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突变,黏腻的气息推着风翻涌而来,天色阴沉了下来,乌云蒙上太阳,掀起凉爽的风,卷走沉闷燥热的气息。
雨要来了。
沉默许久,张警官开了口。
“你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吗?”
房间里,孙倩愣住,微微颤动唇间,指甲嵌进掌心,沙哑的声音莫不在意地说:“十八,可以坐牢了。”
她清楚地知道。
“知道自己没路了,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知道自己去不了远方,成为不了自己的光。”
孙倩抬起头,黑长的睫毛藏起眼里闪溢的泪光,用伤痕累累后绝望的眼神看着她,没流露出一丝恐惧。
但她却说。
“我还挺害怕的。”她咬着牙说出心里话,仿佛还是年少时那个怯懦单纯的女孩。现在的她给自己裹上一层保护膜,面具,越来越不像自己。
她也只是个胆小的女孩,她也会害怕,也会哭。
她也曾放下尊严祈求,舔舐伤口。
孙倩低垂眸子,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打开私密文件,里面储备着大大小小的视频。
她早就知道结果,做好了准备,或者,她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
她点开一条视频,神情冷漠地递给张警官,看视角,手机应该藏在浴间的窗帘后面,孙倩红着眼被楼下三个女孩压在地板上,烟头落在她的肩上,耳后,传出一阵阵刺耳的戏虐声。
这又是第几次被-—羞辱?
她已经能想象到宋铃当时无力的挣扎。
她们弱小的个体怎么抵挡得住一个个心怀鬼胎的团体。
张警官怜惜地看着她,到底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女孩挣扎,在顽强的等着救赎。
“别用你那可怜乞丐的眼神看着我,这里面的视频都是证据,有很多人。”
“救救她们,别像我一样。”
成为不了自己的光,这是她想说却又没能说出口的话。
她微笑着,似烂漫的女孩,双手稳当当放在桌面上。
张警官下楼,孙倩跟在她的身后,头抬得高,用轻蔑的眼神嘲笑这众人。
无论怎样,她都像个高傲的公主,绝不低头。
中间那个女孩瞪了一眼张警官身后的孙倩,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迅速瞟了一眼张警官:“你什么都和你姐说了?”
孙倩高昂的脸上勾起一道弧线,她在笑她。
她把张警官当成了孙倩的姐姐。
“你笑什么?”中间那个女孩站起来,朝地上吐瓜子壳,她身后的女孩也跟着站了起来。
看来是想要动手,张警官从口袋掏出手扣。
银闪闪地乱晃,女孩手中的瓜子掉了一地。
离开之前,孙倩要求去一趟她的房间。
张警官同意了。
雨浸湿地面,植物散发出淡雅的清香,王警官穿着棕色外套,靠在车窗旁,手上燃着只剩半截的烟,听见门响,弯下身子把烟头放在积水中熄灭,投进垃圾桶。
打开黑色面包车车门。
砰地一声,孙倩关上别墅大门。
诀别这里的一切。
“走吧。”
审讯室内,眼前一片漆黑,穆肃沉静。
白炽灯被打开,刺眼。
她的面前还是那个姐姐,只不过换上了警服,有些不适应,胸前的警牌上刻着“张容。”
张容这个名字,是她爷爷给她取的,张警官母亲和她说,她出生时,她的爷爷摸索着胸前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荣誉勋章,一切的经历浮现眼前,语重心长地说:“希望这孩子长大之后能容纳一切,无论好与坏,她们的存在一定也有他们的道理。”
包括眼前这个女孩。
张警官对着这女孩温柔一笑,没有可怜没有看轻,什么都没有,她只是笑,她想给面前这个女孩一点点温暖,哪怕她保持高傲,甚至不屑与顾,如果能让她感受到这世界还有一丝温暖的话,哪怕虚无缥缈。
孙倩颤动一下,始终一副高傲的面容。
“新发的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是一个网友发给我的,他说,发了这个就能引起舆论,掩盖我们曾伤害过宋铃的事实,他是用第一个在我文章下评论的号来和我交流的。”
她聪明得很,学习成绩也很优异,要是她还能去学校,一定能考出个好成绩,远离这个地方。
是什么害了她?
“还有要问的吗?”
张警官摇摇头,拿着文件转身离开。
门半开,身后传来充满希望的话语:“姐姐,他们会从海外回来看我吗?”
张警官握着门把手停顿下来,想起孙倩父母发来“很忙,多少钱。”的字眼。
心头猛然一怔,撒了谎,“会。”
张警官没回头,她不知道身后女孩是否低下头,是否泪流满面,是否知道她的撒谎而心灰意冷。
她不愿看,更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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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对面的一家饭馆,王警官点了一道菜,张警官喝了几口水就饱了,对面的小刘点了五道菜,像是牢里刚出来没吃过饭的,小身板大容量一碗接着一碗。
饭桌上,不同的方式怀揣心事。
孙倩的话;两天破案;饭钱谁付。
张警官吞下一口热水,说:“孙倩说,发文章的那个人和评论的是同一人,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不清楚,宋铃身上的伤弄清了,只要找到宋国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去查宋国明的踪迹。”
张警官将杯底的水饮尽,看向扒饭的小刘。
“对了,那束花的来源。”
小刘怕被别人抢饭似的,一碗饭扒进嘴里,“花肯定是在地里来的啊,然后转到花市,再到花店。”
小刘突然顿下来,像是打通任督二脉,从椅子上蹦起来。
“对啊,还有花市没查。”
小刘拿起桌上一杯水,喝尽。
“老王,小张,你们先吃,我先走了。”
王警官愣了愣,指着远去的小刘:“嘿,这臭小子想逃单。”
王警官故作轻松自在,实则内心沉重复杂。
他将上级施加的压力全扛在自己肩上,是责任,也是一个男人的基本涵养,过度的压力只会适得其反,让我们离真相更远。甚至更糟。
量力而行。
“那可不。”张警官挑眉,眉眼之间藏着心事。
相视短暂一哂。
——
她们长什么样子呢?
那么多年都不回来。
我以为她们把命赔给了钱。
孙倩刚出生,全家人都聚在门外等候,曾求神拜佛,投签保佑,就在这一刻,满怀容光地等候这个孩子的降临。
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抱着个孩子笑容满面:“恭喜,是个漂亮的女孩。”
全家人黯然失色。
“妈妈,你们去哪,什么时候回来?”孙倩拽住眼前大人的裤子口袋,她只有五岁大,用尽力气也只能抓到那。
大人看了一眼圆不溜秋的孩子,没理,继续忙着自己的正事。
孩子没灰心,屁颠屁颠地跑去爸爸跟前,奶声奶气地问:“爸爸,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眼前的大人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领带,长叹一口气。
“跟着你奶奶。”
她们拖着行李,关上门,留下个曾经存在的面容。
十二岁生日,她按下电话,满心期待,却又习惯了失望:“妈,你们什么时候回—”
陌生的女音打断了她的话,“我很忙。”
十四岁那年,孙倩没能早早回家,没能握住奶奶离去的手,知道奶奶怕黑,在坟前守了一夜。夜里循循猫叫声。
回来后她再也见不得猫。
她打开手机,里面是她迟迟没收下的钱,“给奶奶安葬的钱。”
十五岁,她开始拼命地向他们索取钱财。
“......”
“又要钱,你以为我们赚钱很容易吗?我们常年在外面工作,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你奶奶去世我们都没回来,还不都是因为你,怎么就生了个女儿,造孽啊!”
“说够了吗?”
“......”
“钱......”
十八岁,进警局。
还抱有期望。
“姐姐,他们会从海外回来看我吗?”
“会。”
——
天气变化莫测,刚下过一场雨,太阳就出来了,雨过天晴,希望案件能拨云见日。
七中校内,露水从松柏针叶上落下,滴答滴答,像扎破指尖的长针,滴着鲜血。
滴答滴答......
下课铃声响,一层楼的人踏着积水奔向操场,二层楼的人涌入商场。
校楼三层,厕所拐角处,就是宋铃所在的班级,高三(九)班。
无人般静谧。
越是平静的水面越是暗藏涌动。
刚下一堂课,教室里安静得可怕,有的人在发呆,有的人在做题,有人想回家,有人在忏悔,有人不知悔改,有人藏着利刀,还有人在拼命挣扎逃脱。
每个人都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与着不同的组织有着不同的联系,逝去又重生,快乐又忧伤。
真又假,敢又怕。
同学甲从厕所跑出来,带着一丝烟草气,气喘吁吁地扑在讲台上,似发现了什么惊天大新闻:“你们听说没,宋铃死了。”
同学甲瞪大了双眼,期待座下对她的情报作出惊奇的反应。
同学乙瞟了眼最后排靠墙的空位置,交叉着手以优异者的姿态说:“人都几天没来了,早就知道了,这有什么,我可比你先知道。”
同学甲挽回刚刚的尴尬:“什么啊,听人说,宋铃死得不干净?”
空座旁的男孩取下眼镜,苍白无力地揉了揉眼窝,问:“怎么不干净?”
同学甲、乙相视一笑:“不干净,就是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男孩又重复。
同学甲笑:“林礼,怎么?被宋铃传染了?听不见了吗?她身子干不干净大家都知道。”
教室里传出看戏的笑。
“怎么不干净?”男孩重复问题。
迎来了全班的注意。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众人深渊般的眼神。
“林礼,你什么意思?”同学甲从讲台上下来走到他面前,指着他右耳。
右耳是宋铃的右耳。
左耳是林礼的左耳。
聋丫头的左耳是林礼的,坏小子的右耳是宋铃的。
宋铃是林礼的,林礼也是宋铃的。
林礼的左耳听不见,宋铃的右耳听不见。
荒草地上。
林礼站在宋铃面前,手里拿着沾满鲜血的石块,他的左耳沾满了血,不停往外流淌。
宋铃怔住。
他却忍着痛楚强颜欢笑:“宋铃,以后我们就是彼此的耳朵。”
可惜,没能成为对方的耳朵,他们生在迷雾,摸不清,看不着。
那篇文章发表后,大家开始排挤疏远宋铃,对她冷嘲热讽,甚至做出伤害她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板墨喷向她的后背。
同学:“真好玩。”
老师:“学校里面搞什么行为艺术?”
课本被撕碎,涂鸦,试卷被丢弃在垃圾桶。
同学:“撕掉书本的感觉真爽。”
老师:“你是连大学都不想上了?一份试卷就能压倒千军万马,你现在是负重前行。”
被堵在厕所吞下烟头。
同学:“她越是反抗,我越是兴奋。”
老师:“她们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偏找你?你比别人厉害还是比别人有钱,你什么都没有,就给我好好考试,都是要成年的人了,总弄些有的没的。”
林礼似笑非笑,“她不干净,你们也没一个是干净的。”
林礼甩开她粗黑肿胀的手。
拎起背包冲向门外,却为身后一人一语停下脚步:“难不成你和她睡过?”
班长万金撞在林礼肩上,一个踉跄坐在地上,门外散落一地的试卷。
那是一个星期前的卷子,宋铃的那张就落在他的面前。
一百三十多分。
她要还在,考出去,就能像蒲公英一样飞向远方。
但她却永远扎根在这个密不透气的地方。
林礼捡起试卷,义无反顾地冲出门外。
临近考试,是去是留没人在乎。
多一个少一个,不差一个。
一整个教室,失了三人,丢了魂。
讨论的声音重回。
“林礼他疯了吗?”
“疯了,都疯了。”
“那还空了一个位置谁的?”
“不知道,我看看座位表,是孙倩的。”
“她请假了?”
“好像是的。”
“切,一副高傲姿态,不来也好,省得看她的脸,真恶心。”
上课铃响,推动的桌椅呲啦响,一个女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脑勺撞向椅子,流出鲜血。
没人敢去扶。
教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