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给妹妹打越洋电话,想知道父母及弟妹们春节过得怎样。
妹妹“汇报”说,父亲带着部分家人,从城里回了老家,给爷爷奶奶等去世的先人上坟。在烧纸、放鞭之后,父亲指着坟头一棵高大、茂盛的柏树树干,说:“你们看,这棵树险些被人锯走了。”锯痕深深,啃入家人的心里。
说来也算奇巧。前不久,父亲不知怎的,觉得不安,便回到近百里外的村里,到爷爷奶奶的坟头看一眼。走到村外的坟地,一眼就看见邻村一位乡亲正在锯我家祖坟上的树。
原来,这位乡亲开了一家木器作坊,为了节省买木头的开支,便四处偷锯别人成材的树,连祖坟上的树也不放过。
那棵柏树,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奶奶去世快20年了,柏树长得极壮,柏籽稠密、饱满。按中国民间的说法,这是大吉。“籽”、“子”同音,中国的老百姓在骨子深处,把这看作是家族繁衍、兴旺的征兆。
而祖坟,通常是一个家族心中最重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动不得的。在传统伦理观念还不曾被扫荡的旧时代,破人祖坟、伐其树木,不仅会引起械斗,还可能结下世仇。
可是,这位乡邻,为了不值几块钱的一棵坟头之树,为什么竟然置这个信奉了千百年的民间禁忌于不顾呢?那个淳朴、自然、夜不闭户的乡村,真的已经消失得无踪了吗?
洋装虽然在身,英语虽然在口,但我深知,我并没有走出那个如今衰败不堪、只剩下几十口老弱病残的村子。那里仍然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一小块地方。在一棵险些被偷偷锯走的柏树下,覆盖着一堆厚厚的、温润的黑土,我爷爷奶奶的白骨已安息多年。
爷爷教导我:要走出乡村,要扶助弟妹。
小时候,奶奶和另一位老妇人一起到村外割草。我放学后去接奶奶,帮她将茅草挑回家。她一定要我先帮那位老婆婆挑到半路,再返回去,挑奶奶的那一担。如此轮换几趟,才将两担茅草挑回家去。
放下越洋电话,我说不出话来。锯树的乡亲,是我最好的一位中学朋友的叔叔。我是否应该再打一个国际长途电话,给这位朋友说一说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犹豫着。
旧时的中国,有春秋二祭的习俗,春在清明,秋在中元。三炷香、两刀纸,跪地三磕头,做没做过亏心事,地下的先人都知道。
那根锯子,锯痛了我内心深处最传统、最中国的一根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