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紫城倏忽间就过去了半个月,星河每日清晨准时五点起床,按若谷教她的方法进行身心的训练。早餐后,帮母亲料理家务或去菜市场买菜。
继父退休后在小城开一家五金店打发时间,母亲中午给他送饭,有两次我陪母亲去给他送饭,他在柜台后面的靠椅上睡着,电视机兀自播放节目,声音吵闹。
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爱情?也许曾经有过,但现在已淡得痕迹模糊,不过是在一起生活的习惯也或者说一种无可奈何。
空余的时间在家看书泡茶,也在小街巷里闲逛,约母亲一起骑自行车沿月湖看风景,沿途买路边山民挑来的花,到附近牧场买来当日的新鲜牛奶和手工奶酪,去相熟的手工鞋店试绣花鞋。
和母亲很多年都未如此亲近,工作后,每年两到三次的相聚都匆匆忙忙,缺乏交流,大多是循例的关怀,显得拘谨陌生。我意识不到自我的僵硬,只感觉到母亲和自己说话越来越小心翼翼。
城市生活竞争激烈节奏紧张,越来越高的物价,房价让人们愈加依赖物质,内心缺乏安全感,患得患失,生怕一但停下便被主流淘汰再无安生之地。
星河也感觉到了被物质的价值观所裹挟的危险,缺乏心灵的训练,人会逐渐僵硬,没有开放的心灵去理解,包容,欣赏他人,那人与人之间则容易产生隔阂,被自私,怀疑,嫉妒,欺骗的心占满。
一位大德这样说:“相信一切最终都会有最好的结果,这样的执着只会煽动起失望的火焰...,记住这一点,这是一大重点,人类最严重的问题大多来自盲目的希冀与不合理的假设。”
星河深深叹服,在以往的现实中她无数次印证了“失望来自期望”这个论断。
但是,如果没有对于美好的期望,那么我们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星河打算等一年之期到来,当面向若谷请教。
2.
极远处电光在紫蓝色的云层中翻滚闪耀,撕裂云层明亮炫目,雷声轰轰闷响,由远及近,一时间四周天空聚集厚重乌云,山峰被灰白色云雾笼罩,一场大雨眼看即将到来。
星河带母亲刚踏入莲池咖啡店的门大雨便倾泻而下,天光暗如暮时。她给母亲点了印度奶茶和杏仁蛋糕,自己要了杯美式和一块浓味巧克力蛋糕,又加点了一份店主陶然推荐的树莓冰淇淋和母亲分食。
这家店星河时常光顾,她和若谷吃的第一顿饭就在这家咖啡店。若谷喜欢这家店的面包。店主夫妇皆有五十多岁了,妻子是当地人叫桑珍,丈夫来自法国,他说他喜欢中国的陶渊明于是给自己取了中文名字叫陶然。店里的面包甜点皆为陶然制作,他做的餐食用料考究,口味地道。他们在此地生活已有二十年,十年前盘下这家店售卖咖啡和小食。墙上悬挂大小不一的油画则出自女主人之手,是紫城还有法国南部的山水人物。
母亲有些拘谨,默不作声的进食,曾经那个明朗活泼的女子已老去,她头发依然黑亮但肌肤变得松弛下垂,嘴唇失去弹性,手臂的肌肉松软失去质感,双腿走起来也不再轻盈有力,年轻时她是外向且有些泼辣的女子,现在却处处小心谨慎。安于现状退居一隅的生活让他们的咨询,意识和收入与飞速发展的物质世界渐行渐远,她不再自信,渐渐失去学习的习惯和能力,她的朋友也渐少,除了去菜场,市集,她终日以电视为伴。
曾经她对母亲的感情复杂,有怨恨有同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见时念,相见时怨。但此时此刻,她突然发现了自己应有的责任。
“当业风吹起时,所有的现象都失去了逻辑”,她不该责怪任何人,与其说母亲需要她不如说是她需要修?自心的缺口。
3.
今日雨大未出门,傍晚时分收到了若谷的信息:
星河你好,我这里一切好,勿挂。
你寄来的东西今早已收到,茶叶我留下一饼,其他的分别送给了这里的几位出家人,其中一件羊绒衣,我打算去供养上师,希望这对你来说会成为一个好的缘起。
星河,记得观察外在的一切,发现所有的变化!
观察自己的一切,发现时间的流逝!发现时间的流逝和接受时间的流逝非常重要!因为能让我们把真相联系起来,认知到“诸法无常”的本质和“万法唯心”的真相。
保持觉知。让自己的心安住!
愿一切吉祥!
随信息还有一张照片,图中若谷站立在一片冰雪覆盖的山谷,身后冰树成林,他的脚边放置一堆捆好的树枝,他身着一件暗紫色的厚棉大氅,领边至下沿镶着一圈黑绒毛,腰间系一条宽大的黑色腰带。肤色呈现出高原特有的红褐色,他双眼深遂明亮如星辰,透露出洞悉一切的庄严和智慧。周围一片银白,唯有冰雪。
她举起手机轻放在头顶上触碰,然后用手指轻按图片进行保存。
遇到若谷之前,星河有一个常年形成的习惯,睡觉时都需要开一盏小灯,否则在漆黑的房间里她无法成眠。黑暗的环境让她不安,心生恐惧。
那时刚工作她留在K城自己租房住。是一个基本无人管理的老小区,租金便宜,大量的外来人员租住在此,环境杂乱。
一天下班回家发现门锁被损坏,当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她进入房间只见一片狼藉,检查后,床头柜里不多的现金,几件衣服和一只金镯子被偷走,她立刻报了警,警察做完情况记录已经十一点多钟,她不能离开房间也找不到可以陪伴的人,只能用桌子抵住门坐等天亮,次日清晨请了假,找来修锁师傅更换门锁。之后每晩睡前她都用桌子抵住门才稍觉安心,
熬了半年多,她凭借努力和运气,业务终于打开局面收入增长,她迅速离开此地到公司附近的新建小区租住。这件事让她对一些隐藏的危险常心怀惴惴。
一天夜里,当她刚刚进入梦境,便感觉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她无所依仗被巨大的吸力卷入,头皮胀麻嗡嗡作响,身体飞速的旋转下坠,内心恐惧之下她倏的意识惊醒,眼皮却无法睁开手脚也不听使唤,她意识到被梦魇控制企图脱离,但身体尤如电流在穿梭,意识不断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梦魇中抽离,她四肢发软浑身是汗,心房处惊惧感忧存。
打开灯静坐,喝了一大杯凉水方才渐渐平息。当她再次试图入睡,同样的感觉再次袭来,反复几次,直到天光微亮才沉沉睡去。
那段时间她常常被梦魇困扰,从此之后养成了开灯睡觉的习惯。
她把这段经历告诉若谷。
“若谷,我为何会惧怕黑暗”?
“因为你希求光明。而光明和黑暗本就是一体,你不该希求光明而摒弃黑喑,当你能够于黑暗中安住,你将发现其实光明存在于其中。我们所认知的世界由二元构成,但所有的好与不好都是不好,我们只需要了解而不要分别,否则我们将被概念所困”。
若谷,这样的梦魇是一种恶业成熟的显现吗?
“可以这样理解,由于过去我们造下了一些恶业,当因缘成熟的时候会反射到自身上,造成了气脉的不协,也会通过其他事反应出来,梦魇也是其中的一种显现。”
那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若谷看着我进入一种沉思的状态,如同在看我的心或者说在读取信息。之后,他教授我一些仪轨和修行的方法。叮嘱我每日如是做。
按着他将手上的念珠取下来,用双手握住念珠,念诵了很长时间的经文,他念诵的极快,如同流水般毫无间断,声音和周围的空间有一种共振的作用,星河感觉自己进入了另外的维度空间。念诵结束后他将念珠放在星河梵穴的位置上触碰了一下之后递给她。
“星河,这串念珠送你,希望它可以陪伴你给予你力量”。
这是串凤眼菩提,呈深枣红色透着幽润光泽,看上去年代久远,除了一枚银制的海螺卡子无其它配饰。凑近一点便闻到念珠散发出特殊的香味,是桑柏类植物和一些药物混合的香气。
“这太贵重!”她略有迟疑。
“这串念珠与你有缘,不要拒绝它。这会是一个吉祥的缘起!”
3.
星河最近常常思忖,如果没有遇到若谷她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或者会因为失业而焦虑不安四处寻找工作机会,或者在参加各类培训以增强竞争力,忙忙碌碌,参加聚会,建设所谓人脉,买醉。又或许再一次投入新的情感,期待那些人云亦云的归宿。
无论如何,断然不会象今天这样从容安适,不会回到紫城与母亲相伴,不会对未来期待或是无措。
一年前她与若谷相识,也在紫城。
那时她休年假回了紫城,接到公司老板吴总的电话,他说:“星河,如果方便需要你私人帮个忙。”
我在紫城反正闲来无事,于是应充。
他接着说:“我师父有位好友来了K城,他要到紫城朝圣,同时他在做关于横断山脉中草药资料收集整理方面的工作,我上师嘱托我帮助照顾,但我要陪几个重要客户到江苏的工厂考察实在抽不出身,得知你刚好在紫城,便想请你帮忙照顾陪同。”
得知对方的身份后,星河欣然同意又略有些忐忑,她从未有过与如此身份特殊的人打交道的经验。
似乎生怕她反悔吴总紧接着说,“可能会到雪峰拍摄图片,到时你需要在当地雇个好的向导,一定注意安全,一切费用回来找我报销”。
我问:“他是出家人吗?有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忌讳的?”
“应该没有吧!他不是出家人,但听上师说他证量很高,博学多闻,医术尤其精湛,你凡事多问问这位师父的意见。他名字叫若谷,明天一早我让司机送他到紫城,你提前做一些安排。”
紫城地处高原温差明显,除了中午时分的阳光依然灼热,早晚刮来的风却带着沁沁凉意。
星河对着镜子将洗净的头发吹干,辫成了复古的麦穗辫子,换上一条黑色对丝长裙,上身着白色丝苎麻短袖衬衫,领口,袖口,和襟边设计有本色刺绣,外搭薄薄的浅灰色羊绒披肩,脚上穿了本地手工做的千层底蓝黑条纹圆口粗布鞋。镜中的她肤色白皙,明眸皓齿,眉毛和睫毛天然浓黑,整个人清朗明净。
昨天与吴总通话结束她就去幽兰会馆订了房间,这处驿馆闹中取静,环境幽雅,是曾经的老建筑翻新改建,从外观根本看不出酒店的痕迹,还以为是哪位名人的府邸,甚至很多当地人也不清楚存在这样一家酒店。
幽兰会馆地处古城中心一条僻静的街巷,向上可通云岭雪峰,向下直到月湖,星河潜意识觉得这住处适合若谷。
她在预计的时间提前来到会馆,打开若谷的房间,把从街上买来的一大枝桂花用瓷瓶插好放在一进门会客室的小茶桌上,把带来的一罐老生普放好。然后在卧室靠窗边的柜子上点燃了一支白檀香,再把买来的几只石榴和苹果洗净放在会馆的盘子里,最后把在超市新买的毛巾,牙刷牙膏和洗发水放进洗手间。一切准备妥当后她走出酒店,在会馆门口等待若谷。
莫约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她看到巷子的那头走来一个年轻男子,只一眼,她几乎马上确定这就是她在等的客人。
走来的男子三十多岁,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材健壮魁梧,浅麦肤色,额头饱满,眉毛浓密,眼睛异常黑亮,头发剃得很短,只留寸许,穿黑色牛仔裤,藏红色圆领T恤,背一个硕大的登山包。
他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
“你好,星河。”他普通话标准,笑容亲切熟悉,露出洁白的牙齿。
“若谷,欢迎你来。”等待中的紧张如烟消云散,他于她如同久未见面的故人。
她引着他一起走过开有桂花,芍药,紫薇,金银花,茶花,万寿菊……的院子,绕过开着紫色睡莲的小池塘,池塘中小金鱼在莲叶下穿行,有深紫色的李子掉在树下,果肉绽开流出香甜的汁液。
进入房间,星河让若谷用热水洗脸,她则烧水泡茶。
若谷说,“星河,这酒店应该很贵,其实普通的酒店就可以。”
她笑说:“这是吴总嘱咐的,这里环境清静,安全。您这样的客人适合住在这里。她把刚冲泡好的茶递给若谷。”
若谷认真喝茶。
良久后他说“星河,你泡的茶很好喝,你是一个认真,聪慧的人,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他没有说她做了什么,但她知道他了解一切。
他们静静喝茶,彷佛认识多年的好友,若谷身上有着让人安宁,放松,信任的特质。
日光西移,房间微暗,几缕光束透过窗户镂空木雕的格子斜射进房间,金黄色光束中有微尘在翻滚浮动,若谷坐在那里,身体轮廓边沿也仿若有光晕发散开来。
星河感到这个下午时光神奇的把他们与现实空间隔绝开来,一种真实熟悉的感觉自亘古的意识深处浮现,如千百年黑暗的房间忽然有灯火被点亮。,
窗外及目处是波光粼粼的月湖,天空中的云,由刚才的桔粉色渐渐变化为金红,一部分又变化成紫色,银色的月湖上空此刻彩霞漫天。
她说,若谷,如果你不觉疲累,我们出去古城逛一逛,然后在外面吃晚饭。她征询他的意见。
他说,“好,我们去附近走走,但晚饭我们就简单吃一点”。
他们在狭长的小街巷中行走,脚下是青幽发亮的青石板路,一侧水渠里雪峰上奔流而下的青泉清澈透亮哗哗作响。路过烤豆腐的摊子,一群人围坐在火塘边等待老板烧烤,嫩黄的豆腐放在青翠的松针上翻烤发出阵阵清香,食客们耐心的等待低声笑闹,
转角出来是一条稍宽的街道,两侧水渠较宽,是古城的正街,有油铺,干果铺,点心铺,药店,木器店,服装店,面店.....,她带他横穿进另一条街,来到莲池咖啡店。
若谷要了黑麦三明治,她帮他要一份芝麻菜奶酪沙拉,她自己要了法棍三明治,然后招呼老板上一壶花茶。
他说,:“这里的面包很好吃,和寺院里的面饼很像”。
星河注意到他把夹在三明治里的洋葱拿出来放在碟子里。
她问:“若谷,你一直都在寺院里生活学习吗?”
他说,“不是,我出生在X市,十一岁时遇到我的上师开始学习佛法,我的上师会不定期让我呆在祖地的佛学院学习五明,每过一段时间又在山上他的小屋里给予指点和传承,有时又让我回到城市自己学习。”
这时老板亲自端来了一壶茉莉花茶和两只白瓷杯。若谷点头道谢后把茶水注满两只杯子,将其中一杯递给对面专注发问的女子。
她说,:“我们从小到大学习很多知识,生活的常识,生存的技能,心机,算计,精英们设计出各种让人类更舒适的产品,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生活更加幸福,然而,似乎并非如此,人们被物质裹挟被贪欲困缚,找不到生命的方向和出口”。
他微微点头说,有位智者说过,“束缚我们的并非事物本身,而是我们对于事物的执着”。
“我们每个人因各自的因缘业力而显现出各种状况,如美丑,贫富,强壮病弱,善恶等等,但我们没有去追问来源的心念也无有寻找出口的方法,这成为一个困惑,其中有的人想了解继而进行学习,寻求解决的办法,有的人则根本没想过,大多数人有过浅浅的念头,但生存很难,我们又有太多事烦扰,想这些做什么呢?”他浅笑,眼中划过难以言喻的哀伤,“这是各自福德的显现。”他说。
若谷此刻就坐在她的对面,如同一个天外来客,与她之前生命中遇到的人都截然不同,这样的对话之前从未有过,这让她觉得兴奋又迫切。
星河紧接着问,“如您所说,业力决定着我们的基础状况,但我们却不自知,那要如何才可以知道?”
若谷看着她,用温和而略显低沉的嗓音说道:“正如我们在脸上发现第一根皱纹时的惊诧,仿佛这根皱纹是凭空骤显,我们天天照镜子,既使在昨天也未在镜中看到,它的细微变化我们肉眼未曾得见,当结果出现了便惊愕。
因缘的形成更加复杂细微,复杂到超越我们对时间空间的认知,超越了我们对目前这个物理世界的认知,也细微到一呼一吸,一个起心动念。
而每一个因缘又由无数的因缘集合而成,若无遍知的智慧和清明无碍的觉知,当结果出现时我们根本无从得知这颗种子在何时何地开始发芽,成长,所以经典中所言“菩萨畏因,凡夫畏果”,便是如此”。
她为他添茶,他喝了一口继续说:“修行人都非常重视缘起法则,每一个很微小的起因都如同一粒种子,当譬如阳光,雨露,泥土...等等条件俱足,这粒种子便发芽成长,长出果实”。
她双眼愈加明亮有些羞涩的问:“那么,有没有可能,我们发现到不好的种子可以有办法将它损毁,不要让它成熟”。
当然!若谷赞许的看着她回答。
“但你必须能够觉知到种子,并时刻保持这样的觉知”。
“如何才能有觉知并保持觉知?”
“训练,窜习,进行次第的修行直至明觉如同呼吸般自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