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之所以常常被人怀念,大多因为带着过去可思而不可追的遗憾和美好。
林妃生于将门,自小虽未学武艺,但将门传承的飞扬和忠烈,却是深深影响了她的性子。
她的脾性与李清霜相似,却比李清霜更多了些直爽和泼辣。
这样的性子,若嫁到寻常富贵人家,嫁给同样正直且真心待她的公子,自然是无妨的。
可她偏偏被皇上看中,选入宫做了妃子。
后宫的尔虞我诈不适合林妃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刚入宫的时候,她不会放下身段巴结娘娘,不会主动去迎合陛下的喜好改变自己,更不会在看见下作手段时袖手旁观。
这样的她,固守自己的原则,不曲意逢迎,不得陛下宠爱,又不善与后宫妇人维持好表面关系,还时常坏了某些人的肮脏勾当,自然被人排挤。
而且当时的李家元帅,李老将军是个四品武将,母家给不了她庇护。
那段算得上艰难潦倒的日子,后宫中唯有一人向她伸出了手。
那便是前皇后娘娘,朱氏。
朱氏唯有一女,且五岁便早夭,但与陛下青梅竹马,自陛下还是皇子时,二人便定了终身,她成了他的王妃。
陛下登基后,身为正妃,且父亲朱氏乃大梁丞相,位列一品,母亲是前朝尚书大人的爱女,两位兄长又是满身军功的二品武将,不论是门第还是感情,她都配得上大梁皇后这个位子。
许是自小被宠爱长大,嫁给皇帝后,皇帝爱重,也没有因其他妃子为难朱氏,故而,朱氏没有什么坏心眼。
她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都心存善念,不会去伤害她们。
正因如此,贵为皇后的她,当时才会屈尊拉了一把受人欺辱,还只是个嫔的林氏。
她派人照顾着林氏,护着她不被那些有心之人除之而后快,得空便唤她陪自己下下棋,喝喝茶。
算得上是当时林氏在宫里的救命稻草。
林氏不解,问她,“娘娘高贵,为何总费时费力与我交往?”
“我一见妹妹便觉得合眼缘,又见妹妹与我一样,一人在宫中孤苦无依,这才常常唤你来陪陪我。”
“娘娘是皇后,怎会孤苦无依?”
“旁人不懂我,我不懂他们,自然孤苦无依。”
“那惠妃姐姐呢?她不是您自小长大的姐妹吗?”
闻言,朱氏只是笑笑,“女子若为人母,精力自然是落在孩子身上的。”
林氏不明白,她武人心思,机敏却有些粗心,不善于见微知著。
可朱氏不同,她是个实打实的名门小姐,诗书礼乐无一不通,自小被严格要求慎行克己,心思自然比较细腻。
柳氏刚得一子,初为人母,琐事不免增多,虽有奴才和奶娘帮扶,但母亲还是忍不住处处记挂着,操心着,自然会疲于与她的交往。
至于朱氏为何对林氏另眼相待,还要追究到她刚入宫的第一天。
新人入宫时,按礼需向皇后娘娘请安。
那日请安,朱氏新得的猫没有看管好,跑到众嫔妃那好一通胡闹。
都是些娇滴滴的小姐,不免有些反感这只莽撞的畜生。
更何况那猫染了病,样貌丑陋,更令她们生厌。
唯有林氏,帮着宫女们一起把猫哄乖顺了。
她并没有因那只猫染了病样貌可怖就嫌弃一条生命,反而耐下心哄它,让它安心,放下戒备,把它还给朱氏时,没有理会自己手臂上被猫挠伤的血痕,说了句,“这猫染了病,身子疼痛,自然敏感怕生,这几日娘娘还是不要让它到人多的地方,容易伤了旁人,也容易伤了这猫。”
那样善良又简单,让朱氏想起自己早夭的女儿。
不免有些在意起这个小了她十来岁,有些莽撞却心善的林氏。
朱氏也没有看错人,林氏的确值得一交,入得了林氏眼中的人,自然会被林氏全心全意善待,在意,她性子又直爽,心直口快的,与她交往,虽然有时不免被她气到头昏眼花,但却不需要过多忧心和防备。
可惜好景不长,朱氏一族谋反,牵连了皇后。起初陛下念在二人伉俪情深,并没有打算迁怒于皇后,可当时,却有人搜出皇后与其兄长朱平钦,也就是谋反的主谋有书信往来,她是知道朱氏要谋反的!
皇帝怒上心头,下旨废了她的后位,把她赶至冷宫,全然不听她的解释。
可冷宫是什么地方啊,隔绝了内外的来往,其中环境压抑且破败,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是个能把人逼疯的存在。
不出三年,朱氏便死了。
宫中,林氏唯一真心相待的人,唯一给了她温暖的人,就这样离去了。
自此,林氏性子更加孤僻,若不是因她的儿子李允洹争气,只怕她在宫中处境之艰难,比起初入宫时只会有过之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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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死的时候,一尺白绫吊着她的脖子把她悬挂在半空,随着风来回摇摆。
寻常冷宫死去的嫔妃,都是由冷宫的几个太监草草收拾了,都是些被皇帝厌弃,或是犯了罪的妃子,死了也没人在意。
所以,哪怕是陛下,也是在几日后才得知她的死讯。
更别提旁人了。
当年柳氏得知自己从小长大的好友死去时,她的尸首只怕都已经烂了。
据说吊死鬼的模样是最可怕的,白绫紧紧锁住咽喉,踹开脚下的支撑物后,出于本能,会挣扎着用手扯开白绫,在脖颈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直到舌根将气管堵死,这才两脚一蹬,上了西天。之后,吊死鬼往往目眦欲裂,鲜红的舌头从惨白的双唇中间吐出,可怖极了。
那段日子,柳氏总在梦中见到这样的朱氏,夜夜如此,不得好梦。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也幸得太医开着安神的药方调养,倒是许久不曾梦见朱氏了。
只是几日前正阳宫外偶遇林妃,故景旧人,不免让她又想起曾经的种种。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日朱氏入梦,又不让她安生了。
揉着眉,鼻尖萦绕着安神香,柳氏坐在鼓墩上闭目养神。
忽然,一双手轻轻抵在她的肩头,开始给她揉捏。
“母亲近日精神不好,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来人正是太子,他踏入绮秀宫便看到娘亲皱着眉头,再一嗅这满屋子的熏香味,心里担忧。
舒络了筋骨,柳氏轻笑一声,“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人老了,身子难免有些小毛病。”
“母亲不老,在儿子眼中,母亲永远年轻。”
被太子逗笑,柳氏满眼慈爱地看着他,“你呀,惯会哄人,可怎么在你父皇面前,就总惹他生气呢?”
闻言,太子嘴角的笑意淡了不少,“母亲不必忧心,儿子与父皇,只是偶有政见不合。”
“偶有政见不合?”柳氏皱着眉,重复了他这句话,“那是你父皇,你怎可忤逆于他?陛下让你做些什么,照做便是了,你是太子,他是陛下,你们不仅是父子,还是君臣!”
“母亲,儿子岂敢忤逆父皇,只是父皇有些事……儿子不能接受。”
“唉,母亲知道你和那子喻将军交好,但人心隔肚皮,你父皇的忧心,并非不无道理。”
“母亲!”
“朱氏一门,在宫变之前,不也立下战功赫赫?不也是‘满门忠烈’?你是皇子中较为年长的,当时朱氏造反,你也是切身经历过的,前后之反差,谁人能想到?熙儿,你视子喻为友,掏心掏肺对他,可当年你父皇,又何尝不是掏心掏肺善待朱氏呢?可结果呢?”柳氏温声细语却步步紧逼,“假以时日攻破齐国,兵权,是一定要牢牢握在君王手里的。”
“狡兔死,走狗烹,母亲,此举难道不会寒将士们,将军们的心的吗?若心都寒了,又何谈忠烈呢?”
“幼稚!”柳氏脸色一变,“你是太子,是储君,他们是臣子,孰轻孰重,谁主谁次,你分不清吗!”
“若无这些臣子,大梁边境谈何安定?又何来天下太平?”
“你……!”儿子字字珠玑,倒是把做母亲的噎得说不出话,一时之间头疼更盛,不由得晃了晃身子,瘫坐回鼓墩上,“难怪当时陛下被气到当场摔了墨砚,你就是这么尽孝的?”
“母亲!”李允熙见柳氏煞白了脸,也顾不得和她争论,连忙弯下腰,担忧地看着她,“是儿子错了,母亲莫要动怒。”
揉揉自己的额头,柳氏疲惫地闭着眼,“母亲这都是为你好,不属于自己的权力,暂时保管的时间久了,便不舍得把它还回来了,世人皆如此,没有人躲得过……”
“你瞅瞅那李肃,仗着自己平定大月氏有功,便妄想让他女儿的婚事由自己做主,一辈子自由自在,简直视君威于无物。一品武将门中嫡系女眷的婚事,怎能凭他自己做主?”
“就算由不得李元帅做主,可……把郡主一女中豪杰嫁给那许宁哲……”
“嫁给许公子怎么了?他祖父可是中书令的许大人!李清霜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介女流,还以为自己有点军功就能自视其高?还真想跟这那李肃,学男子上马打战?真是可笑!”
握紧双拳,太子不发一言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