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奇和疑惑。不知道程辉,知不知道他外婆干得那些事儿。
也许知道一点,毕竟当年那件事情,闹得那么大。大姨出狱后,曾一边走路,一边神神叨叨的说要见孙子。他的母亲——也就是表姐不可能瞒天过海。但也许他不知道那件事,就像开头我回家时,坐在车上看到的那片被洗白的天空。懵懂而无知。
不晓得他是不是面瘫呢,或者一开口就居心险恶。我去,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在我十岁那年的某月某一天,那一日的天空澄澈干净。那时候父亲照常卖完打来的海鲜回家,我和陈亮也照常拿着棍子在玩那些倒霉的生灵。
那一天母亲去了大姨那儿,说是有一些事情磋商。为什么要用磋商,只是因为母亲出门时犹如兵临城下,表情内敛但又显出一股兴奋。回来的时候,看得出来,母亲和大姨相谈甚欢。
母亲说:“你不要每天去打渔了,怪累的!”她扬了扬眉毛,眉间掩饰不住兴奋。“姐姐开了个鞋厂,你可以去试试看,总比现在累死累活地好。”她接着告诉父亲,说连养老金都交了。十五年后就可以领养老金了。
父亲在那个时候,还是个老实的人。或许他本来就老实,只是岁月是双无情的手,把他捏得面目全非。如今他世故,狐疑,人心不古。
他放下担子,一个劲儿的说“好,好。”
大姨温和地笑笑:“这没什么,当然要先照顾自家人。”接着重点来了:“妹夫,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说,说。”于是父亲,母亲,大姨三人进屋坐下。母亲拿出了最好的茶水,挑最肥的螃蟹招待大姨。
大姨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水和海鲜。(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样的搭配是极不科学的。)
她把头转向父亲,用手揽住一旁母亲的手,露出一种难为情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让妹妹和妹夫招待。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拜托你们。”
父亲向母亲使了个眼神,这眼神是在说,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母亲轻轻地摇摇头。用眼神说没有。看来之前大姨只是和母亲拉家常。没有谈及重点。
“妹夫,你们也知道我刚刚开了这鞋厂,有五六亩吧。五六亩多大你们知道吗?改天我可以带你们去看。”她自顾自地说,顺手拿起那杯有最好茶叶的茶杯,浅浅酌了一口。
母亲试探地说:“阿姐你真好,还有心来照顾我们一家子。一家人不说外话,孩子他爸的工作,我们就心领了。”
大姨把手在母亲手上轻轻敲了一下。“工作要是不满意,尽管提出来。只是,我怕这鞋厂,会办不久——”大姨略带忧虑地说。
“因为厂子刚建起来,你也知道。我哪有什么钱,资金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我现在嘛,想在厂里再引进一些设备。我想嘛——”
父母顿时明白了。
那时候,陈亮正在和我玩跳房子,一脸疑惑地往屋内望去。
“我想嘛,把陈亮的、那一份房产证借我,如何?”
再后来,想必你们也猜到了。大姨欠下了巨款,无力偿还,只得宣布破产。陈亮的房产证也早已用来抵押。母亲和大姨哭死哭活地跪在一起,母亲求大姨把房产证还给她,那是陈亮的东西。大姨则求母亲饶过她,因为她什么都没有了。诸如此类煽情又矫情的画面和对白。
但是我想说,大姨在向我们家借房产证时,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她不该把我们家拖累进来。现在她的孙子,又要混进我们家,胡搅蛮缠。
程辉到我们家的时候,正是清晨。舒雅在补她的美容觉,她一直自恃“要么睡,要么死”的令人哭笑不得地信念。殊不知睡和死只是时间上的差别。你要是一直睡下去,也就离死不远了。
陈亮在厨房里忙活着早餐,还哼着小曲儿,噼噼啪啪地声音引得猫猫抬起头来,好奇的观望。陈亮用铲子在空中挥了挥,另一只手拍了拍肚子,说:“猫猫啊,肚子好饿的说。”
母亲早早地醒来,在阳台上浇花。而我正在柜子里整理自己的衣服,把一些穿不下的扔掉,扔到哪都好。再么一些看起来新的,可以送人,不过我还没想好送给谁。
就是在这种时候,这种万物都照着他的轨迹运动的时候。咱家那坏掉的大嗓门门铃,惊悚的响了。猫儿准确得预算到会有人来,便咕咕地发出声音,本能地往暗处里躲藏。
“别吵啊!我的脸皮都被震掉啦!”舒雅躺在床上,两只手挣扎着在两腿外侧拍打。
舒雅是我们几个人中,最容易做噩梦的人。但她还是死性不改地幻想睡觉能给她带来美丽的面容。事实上是,稍微一点刺激,再美好的梦都会引向悲剧的结局。
母亲忙小步跑向客厅,开了楼下的门,再奔往舒雅的房间。接着听到隐约地几声亲昵的声音,母亲像安慰一个孩子地安慰舒雅,说:“乖乖,你脸好好地,什么事都没有……”
其实舒雅长得不丑,只是她总是自卑地说自己不漂亮,我想可能跟她幼年,他父亲的暴力倾向有关。
那时候他抓着她的头发,踢她的肚子,把倒过来,打到她呕吐为止。那时候舒雅偷跑到我们家,连鞋子都没穿,母亲看着舒雅满是乌青和血块的脸,把她搂在怀里。说自己从此以后,就多了一个乖女儿了。
其实自从大姨的事情之后,我们家,又能好到哪去呢?酗酒的父亲,赌博的父亲,破罐子破摔的父亲,我的那个原本老实的父亲。
我的思维被拉回来,这时候程辉出现了。就像突然从某个未知的地方,平移到我们家门口。
他穿着很单薄,一件内衣陪着一件单衬衫。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我的高中时代,我不就是穿着这样的行头吗?那时候有几个嘴多的男三八,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喂,这人里面穿着的内衣,怎么都能看见了?”接着一个人佯装若无其事,
但是其实是恶毒地说:“还能怎么?没衣服穿呗。”好在那时候我还脾气好,否则非得一件件扒他们的衣服。
程辉就站在我们面前,母亲这时候给了我一个眼色,是在告诉我要抛弃一切的偏见和先入为主——不管他的外婆有多坏。
踌躇了片刻,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于是我尽可能地挤出我好几年都没有的笑容来,对着此刻站在面前的程辉,十分烂俗的说:“欢迎你来我们家,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