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至今还记得。
从那件事情之后,我便时常被恐惧所包围。寂静的深夜里,水管里液体流动的声音、蚊虫振翅的声音、电扇摇摇欲坠的摩擦声音,这一切在我耳中就像是有人在诉说着什么,当我看不见它们时它们就开始了絮絮低语。
它们是在嘲笑我吧!一定是这样吧!不然为什么,当我拿着手电筒去照它们时,它们就不敢发出声音了呢?什么?你觉得不对?那么你这家伙……你这家伙也有在背地里嘲笑过别人吧!你怕承认了它们,就等同承认了自己,对吧!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快点承认啊!
……啊,抱歉,我有些失态了。不过如您所见一旦当我回想起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便不可能仅凭我的意志维持住冷静。医学上说这是某种“噪音恐惧症”的变体——噪音恐惧症你知道吧?就是Ligyrophobia啊,一般表现为对刺耳噪音的恐惧。医生说我这是它的变体,叫“低语恐惧症”,因为我似乎对于一些微小的声音表现的敏感而畏惧。
那么您一定要问了,是什么样的心理创伤,造成了我现在这个样子,还常常需要疗养院的辅助治疗。看在您是这样一位和蔼的绅士的份上,同时为了表达对您每年端午节都来探望我的感谢,我已经提前做出努力了。在那位韩式半永久秃头的胖医生的帮助下,我现在大概可以回忆起其中的部分——大约百分之七八十吧——总而言之就是一些细节可以讲述给您。
……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端午节,天气闷热,空气湿润,汗液憋在皮肤里令人不悦,油脂却因此从皮层渗出布满了每一块裸露的肌肤,这是坐在教室里吹不到天花板上风扇的风的我对当日天气最为直观的感受。尽管昨天夜里才洗过头,夜里四人寝室轮流呼吸排放的温室气体犹令我一大早起来浑身湿汗,一头的油脂。那时是我高二的时候,高三的学长们早就已经高考完毕不再来学校的时节,学校里的人口却似乎并不受此影响,每天依旧是打饭排着长队而等我到达窗口前时已然售罄,就是这样枯燥而令人不悦的夏天。
期末的复习已经悄然开始,一些爱做无谓的努力的同学已经开始准备高考了,而我只是慢悠悠地过着日子,试图让自己的每一天都不那么烦闷。因此在课余时间,我更愿意让自己一个人待着,既不去见缝插针地打那短短十分钟的球,也不因贪图那短短十分钟的学习时间而待在教室中刷题。这十分钟是属于我自己的孤高的时间,私以为这是游离于学校制度之外的不平等的上天赋予给我的最佳治愈。不被时间与社会约束,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得自由,不被任何人所打扰,无需介怀地听听从年级主任手中夺回的mp3播放器中的音乐,阅读着班主任会没收掉的书籍,像《红岩》《禅海蠡测》《热风集》都是我当时喜爱的书籍。
我高中最后的日子里让我度过所有愉快时光的场所,位于高三五班的教室,这间教室门锁坏了谁都可以进去,不过只有像我这样有闲心的人类以及偶尔从毕业后的愉快假期中抽空回学校看看的学长学姐才会来此造访。而我所待的位置则更不可能被学长学姐发现,高三五班的教室是没有装空调的,因此用来放空调外机的隔层则是一个通风良好的避难所。本来适用于放置空调外机的空间并不显得狭窄,半身的高度可以供我自己恰好坐在里面。里面已经被我提前打扫过了,同时放有可以随时躺下的瑜伽垫,以及供我一人独享的坐垫,还有一个接在外面的插座。
就在这样平凡而又疑似叙事铺垫过长的一天,我于上午第一节课语文课下课之后,不被任何人注意地来到了高三五班。就当我将手搭在铁制的小窗并准备开启唯我独尊的空间时,一阵寒意顺着我被冷汗浸透的校服衬衫爬上我的脊背。那扇铁窗出奇地冰凉,光是手搭在上面就仿佛被冻结在了上面一般。铁窗打开的时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仿佛在告诫我不要进去。
可是我当时……当时我的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我觉得我自己不得不撤退到安全的地方,这个念头如此地不包含任何情感,就像是不是我自己脑子思考出来的结果而是被人生硬地指使着一般。结果……结果就是我打开了铁窗,因为那里面才是我认为最为安全的场所。我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一边开窗我一边回头去看,一个人影从教室后门闪了过去。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管着进到隔间里去,我想要立刻获得庇护。就这样想着,我打开了铁窗,本来看向教室后门的目光也因此移回隔间里面。在那隔间里面,淡蓝色的瑜伽泡沫垫上沾染了红色的斑点,我那“至尊的宝座”也被人占用着,可是我并不能向其提出抗议,因为她已经死了。冰冷的表皮,已经不存在的呼吸,种种迹象表明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看服饰,“的确良”的上衣,暗红色的花纹,肥大的裤子,这样的穿着只有男生宿舍三楼的宿管阿姨所具备。而我所住的就是三楼,明明早上才被阿姨粗暴地从宿舍中赶出来,经过早自习与一节课的时间便是这副模样了。我又看向了阿姨的面庞,阿姨面部已经模糊不清了,手段极其残忍,我难忍心中强烈的厌恶感,铁窗也不关上便径直跑到教室阳台上,找到了阳台上清洗拖把的池子,就这样在里面吐了出来。
当我缓过神来时,上课铃已经打响,我简单将水池了一下,恶臭的呕吐物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可是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么多了。我感到非常难受,头晕脑胀的、意识不清的,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见到我狼狈的样子,也并不表示震惊,只是假惺惺地问我怎么了。我不敢把我所见说出来,一来是怕遭到某些怀有恶意的人的报复,二来若是说了出来那么我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避难所便要永久关张了。我便声称是肚子不舒服吐了一次,现在需要去医务室。班主任听见如此,便表示会帮我请假的,让我尽管去。从他那油腻的假笑里,我只看到了我在他面前的无关紧要,这无关紧要的感情中还带有千丝万缕的厌恶。
我无可回应,盲目地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的走廊还不断响起其他教室传来的讲课声与朗读声,我听不太清楚,只觉得它们吵闹与聒噪。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凭借肌肉记忆来到了医务室。医务室的老师应该已经对我的到来司空见惯了,已经没有打招呼的必要了,于是不需要老师的指使,我便很自觉的找了个空床位躺了上去,拉上了帘子。
我想要休息,可是那些残忍的景象另我完全无法合上眼睛。我在昏暗的、一圈帘子的包围下躺着,当我试图让自己别去想那些恐怖的画面时,我听见了在安静的医务室里有些声响。
这声响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隐秘的角落里蠕动的声音,嘶嘶地躁动着,或许您已经猜到我想要表达什么了。没错,是蛇的声音。要问我为什么会直接由此联想到蛇,那是因为我的床位旁边,帘子的下面,出现了一道影子,一道长着三角形的蛇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