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蒔輕輕掀開被子的一角,把子辰搭在她腰上的手挪開,赤足下床,從冰箱里拿了一瓶水一飲而盡。酒店的窗幕密不透光,不知道此時何時。子辰發出的呼吸规律均勻,顯然是安心滿足,他保持常年健身的習慣,皮膚光滑結實,肌肉突出,且精力旺盛,43歲的年紀很多人都已經皮膚鬆弛,脫發,病態漸顯,而子辰卻愈顯醇厚,清朗。
青蒔23歲,也許由於父親早逝,從小便有著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她高挑,白皙,眸如星辰,性情敏感,聰慧,收斂,帶著一種生來的疏離與淡然。她與子辰之間並無年齡差距的屏障,她只是缺少閱歷,她的領悟力常讓子辰驚嘆。青蒔,你常常讓我有後悔早來世間的感覺。他們在智力與身體上都相互欣賞,旗鼓相當。
緣分的啓動於一次旅行。青蒔大學畢業獨自去紫城旅行,子辰則是與合伙人去紫城考察民宿項目。他們同搭乘一個航班,有著驚鴻一瞥的擦身而過,到紫城的第三天他們在月湖又同乘了一艘船。他給她遞水,拿紙巾,不動聲色的關懷,給她講述關於月湖,紫城,梅溪,彩雲谷的有關咨詢,像一個兄長亦或紳士。
他閱歷豐富看遍人心,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何被她吸引難以自制。他收斂自己的慾望,不形於色謹慎有度,怕對方察覺,也矜持於自我的驕傲。他事業成功家庭完滿,一雙兒女一個高中,一個剛考入名牌大學隨妻子在瑞士生活。他身邊不乏有才色的異性,但僅僅限於露水從未動過強烈心念。
在S市他擁有兩家頂級設計公司和一家大型建築材料公司,代理幾個國外知名的衛浴,廚櫃,和床墊品牌,並在各地多家設計公司擔任首席顧問,是業界名氣極盛的咖位精英。
這次到紫城是受一位好友的業務邀請,制定山水民宿的設計方案。地點在距離古城六十多公里的莫問峰下。預計建成8棟具有宋代風韻的別院,每個庭院之間距離達半公里,其間有山崖,溪流,田野和竹林相隔,均獨立成院私密性極強。初定的選址方案中,八棟別院位置分布在峰腳,崖邊,有的在溪泉之畔,有的在小竹林間,整體佈局宛若一幀古畫長卷。這對設計師和投資者來說都是極高的挑戰,
宋代的建築風格古勁莊嚴,輕柔唯美,強調與自然山水的和諧相融,將使用大量的木雕和刻繪,包括磚瓦的形器,漆的選用,屋脊飛檐的形制都需要沿循古法特製。內部強調釆光和光影效果的運用,部分梁柱建造考慮釆用宋代特有的斗拱體系,突出層疊堆築,繁復精美的空間特點。室內的主材以磚,木為主,宋式傢具風格簡潔線條流暢,對木材的要求較高,木材的硬度密度達不到則顯不出風骨,其中又需要將現代的舒適感貼合引入,所以,對於設計師的工程水平,藝術水平,歷史知識,木工匠,漆工,建築工,材料的要求都極其高。同時也要求投資者的財力和理解力。
船頭上的風猛烈,青蒔的發辮被吹亂發絲貼住臉頰,她身材高挑,比例完美,穿一條深藍色的絲綢闊腿長褲腰肢纖盈,上身是淡藕色真絲荷葉袖短襯衫,邊角處有同色小花刺繡,小而圓潤的淡紫色珍珠耳釘半隱於發際,顯出少女的清美嬌憨又隱然散髮出成熟女子的知性明朗,如臨淵幽蘭,吸引又疏冷。
再在月湖上遇見他,她便知道他的心意,她詳裝無知陪他做戲。她懂得,禮貌是一種距離。
我叫子辰。
紫城?
不是,莊子的子,星辰的辰,我的名字。他輕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哦。
你呢?
我叫青蒔。
他邀她晩餐,她婉言謝絕,但她答應了昱日一同去莫問峰,她喜愛山林徒步,同時對他所敘述的彩霞谷著迷。最重要的是,她深深被他吸引。
2.
青蒔在夢中又見到了父親,他們在郊外遊玩,有青黃色的田野和一條寬闊的小溪,紅色的蜻蜓低飛,停歇,微風吹拂。父親穿一件白色襯衫和一條灰色長褲,他面容有些憔悴但仍英俊,眼睛漆黑明亮,眼角細長,和幾條魚尾紋一起微微上翹沿向耳際。他坐在一棵巨大的樹下看她奔跑玩鬧,遠處梨花燦爛。她是女童樣貌,平直的劉海下是清澈明亮的眼睛,睫毛濃密,鼻梁小巧挺直,有圓嘟嘟的粉紅雙唇。穿一條泡泡紗連衣裙和白色球鞋,齊耳的短髮上面別了一個有星星圖案的發卡。「我的小蒔蒔」父親這樣叫她。
在夢中她覺知不到父親已經逝去,仍感覺到他們時時相見親密無間,之後夢境變幻,她已是成年女子,在清寂無人的海邊,海水藍黑翻滾鉛雲低沈,父親站在一艘正啓航的輪船上,船行渐远直至消失。她奋力大叫,然后醒来,脸庞满是泪水。
父亲巳经去世六年,一开始的时候青莳时常都能在梦里见到他,而近两年梦到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连他的模样都渐渐模糊,有时要奋力刻意去想才能清晰记起。她对此感到愧疚和害怕,害怕时间再久一些会不会就完全忘记了父亲的模样,记忆的片段,记忆中熟悉的感觉,都如梦境中的画面般变得虚幻不实。那些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生活也变得失去根据,她无从在时间中找到或是留下那种真实感,从物件中不能,从照片中不能,从他人的叙述中不能,她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真实的存在过,虽然她的血脉継承于他这是实证,然而她再也不能触碰到他,感受到他的宠溺,曾经的爱意现在成为一种刺痛。所有的记忆和感受将被时间磨去光亮褪去色彩,渐渐透明,失去形质,失去痕迹。
缘分若浅又如何能成为血脉相续的亲人,缘分若深又为何如此短暂?
青莳找不到答案,在她所能接受到的学习中都无法找到答案。以至于那些学科上的研究,社会的规则,生存的技能,也让她失去了学习的兴趣,得不到根本的答案,追寻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大学毕业她便不想再继续,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在中上,努力一下读研究生读博士不是没有可能,同时她家境优渥,只要愿意,母亲会支持她去任何一个国家续读。但父亲的离世让她在深深的悲痛之后开始转向寻求关于生命的答案。
早早的,当同龄的女孩热衷于奢侈品,社交,韩剧,整容,出名的时候,青莳便隐隐感到了这一切的虚幻实质,但这种念头也只是一晃而过,找不到来源也寻不到出口。
3.
青莳独自在古城纵横的街巷中漫无目的的行走,此时夜风清凉,星月璀璨,深蓝的天空中仍有团团白云飘浮,路过一个围院,高大的缅桂花树越过墙头,花香幽淡,有一些落在墙角下,青莳将它们拾起来,用纸巾包好放进口袋里。
路上行人少,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闭,只偶有外地游客行走,这个古城还暂时没有被完全商业化,居住的基本是本地人,迁来人口不多,偶然路过几间酒吧,里头坐着的大部分都是外国人。她转向旁边一条僻静深巷,她住的旅店在深巷尽头,打开窗子高峻陡峭的雪峰就跃然眼前。
幽兰会馆名符其实,周围环境清幽,靠山面海,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住客极少,据说曾经是清代一位官员的府邸,现在改建成为酒店。
这座大宅分为三进院,地面由大块的青石铺成,青幽发亮,是木质结构的三层楼房,每一层楼都有回廊相连,天井里一方水池中长着紫色睡莲,金鱼在莲叶间来回游动,院里种着桂花,芍药,紫薇,金银花,茶花,万寿菊,还有几棵李子树已结满深紫色的果实,有些落在地上砸开流出浓稠汁液,天井中有大理石的桌凳供客人闲坐,回廊上每个房间门口都放有一套小小的桌椅,备有茶具和当地茶叶,供客人泡茶。
屋顶铺设青瓦,月光清辉照耀下四方檐角如飞鸟翘起,黢黑山脊如龙蛇般绵延起伏向四周延伸直至融汇于天地暗色,峰顶莹亮的积雪遗世独立,清冷庄严。
青莳将拾来的缅桂花放在一只瓷碗里,洒上清水放置在床头,然后洗漱,烧水,冲泡一杯当地绿茶,坐到回廊上看这夜色中的山峦和庭院。
暮色中星月寂寥,山风呼啸,依稀传来这戏文词句:
“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