水再到干净利落。她发现，没有哪种方式能够拯救一台跑了调的钢琴，就像一个被惯养长大的孩子，那是融入血液中的不堪与差距。
阳光从后花园的窗户中照进来。落地窗推开一半，微风将窗帘吹得飞起，把阳光打得断断续续，然后映到她眼上。映得她睁不开眼睛，好像在故意为难她。
数不尽的比喻句涌入她的脑中，指尖末端的这种遗憾，好像小时候最爱的洋娃娃被亲戚家的小孩剪掉头发，哭得歇斯底里，却被妈妈大骂不懂事；好像生物课上老师讲了共生关系，却依然奋力撕开两个共生的人。连根拔起的爱被她们称作早恋；好像近距离观赏最爱的人被肆无忌惮地欺负。那些人为此欢呼，他却为此道歉；又好像朱老师守着一架大有问题的钢琴对她说：“弹给我听听”。然后批评她：“你是我见过钢琴学得最差的人，这种水平去比赛简直是天方夜谭。你之前的老师没劝你换个职业吗？”
女孩的眼睛发烧了，朱老师看见了，没所谓，继续批评她……她这时才发现，原来委罪于人的基因是会遗传的。
从朱老师家里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似幕布，连繁星都一概掩埋，深深地醉了。空气中混杂着粘腻感，好像有雨滴落在脸上，又好像不是雨滴。
林依安俯首走着，她能感受到周围的黑意肆意蔓延整片天空。天黑得真快，从白天转为黑夜，就像从天堂掉落地狱。没有教她什么，朱老师依旧收了正常钢琴课时的费用，以一个老师的权威。
林依安想，她从前在书上读过一句话：“如果事情发展的趋势不是你所期待的，那便是还未到最后的结局。”她坐到路边的台阶上，双手抱紧膝盖，面颊埋进臂弯中，任凭大雨浇透她。
她感觉衬衣湿透了，薄薄的布料禁锢着她，像被禁锢在一列向前行驶的火车中，站在两节车厢中的连接处，摇摇晃晃。刘海儿被浸得软软的、塌塌的，蓬松的弧度消失了，像被拍扁的棉花糖。她也确实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拍死了，拍没了，拍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再也拼不回去了。
所有的不甘心在此刻融成一种希望，寄托在最后的结局上。小姑娘脱了鞋，从船型的鞋里倒出一片海洋那么多的水，哗啦啦地浇在地上。刚才出门时踩进路边的水湾里，踩出了一脚泥泞。那时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别墅里灯火通明，朱老师在温暖的沙发上数钞票。保姆阿姨透过窗子看她，想出来给她送伞，却胆怯。她们是同一种人，两个体温冰冷的人怎么能互相取暖呢？
林依安给自己洗脑。也许故事的结局是好的，也许只是过程中有些坎坷。人生不能重来，不代表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但它代表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所以她必须将选择延续下去。她明天得来，后天得来，比赛前的每一天都得来。
却不知，一列开错方向的火车只会愈行愈远。一个不合格的老师，只会将她带向痛苦的深渊。
*
音乐节的前一天晚上，林依安睡不着觉，几经辗转反侧后摸出手机，借着手电筒的光下地。从前考试前夕也会焦虑，像一把无形的软剑紧紧缠绕她，从发丝中穿过，从肌肤中穿过，绕到头顶，绕个没完没了。
风油精没用，黑咖啡更没用。使神智清晰，解除不了焦虑，只会让她更深刻的明白自己所处的困境。林依安昏昏地垂下头，眯了眯眼睛，知道这次是彻底失眠了。
城东区的路灯每到夜晚都会点起，为奔波的人引路，更为像她一样失眠的人照明。小姑娘去了她的秘密基地，二楼的露天阳台，承载了太多无眠夜晚的悄悄话，这次也不例外。
把双开门开到最大，放无尽的寒风进来，幸好秦真真不在，才免了挨骂的风险。夜晚的空气清新得不像这座城市的空气，又浑浊得好像浓烟，呛得她窒息。
林依安忽然发现她无法独自去挖掘世界的美。梵高不被理解的星空，逝去百年后忽然闻名。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与短视频的爆款歌曲相提并论。这世界是疯狂的，更是不可理喻的。悲伤与快乐相互交错、狂躁与抑郁极度扭曲。艺术的世界注定孤独，她告诉自己，这很正常。
下一秒，一个原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直挺挺地站在了她的身边。林依安探头看了一眼，已经没有力气为此愉悦，唇齿间挤出一句刚刚飘进他耳朵里就会被风吹散的话，声音特别小特别小：“你回来了……”
安然望着她，发现小姑娘的眼神就像一汪死水，毫无生机，面颊白的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风吹倒。他顺着她的视线看，望夜空，诧异地问：“你在看什么？”
她抿嘴回答：“看星星。”
“哪里有星星？”
夜空乌云密布，暗淡无光，被落下巨大奢侈的幕布挡得一干二净，如同远方与未来被挡住。黑意在她眼前肆无忌惮，在她脸上胡作非为。哭泣般面目全非。
“心里有，眼里就有。”
她目视前方，一手抚摸头发，仰头望夜空时忽然笑出声。笑得过于开怀，一瞬间又好像是在哭：“我好像忽然读懂了梵高的星空，或许在他眼里，这世界就是这样扭曲的。”
这世界就是这样扭曲的，换句话说，是我的世界也在扭曲。
“其实你不用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尽所能，就够了。”他轻描淡写，好像这样就能够骗过她，让她麻木一刻钟。珍珠从火山口直直滑落的样子，与初生小羊脸实在太般配了，不会让人感到半分惊慌。林依安转头望他：“不给压力，你做得到吗？”
安然的目光跟着星光一同燃起来，一瞬间又暗淡下去。像一张燃烧殆尽的白纸，边角卷起来，带着火星，被风吹向天空。慢慢熄灭，消逝了。他动了动唇，忽然记起《百年孤独》里的一句话：“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
迎面吹来的冷风有埋怨的味道。他转过身，不去盯林依安的眼睛，和她道歉：“我明白了，对不起。确实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
林依安去关了门，回到路灯旁后，借着月光和灯光对他说：“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包括我。”
这些天，她的回忆与思绪一直在疯狂追杀她。她像一只小黑兔子逃窜在轰炸区中，躲到防兔篱笆边。逃脱时被铁丝缠住后腿。她拼命蹬，众人拼命笑，笑够了便将她一手拎起。掐紧耳朵，就像掐紧喉咙。
黑兔子受到惊吓后瞳孔变得又圆又大，像看遍了世间繁华依旧南飞的大雁，像被林中遍地枫叶盖住的鹅卵石，像珍珠，像葡萄。更像鹅毛大雪中沈兰对她喊，不要叫我妈。还有长达十九天的，朱老师对她的废物之称。
不要说对不起，意思是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意思是我没人爱，所以我可以随时选择生或死。为了生存必须飞越大江南北的雁。坚如卵石也需要枫叶的保护。她可以常常寻死，因为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爱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慷慨又自私，也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快乐又绝望。一看到他，她就想到星星和太阳其实是一样的东西。不要说对不起，意思是你教给了我生命的真谛，我却从不爱自己。
她在寒风中冷得发颤，抱紧自己时，才发现手臂冷得像冰块。那滋味像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要为另一个千疮百孔的人好好活着，回头看才发现七年来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想保护他却终究连自己都保护不好。
林依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面、闪着光的挂牌给他。不敢看他的脸，于是对着背影说：“这个给你。”安然应声转头，刚刚摸到挂绳，就听见她小小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但我只想把它给你。你去不去都没关系。”就像我能不能弹好琴都要去一样。
音乐节的入场许可证，戴上后可以进到后台，为了方便家人的陪同，每个选手都有一张。林依安原本没打算要。她不需要陪同，也没有家人到场。拒绝之后又后悔了，觉得不管有没有人来，至少应该走个流程。悲伤是会叠加的，她总要给未来留点希望吧。
安然的面容仿佛比平日还要温柔。他接了挂牌，然后说：“我明天很忙。”
林依安点头，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这回答就像她期待的那样。他收下、回应，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挂牌留在他那里，比进垃圾桶好太多了。
可是他又说：“但是我会去。多忙我都会去。”安然望进她的眼睛，好像看见了一潭静水在几秒钟时间内迅速烧沸的样子。她沉稳地，没变脸，熟练地将眼睛和其他五官分成两派。只是口袋中抓着撕碎的琴谱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安然小心翼翼地把吊牌上的卡扣解下。展开蓝色的带子，挂到脖子上。林依安的眼睛被冻住了，嘴巴也被冻住了，不敢哭，不敢笑，套娃式表里如一。她缓缓将眼神移开，移到他脸上，破天荒地僵在了那里。凌晨四点，她忽然想煮一大壶浓咖啡。喝一夜，弹一夜。
林依安想起八年前，放了一部校园欺凌的电影给妈妈看。她不耐烦地看了五分钟，说忙没时间看。于是她直接把电影跳到女孩最后跳海的部分，妈妈破口大骂。这种人是最愚蠢的！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以为别人会在乎吗？她没想过父母会是什么感觉吗？
那是她第一次求救。一瞬间决定这辈子都不说话了。没人在乎。
美术课上，她把画纸涂满黑色，用小刀刻去蜡笔印。黑底白印的画。练琴时，她喜欢用力捶打低音区的黑琴键。那比高音区的纯白更沉重。吃饭时，她喜欢把米粒一颗颗摆成间隔相同的士兵，听她指令。洗脸时，她把水放满，将脸埋进水里。听清水在耳边溢出，像在为她洗脱冤屈。
那是她第二、三、四、五次求救。妈妈扯着她打，说她精神有病，脑子有病。
眼睛大就要被人说是得了甲亢。喜欢红色要被人说以后会是杀人犯。爱音乐，爱读书，爱画画，爱诉说与表达，就是风骚，就是显摆。做自己就是原罪。她是住在悬崖边的羚羊，是搁浅在沙滩上的蓝鲸，是还没学会走路就被要求会跑。过去的每一天她都像在坐牢，为做自己服刑，为不是千篇一律服刑。变成了别人期待的乖乖女，彻底心死后，才能出狱。去服另一种刑。
夏天冷得结冰，冬天热得着火。每一个浓重的黑夜，她都要上一炷香，为今天死去的自己祭奠。日记本上歪扭的字迹，试卷页脚上的小羊画，失去泥土滋润的玫瑰花只能维持一天的美。夜晚枯萎时，连枝上的尖刺都柔软了。林依安苦笑着想：看啊，这多像我啊！
安然此时说，看着她的眼睛，异常认真地说：“我会去看你的比赛。我是为了你去，不是为了音乐，所以你弹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你弹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每个黑夜闯进一盏灯来。她的修正带，她的彩铅笔，她的泥土与花坛。她素未谋面的救命恩人。这世界肮脏得令人厌恶，又干净得心向往之。真实得令人发指，又虚幻得如梦一场。
女孩子跌进垃圾堆。脏的是垃圾，不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