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舒雅意外地醒了,眼前还带着噩梦的黑白片段。她用手心拍了拍太阳穴,让她的小脑袋彻底清醒。她习惯性地抓起放在床头的2号包包,这些廉价的布包包仅仅是牛之一毛,她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便站起来,手抓着包,蹑手蹑脚地朝客厅走去。
你们都知道了,在那一刻,我强颜欢笑地对那个程辉说:“欢迎你来我们家,程辉。”
“啊。你好,你们好。”他搔了搔头,笑了。说:“我不太会弄辈分,我妈也没教我,所以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们。”
我说:“都是亲戚,客气啥。快进来就是了。”他点了点头,接着是一阵风平浪静。他无声地脱掉鞋子,却慢悠悠地选起了拖鞋。
舒雅一声尖叫:“哎呀你别穿那双拖鞋!”母亲蹬了舒雅一眼。舒雅低声嘀咕道:“那是我穿的……”
他选了一双陈亮穿的棕色棉拖鞋。朝我们不好意思的赔笑。低着头往客厅沙发的方向走去。他拿起桌上的一本杂志,自顾自地翻弄起来。
那一刻我们产生了一股错愕感——就在我说了那句话以后,明明客厅里有这么多人,怎么突然就死寂死寂的了?像是乱葬岗,又像是天上有恶魔飞过。
终究还是舒雅打破了这股死寂,她努力打了个哈欠,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美容觉还没睡够呢,怎么就这么吵了。”
“得了吧你,我问你,你的脸皮是不是被震掉了?还好意思说美容?”我不怀好意地说。其实不是不怀好意,只是想拆穿她。
她显然不知道她自己说了梦话,真相暴露了。于是她毫无破绽地转过头,对着程辉十分和蔼可亲地说:“呀,程辉弟弟,以后别客气,尽管在这里吃喝玩,阿姨会照顾你,我会陪你玩,陈亮会做菜,不像陈荒哥,一无是处。”
程辉抬起头,看了一眼舒雅,一阵打量后,文质彬彬地笑了,说:“谢谢哦!”舒雅连忙摆摆手:“不用谢不用谢,都是应该的嘛!”
他继续把眼神转回杂志上。
舒雅把头转向我,挤着眉毛,做了个鬼脸,大概是用这鬼脸表情告诉我,“看老娘多厉害!”之类的。母亲突然找到了什么话题,忙说:“你看看,你衣服穿得太单薄了,你陈荒哥有些不要的衣服,全都送你穿了。我这就去拿。”母亲自说自话地走向我的房间。
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知道他外婆做的这些事,但从我对他今天的印象。他似乎也没受多少影响啊。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很想知道程辉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程辉的外婆——大姨,她的一生可谓一个字,那就是累。据说她出狱后,还打算着要去南非打工,替她那个同样不争气的女儿还债。她的女儿听后踌躇了一会,说“这样也好。”
真的是良心被饕餮吃掉了。南非到底是有多动乱。我在想,大姨死前有没有后悔自己的一生呢,但是世上所有的后悔药,效果只有引向更后悔。
当你想要挽回时,一切都晚了,也完了。因为命运已经不允许了。
这一天,在闹铃响之前,母亲、陈亮、我和舒雅都早早地起来了。
“舒雅舒雅,你醒了没?”我故作正经地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哥,你真坏!你以为我是马,站着睡觉啊?”舒雅瞪大了眼睛。
“他是怕你正在梦游,他为你好呢!”陈亮意外地跟我站在一个阵线。
就在我们三人打闹间,母亲从冰箱里拿出几片面包,递给我们三人。“先垫垫肚子。”
“我想吃陈亮做得的煎蛋。”舒雅撒娇的说。
“现在知道我的用处了吧?”陈亮一脸的得意。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单肩包,说“想吃可以,以后不要买这些包了,我就做给你吃。”
“别闹了,想吃等会陈亮做给她吃就得了。”眼看着舒雅的眼睛有些许泛光,母亲忙出来主持公道。
“好了,咱们说说,那个程辉的事情。”
“他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舒雅咬一口面包含在嘴里,发出咂咂的声音。
陈亮说:“我觉得当下之急,应该是先瞒着父亲,不让他知道程辉来我们家了。”
“对!”“对!”陈亮和舒雅异口同声。
时间过了大半,闹铃正式响了,其实真正要谈的事情就这么一句,其他没什么好讲的。程辉要起来了,我们各自不动声色地回到房间。开始一天的忙碌。
我回到房间,想重新置身于梦境中。心想着就让母亲照顾程辉吧,还有陈亮和舒雅掐起来也不管我的事。
可是窗帘挡不住窗外的天光,我终究是睡不着的。
我一个起身,在床底下瘪平的行李箱里翻找东西。我记得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整理的。
里面有一个破旧的本子,泛黄如母亲日渐衰老的皮肤。我想起来了,这是房东老太送我的。说什么也硬要塞给我。我都说了我的行李包哪怕再塞进一包花生米,就要挤爆了,我的行李包性命要不保了。可是最后还是被那个固执的老太扔掉一些东西,里面还有我心爱的耳罩和眼罩——规避一切喧嚣的神器,也被她丢了。说什么小小年纪用耳罩,老了以后不得了。总之这个本子总算是被我带回来了。
我以为里面是经书一类的东西,老人家嘛,对自己在乎的人,总是要念经保佑他。可是打开来才知道,里面全是我认识的字——是类似日记的东西。这个老太,这么不嫌外。自己的日记的都要给我看。不知道她送我这个,有没有什么用意。
我读了几句,都是些一看就懂的句子。
2月16日,儿子出远门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走了就走了,还跟我这个老太婆发火撒泼,最好别回来。我一个人清静。
我经常听她谈起过,他有个常年奔波的儿子,我后来搬进她家里时,她儿子已经出走三年了。好像是一气之下出走的。
2月29日,我想儿子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织毛衣。等儿子回来了就可以穿了。
她总是握着两根毛衣针,织一件一塌糊涂的毛衣,我都跟她说了好几遍了,这样织下去是没有一个结尾的。可她老是说我,说我嫉妒她的儿子。这个可爱的老人家,我拗不过他,于是就说:“行,行,我嫉妒。”
5月30日,天气热起来了,儿子还没有回来。我这记性,如果没有日记这玩意儿,我都忘了猴年是哪年,马月是哪月了。
夏天里热,家里的陈年空调坏了,她都会煮一些糖水给我喝,但是她记性差到会忘记放糖,结果只是一杯白开。在她离开的时候,我便偷偷放糖进去,然后跟她开玩笑,“老太,这味道我也会做。”
我再往后翻了翻,跳着看,都是千篇一律的话——儿子没回来。她似乎也是没话可写了。她织坏的毛衣越来越多,她的眼神越来越差。有时候我下班回家了,摸索着走出房间,靠近了看才知道是我。我直言直语,说:“婆婆,你就当我是你儿子好了。”她一言不发地走回房间,我反而觉得自己多话了,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房间。
我把日期翻到了最近。
7月8号,我没你这个儿子,去骗别人的钱,还逃跑了,你让我以后怎么活。
顷刻,我叹了口气。又一个跟大姨一路货色的骗子。
11月9号,儿子比我先走一步了,我好累,他虽然做了孽,但毕竟是我儿子。我的毛衣还没给他呢。我当初就不该对他发火。
然后我看到了最后一条内容,突然意识到什么。
12月1号。阿荒啊,你要走了,三年没见自己的家人了,心里也肯定痒的。只管回去,我这样过一天是一天了。希望你能团聚,不要学你的房东老太。
此时门外传来母亲的敲门声,说是快来吃早餐,今天买了新口味的果酱,就等你了。我站起来,去开门,给了头发蓬乱的母亲一个深深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