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瞌睡虫来得最是气势汹汹。
在小院中疯闹了一阵,张平苒就拖着沉重的眼皮,双腿打颤,摸回东厢房沉沉睡去了,他还承受不住他这个年纪无法抵抗的困意。
困意是会传染的,张千钰同样累极,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强迫自己读了几页书。
但再强的自制力,也抵不过惫倦身体的抗议。
很快,书上那些本就难懂的文字,变得如天书般晦涩难辨,它们从书中飞出来,环绕在张千钰耳边,犹如飞蝇乱窜。
他再也没坚持住,如搁浅之鱼对水的渴望,一头扎在桌上,进入了缱绻的梦乡。
再醒来时,日头已西斜,光芒橘黄而温润,把院中粗壮老槐的树影拉得细长。
张千钰激灵一下,睁大了眼睛,他看了看天色,立马知晓时间不早了,难缠的睡意顿消匿形。
下午还得放次牛,又放田叔鸽子了!
他简单拾缀下,如旋风般刮出屋外,循着小道向王家赶去。
临走前他不忘把张平苒从西厢房提出来,把他安置在堂屋板凳上,又在桌面摆上今日份该熟读的课本。
堂屋,张平苒睡眼惺忪,看着哥哥风风火火地冲出院门后,便支棱手臂,杵着脑袋,开始新一轮假寐。
……
一路疾行,平日里不近的路程,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到了。
还未到王家,就听到那边远远传来的喧哗吵闹声,不是欢庆的声音,而是吵闹声。
他匆忙赶过去,看见这样一副光景
——王家院门外,人山人海,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发生什么事了?他们都是谁?心这么大敢堵王家大门?
要知道,王家从主人到下人,他们每个人,走在村里,都有一种心灵上的优越感,也正是这种优越感,引领着他们的行为,变得愈发嚣张跋扈,蛮不讲理。
也难怪张千钰会惊奇,从来只有王家人欺侮外人的份,像如今这样被堵上大门,从他记事起还是头一次。
突然,一张熟悉的面孔印入张千钰的眼帘,是他认识的王家某个人,他小吃一惊,再仔细看看其余人,才发现这里里外外,将王家大门堵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王家帮工的长短工!
王家下人分直系与非直系,直系是自幼就在王家,侍奉王家人的家仆,此外还有些侍卫什么的,总共有三十几号人;而非直系,则是太河村乃至邻近几个村子,受王家雇用,在王家帮工的长短工们,田叔就是王家的长工,已经干了十八年。
长工短工总共六十多号人,他们中大多数住在王家,平日胡吹海侃,都以王家人自居,并以此为荣。如今他们黑压压地聚在一起,堵在王家门前,不知道闹哪一出。
此外,还有些爱看热闹的村民,他们喜欢作壁上观,坐山观猴——村里的闲暇时间很多,他们就整天找乐子为乐,却不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后悔不迭。
人群吵吵闹闹,此时的王家大门前就像一个大型菜市场,有哭叫声、吵闹声、哀号声,还有悲鸣声,众生百相。
“老爷啊,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我上有老下有小,没有了活,一家老小都要去喝西北风啊!”
满是老茧的粗糙拳头愤怒捶着墙壁,中年男人已显皱纹沟壑的脸上夹杂着悲愤与无助。
“老天不长眼啊!我,陈大年在这里三十二个年头,这座院子从建成起,就没有离开过,早已当成是自家了,如今你叫我走,走,你就是要我的命啊!我好寒心呐,辛辛苦苦,还比不得那些黄毛小儿,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一个老人瘫坐在地,仰头大哭,爬起身来竟真要撞向北墙,旁观的人这下坐不住了,急忙拉住他。
这个老人,张千钰是知道的,一直以来都是王家的插花匠。以前的时候,每逢别人提及他在王家帮工时,他都非常高兴,开始拉着别人的手,一个劲地讲着他在王家遇到的事,当讲到家主称赞他的插花手艺时,更是得意洋洋。
而如今,却不知为何会如此痛哭流涕。
陈大年只是众生百态中的一个,这里,满眼都是喧闹混乱,满耳都是人们的痛哭悲吼。
感伤的情绪逐渐扩散开来,到后来,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旁观者,再抱着看笑话的态度,也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悲痛弥漫,感伤蔓延的气氛。
渐渐地,张千钰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正午吃过饭,管家王福将院中长短工都聚在前院,人很多,王福特意吩咐,绝不能遗漏任何一个长工,短工。
大家都以为这是又一次例常的训话,他们对于管家的训斥,早就左耳进右耳出,只要不触了对方眉头,白白挨打就成。
但谁能想到,管家一番毫无来由的呵斥怒骂后,不知从哪冒出一堆手持长棍,神情凶横的家仆,一顿棍轮棒扫,把他们纷纷像丢垃圾般,轰出了门外。
看着紧闭着的朱红色深门,人群纷纷哗闹,大家都以为是管家王福独断恣虐,蒙蔽了家主,将众人赶出了王家,于是他们大声吵嚷,希望引起王家其他人的注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人已明了木已成舟,灰头土脸地悄悄回家了;还坚持留下来的一些人,则是在王家呆了十几年,几十年的老人们,期盼家主能给他们做主的。
田叔也是王家的长工,刚刚经过田叔家的时候,他还特意往里面看了一下,田叔并不在家。而且一路赶来,也没有看到王叔回来。
田叔去哪了?
望着这人头攒动如同拥挤的闹市的情景,张千钰也不禁犯了难。
他忧心忡忡,费力地推开熙攘的人群,四处寻找田叔身影,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田叔。
阳光照射不到这个偏僻角落,角落里面烟尘缭绕的,地上烟灰也铺满了一层,此外,这里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田叔蹲在角落,紧靠墙壁,皱着眉“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缓缓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
“千钰,来了……”
还是熟悉的招呼方式,陌生的沙哑声音从干枯的喉咙中,磕磕绊绊地挤出来。田叔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黄蜡的脸上满是忧伤。
张千钰的心抽搐了下,他从没见过田叔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以为田叔是在为帮工的事烦忧。对于已经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的人,突然的改变任谁都会接受不了。
谁知田叔摇摇头,神色复杂地说:
“我一个没人关心的老家伙说没就没了,没谁会可惜,大不了这条不值钱的命。我是担心你与平苒,你还小,不能做的事太多了,没有这份活该怎样活……”
张千钰愣了愣,突然间,心里暖暖的。
田叔还是一直把他当作小孩子,实际上他能自己承担的事情已经很多很多了。田叔还不知道他暗中计划加入狩猎队的事情,他已经和狩猎队里的考察员约好了,等到他成年后通过考核,就让他加入狩猎队……
但是这件事又不能说出来,因为他知晓,田叔是绝对不会同意他加入狩猎队的。
这其中,涵盖了上一代人难以直面的过去回忆,如附骨之疽,每每忆起,都是砺骨之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把一切全盘托出,说出自己的计划,与田叔谈谈对未来的规划,但最终他还是压抑着内心澎湃的情感,选择了更加理性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