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泰元年五月,东都大雨。
明明早晨还是艳阳高照,过了午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裹挟着城外的沙土遮天蔽日将东都城吞没在黑暗里,紧跟着就是飘泼的倾盆大雨哗哗从天而降。
李妙然坐在两仪殿后厢的窗下,望着檐下连绵不绝的大雨,一言不发。
桂公公立于她身后,看着那小小单薄的背影,轻叹了一声。
从那天这个小姑娘无声的要胁他站队开始,他就无路可退。
又或者他心底里也并不想退。
他自幼因家贫进宫,偶得先帝青睐,与先帝结下儿时情谊,一路从幼年到青年,又到白发,他们之间不只有主仆之义,更有家人之情。
他是先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伴着他一生大半的光阴,可他并不懂他的主子。
他懂不懂的不要紧,但他的主子心里最隐晦的心事,他再蠢笨也是能猜出一二的。
就譬如对于这个小女儿纠结的父女之情,对昭台宫女主人又爱又恨的矛盾心理。
他叹了口气,这太极宫里的人呀,就像太极宫那迂回幽深的长廊一样,看似简单其实七纵八连,不小心就会迷了路。
现在他又因种种原由不得不留在他的女儿身边,替他看着她,看她长大,看她替她的父皇将大夏将倾的天重新撑起。
他微佝偻着身子,手持拂尘,半阂双目,心里无悲无喜,就像身后角落里那只半人高的梅瓶,静默、安然。
无论何种结局,他陪她,替她那早逝的父母陪着她长大,陪着她历经风雨。
李妙然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就像檐下激荡而下的雨珠,西宁王蒙顿的谋反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砸穿。
她望着檐下的雨出神,在想上一世西宁王反没反?
孟安国又是如何处理西宁府的事务的?
她按了按发疼的两鬓,如何也想不起来。
张若朴很久也没有信来,她没法向他问策。
也不知他在宣化可好,顾小五哪?还是天天靠酒精过日子嘛?
他回来,她要冷他几天,因为他对她撒了慌,没按约回来。
但她现在没功夫生他的气,蒙顿现在来势汹汹,她要想办法解决。
现在东都的大街小巷子都在传那篇蒙顿花重金求人写的《讨李氏文》。
治乱,时也,存亡,势也。使桀、纣在上,虽十尧不能治;使尧、舜在上,虽十桀不能乱;使懦夫女子乘时得势,亦足坐制群生之命,肆行不义之威。观夫武氏称制之年,英才接轸,靡不痛心于家索,扼腕于朝危,竟不能报先帝之恩,卫吾君之子。俄至无辜被陷,引颈就诛,天地为笼,去将安所?悲夫!
他说她是牝鸡司晨、女身当政,是大夏之耻,是朝臣之辱。
李妙然在两仪殿听到这篇文章时,呵呵了两声道:“此人文采不错,可惜了。”
她没功夫和蒙顿扯这些嘴皮官司,她在想何人可以领兵去打这一仗,国库里刚刚收上来的银子不只够不够支撑这一仗。
那些平时装腔作势的群臣们,今天倒一致的三缄其口,乖极了。
不知是赞同蒙顿所言呢,还是对蒙顿的谋反早已有了心理预料。
蒙顿对朝庭的不恭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秘事,从孝平帝时他就多次公然违抗朝庭的命令,但碍于孝平帝个人对藩王们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放任,他没有理由反,现在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好欺负嘛。
她没指望着这群官替她挺身而出,他们只要乖觉些别给她惹事就好。
想欺负她,她冷笑。
哈,那就来试试看吧。
看是他蒙顿的脖子硬还是她李妙然的命更硬。
他们都以为她看重大夏江山、李氏王朝。
狗屁,什么江山社稷、皇室王朝,都比不过她的命值钱。
相比较被动的去死,那还不如直来直去的厮杀一场来得痛快。
蒙顿要反、想反,那她就让他看看,这个江山、这个王座,也不是谁想坐就能坐得上的。
“桂公公。”
桂公公上前一步:“老奴在,长公主有何吩咐?”
李妙然提笔唰唰地写下一封信:“你去将此信交于西门玉郎。”
桂公公接过信转身离去。
李妙然靠在窗沿,长吁一口气。
西宁府现在全境乱成一团麻。
蒙顿不知从何时竟养了近百万私兵,他现在据六城为自己的大本营。
只等拿下赤城,他们就可毫无阻拦地冲出西宁府,直奔东都而去。
而朱知亘他们可可被蒙顿二十万大军困在赤城。
城外的二十万大军他们能不能挡住暂且不说,城里柴绍手中的二万人马若他们不能尽快拿下,怕是不等蒙顿杀进城,他们就被柴绍要了命。
朱知亘他们和柴绍隔着一条大街两军相峙。
柴绍对他们恨不得生食其肉,噬其骨。
因为他们这些日子用尽手段从柴绍那里又骗又抢的弄回来小二万兵马。
这也是柴绍一路从赵州追着他们到赤城不放的原因。
柴绍目光阴毒地看着对面的朱知亘:“你们谁拿下这个姓朱的狗头,我赏他一万两黄金。”
朱知亘摸了摸自己几天没洗的脑袋,和身边的厉不回道:“我竟不知自己还有这么值钱的一天。”
厉不回不屑地看了对面马上端坐的柴绍一眼:“柴大人银子多,想多给你些。”
沈从和老四他们都笑起来:“柴大人,咱们这些人,一万两怎么够,要不你再多加些。”
他们身后那群衣袍不整的兵士都哄地大笑起来。
柴绍脸都气黑了挥着手中剑:“给我杀。”
朱知亘摇头啧啧两声:“柴大人脾气也太急了些。”
厉不回点头。
老五和老八各推着一人到了两军阵前:“柴大人要不要和自己老母、儿子说两句体恤话?”
柴绍气得眼睛都红了:“姓朱的,你给老子玩阴的,我都没动你家人半分,你为何对我使这种下作手段。”
朱知亘再次摇头啧啧笑道:“柴大人,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若不是你先派人劫持我家人,我又如何想到这么好的办法对付你呢,只是柴大人派来的人不太机灵,而你柴府的守卫又太松散,我们彼此彼此,只不过我运气比柴大人你好了点。”
朱知亘身后的那群兵呜呜地大叫起来,起哄声,笑声。
柴绍咬着唇,看了看白发苍苍的老娘一眼,又看了看正满脸殷切望着自己的独子,眼睛一闭,手中剑再次挥去:“娘,儿不孝,定杀了这姓朱的为你们报仇。”
朱知亘咋舌:“柴大人好硬的心肠,你们这些跟着他造反的,可要多想想了。”
柴绍怒瞪着他:“姓朱的,你给老子住口。”
朱知亘再笑:“听说柴家长女嫁与蒙顿大子,柴大人好盘算,可不知你身后这些兄弟们的前程,柴大人是如何打算的,难不成他们个个都能封王封候,哈哈,蒙顿出手真是大方呀。”
柴绍怒吼:‘姓朱的,你给老子住口。’
朱知亘瞥见沈从暗暗给他作的手势后,微微一笑退后两步:“好吧,好吧,我就不啰嗦了,担误了柴大人的大事,怕是柴大人在蒙顿那里也不好交待呀。”
柴绍咬着牙环顾着身边有些动摇的兵:“杀了他们,王爷自会给你们重赏。”
那些兵看看左右,再看看对面曾经同吃同住的战友,脚步迟疑。
柴绍一剑劈过去:“愣什么,快冲。”
这时从斜刺里一只羽箭又急又快地飞速射来,直直的羽箭带着嗡嗡地响声又狠又准地的插进柴绍的额头正中间,柴绍瞪着大大的眼睛从马上重重跌下。
他的尸体落于惊慌的兵马中间,那刚刚被他刺死的官兵可可地与他面对面躺在赤城的大街上。
朱知亘看向沈从:“去吧,剩下的就是你的事。”
沈从打马从队伍里出去。
朱知亘他们看着沈从的背影:‘唉,这个张公子神仙似的一个人,啧、啧,竟能做出这种事。’
厉不回瞟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知亘盯着对面沈从:“没什么,一时感叹,宁七的箭术真是天下无敌。”
厉不回抬眸看了看左面房顶上的人:“那是,剑南宁家,独步天下,你当这句口号是吹出来的。”
朱知亘笑了起来,他看到沈从高坐在马上,那群官兵扔了手中的兵器齐齐跪于他的周围,城里这场仗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
城外的二十万大军,他拍拍身上袍袖,那是实打实的一场硬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