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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的村庄,我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可以说,它既是我远走天涯的驱动力,也是我万里牵挂的磁场中心。它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祖辈至少两代人的埋骨之乡。从我少不更事,到长大成人,村庄成为我人生伸手可触的教科书,让我从骨子里了解、体会中国农民的命运,对他们怀着无言的悲悯之心。凭着我一点点言说的才能,说出他们的苦楚和梦想,是我永恒的使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比许多同龄的、来自乡村的写作者,对于土地有着更深一层的关注,对于完全依靠土地为生的人怀着更浓一点的亲切感,虽然我已远渡重洋,在“英语里”定居。我对故乡的每一次回眸,都要越过两万里的浩瀚波涛。
有一年夏天,我回到第二故乡成都,同为湖北乡村背景读书人的龚明德兄曾说:你是一个家族观念很强的人。我认可他的评价,并不认为这里面含有什么贬义。确实,散布在周围的村庄里,与我有着或浓或淡血缘关系的那些亲戚们,在我心里,有着比一般村民更亲的感觉。我知道,他们互相攀扯、互相帮衬,走过了赤贫而恐惧的岁月。他们是在泥土下面,将根纠结、缠绕在一起的一群人。而我,如果不是好运的一两次特别眷顾,我与他们的这种纠结与缠绕,或许更深。
前几天,在中央电视台的一个作家写城市系列节目中,看到了成都作家邓贤谈成都的节目,有一句话令我非常震动:当他问青城山的女道长,他们敬的神灵是什么时,女道长回答了两个字:祖先。
畏天,敬祖,人不作孽。
虽然我无力关注全体中国农民的遭遇与命运,我至少可以关注我出生并长大的那个村子,那些我熟悉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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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子,在江汉平原西边,处在浅丘陵上。在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地上有一块石头,有的只是黑黑的、肥肥的土。而禾场上的石磙,作为一种古老、原始的农具,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石头。石头另外的存在方式是石磨。小时候,家里的磨声霍霍响起的时候,灶膛里的火就熊熊地旺起来,温暖和慈爱顷刻间弥漫我们的土屋,成为幼时的美好记忆。
村子是由四条“街道”十字交叉组成的。我的家,就在十字路口。全村最鼎盛的时候,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中国第二次“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前后。全村约有40户人家,近300人口。全村劳动力,被分成四个劳动小组,我隶属于其中。在我上大学之后,回家探亲,还看到村里仓库的墙头当年的工分榜上,我的名字排在我父亲的名字之下。从插秧到割谷,四季的农活我大都可以胜任,但也有例外。比如,有一次,在禾场上,大队支书吩咐我,将牛套上石磙。我无论如何努力,都系不好那粗粗的拉着石磙的缆绳。支书愤愤地说:“看你将来怎么活命!”支书是我的本家长辈,对我,他是完全可以骂一骂的。直到今天,我还感念他的怒气,因为,这也是我走出村庄的强大动力。
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于土地对农民的束缚关系渐渐松弛,村民以至少两种方式离开了村子:一是考上大学;二是到附近的城镇做小生意并定居。10多年来,村里的户数急剧减少到10多户,人口则只有几十人了。10多年来,村里没有人再有能力修建新房子,而村子中心也出现了人家搬走后留下的断墙残壁,刺眼地散乱着。老人陆续入土了,村东松树林中的墓地,已经挤满了我熟悉的乡亲,在简陋的墓碑上,在一堆堆谦卑的泥土之下。在他们中间,躺着我的爷爷奶奶、老爹和太太(乡间的称呼,其实是我爷爷奶奶的叔叔婶婶),还有叔祖。每年的春秋二祭,这里都要响起鞭炮、燃起纸钱,子孙都要在坟前的草地上,跪倒磕头;年夜饭的桌上,也照常要摆上他们的碗筷,让他们的在天之灵,回到这土屋里,看着子孙繁盛。
心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时常回想村子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死去的乡亲,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希望他们今后能在我的一本书中复活。那是一个村庄的断代史。从这一个断面,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当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可是,我们留在村子中心的祖宅,由于长年无人居住,已经无可抗拒地逐渐倒塌了,拆下的南方乡村特有的青瓦,散乱地堆积在屋前,无人稀罕。因为,乡村在被城市吸纳的过程中,无可奈何地衰落了。这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事情。
作为家中的长子,在我的记忆里,我是一直有自己的“卧室”的,最早的一间是在天井边,用芦苇或高粱秆(很可能是高粱秆,因为我们那里并不出产芦苇)隔起来一小间屋子,上面糊上泥巴。床是没有的,代替床的是用土砖垒的、类似北方“炕”的床。我给它起名为“秉烛听雨轩”。13岁时的稚嫩笔迹,经毛笔书写,如今还留在那扇带窗棂的雕花门上,依稀可辨。只是,留有我儿时痕迹的旧物,怕是早已无从寻觅了。后来,在我快要进入青春期的时候,爷爷和父亲,又在屋旁的一块空地上,为我盖了一间偏房,作为我单独的卧室。这间偏房不仅有一扇小窗,甚至还有一道单独的小门。只是,村民们说,大门旁边再开侧门,不太好,于是父亲才将它用土砖封起来。
有时候,我会哑然失笑,因为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无法在祖屋的旧格局中,找到众多的弟弟妹妹们睡觉的地方。我有五个弟妹,彼此年龄相差,在两岁到三岁之间,男女交错,民间称为“花胎”。仔细观察、体会兄弟姐妹之间的微妙关系,就会有很奇妙的发现:原来,六兄妹中,面容和性格肖父者,我和二妹也,面容偏宽;其余皆或多或少偏重肖母,面容偏尖。父亲忠厚之极,略通文墨;母亲精明有余,一字不识。我常常想,如果她小时候不被那个可恨的村干部剥夺受教育的权利,如果她能够出生在一个更人性、更公平的社会环境里,她应该是能够有所作为的。现在,她唯一的贡献就是,为中国养育了五个大学生。
3
在绝大多数涉及我家的事情中,我与母亲的观念都是完全相左、彼此冲突的。但在重修老屋这一点上,我们母子却远隔万里,心灵相通。虽然弟弟、妹妹都在城里谋生,有了不错的家庭和工作,但离城不过百里的这个乡村,遗落在村里的这栋老屋,却是我们与土地、乡村、祖先的最后一点联系。它见证了爷爷奶奶一生的功德,也将荫佑我们的后人。我有许多朋友,已在城市里成家立业,令人羡慕。他们将老屋卖掉,彻底断绝了和农村的最后一缕联系。而我,却打算重修老屋,将土坯房换成砖瓦房,屋顶的青瓦、梁上的木料,都用旧材料。每年的夏秋季节,父母可以回到村里小住,和乡亲们话话家常,打打麻将;弟妹们和他们的子女,可以重聚在老屋里,回味童年少年时的诸多趣事,享受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亲情。和乡亲们相比,我们是不需要在土地里劳作,却仍然能享受安静、宁和的乡村生活的家庭。而对于我们的远亲近邻,在需要的时候,而我们又力所能及,给予适当的帮衬。这难道不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吗?毕竟,拥有一块可以世代继承的祖宅,借以感念祖先,进而对土地和赖土地为生的人民怀着感恩之心,这毕竟是一件足堪羡慕、值得投资的好事情。
在老家,父母已经请阴阳先生选定了宜于造屋的日子。我和弟弟妹妹们,也自愿集资,在日渐衰败的乡村里,重建三间新屋,留住祖辈挣下的那一块宅基地。我在异国,企盼村里的人气重新兴旺起来,乡亲们的财力迅速壮大,几年之内,一个崭新的村子出现在那块高岗上。居住质量的提高、卫生环境的改善,教育现状的进步,必然导致村民观念的革新。这大概就是目前所考量的“新农村建设”的初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