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瑜拎着一瓶酒,跌跌撞撞走进医院。
这瓶酒是半路抢的。
她一个人走出小区,横冲直撞在午夜的街道上。
路上行人稀少,连车也没几辆,偶尔有狗朝她吠几声,她一脚踢了过去。
空阔寂寥的街道,冷峻冰冷的招牌,霓虹闪烁的路口,潦倒困顿的流浪汉。
人间烟火色,在她的面前肆意流连,又次第退后。
喝一口老酒,她转过身,看到街道在时空的镜像里纵深,扭曲,延展。
她的身影烙在上面,单薄缥缈,仿佛瞬间就能支离破碎。
她笑得像襁褓中的婴孩。
一路跌跌撞撞。
手机里,循环播放,一首她最喜欢的老歌。
她张开翅膀,蜕变成,一只掌握时空秘密的,大鱼。
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
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
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
凝望你沉睡的轮廓
看海天一色听风起雨落
执子手吹散苍茫茫烟波
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
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张小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伫立街头,张慧瑜凄恍地笑着,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她在医院大门口踟蹰了很久,看着形色疲惫而倦怠的陌生人,调低手机里的音乐的音量,走了进去。
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
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
倒流进天空的海底
张希淳还在沉睡,张佩瑜坐在床沿,轻轻抚摸着张希淳的脸。
“这张脸,跟了我二十几年,自从跟着你进了精神病院,就再没见过了。”
张佩瑜颤抖着手,抚过张希淳的眉毛,眼睛,嘴巴。
“有时候,不敢细看。看熟悉的自己,成了陌生人。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我原以为,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你,能感同身受的。”
张佩瑜转过身来,挣扎着喃喃自语,想尽量以一种轻松自嘲的语气,跟病床上的这具身体,这个灵魂说一些早烂在心底的话。
“可是,老天给你安排的剧情是,让你失忆了。”
张佩瑜失笑,身上憋着一股劲,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恨,无处宣泄。
她不知道要不要全部倒出来,那些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真相,那些午夜梦回折磨得她恨不得死去的梦魇。
手机里,歌者照旧---------
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
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
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
凝望你沉睡的轮廓
张佩瑜听着,一字一句,突然下定决心般。
“有时候,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从小,你是那个安安静静跟在我身后的小不点,软软蠕蠕地喊着我姐姐,我曾经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直到后来,那场车祸,将我变成里你,将你变成了我。我们,住进对方的身体里,我拥有着全部的记忆,可你却失了忆。”
“你看,连老天都如此偏爱你,让我承受着全部的煎熬,却将你的记忆全部抹杀,连同痛苦,一并根除。”
“只是后来,在混淆和凌乱中,分不清谁是谁,你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然后,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看海天一色听风起雨落
执子手吹散苍茫茫烟波
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
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可能是被歌词触动,张佩瑜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我没有翅膀,佩瑜,姐姐不是大鱼,没有辽阔的翅膀。我飞不过时间,斗不过命运,我只能,就像歌里唱的,松开时间的绳索。”
张佩瑜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冲着躺在床上的张希淳诡异地笑了:
“所以,今天,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张小淳是罪人,霸占了并毁掉了张佩瑜原有的人生,她才是那个不该活下来的人。”
“是的。张小淳,就是我。我才是张小淳。”
心底最痛苦的秘密,借着酒精说了出来,张慧瑜得到了解脱,她颤巍巍地伸出手。
张希淳早就醒了,从张佩瑜走进房间以后,听着她一个人的自白,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刚刚说,张小淳,就是我?我才是张小淳!!!
这话什么意思?
还没想清楚,张佩瑜的手已经扯过被子,覆盖住张希淳鼻子,不留一丝空隙地,狠狠用力按下去。
张佩瑜竟然想谋杀?
呼吸困难,呼吸特别困难。
张希淳用力捶打着,想拽开张佩瑜的手,发现压根挪不动丝毫!
空气越来越稀薄,张佩瑜还在用力,她是真地想置她于死地!!!
张希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到张佩瑜一脸狰狞地望向她,却留下了压抑的,痛苦的,忏悔的眼泪。
手机里,歌者还在唱:
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
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
倒流进天空的海底
“别怪我,佩瑜,如果你自己安安静静呆在精神病院,我不会对你下手,让你无路可走,可是,你偏偏选择回来。”
“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俩不要再相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意识渐渐模糊,张希淳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了,她想起母亲应素珍为了让她安安静静睡一觉,才嘱咐护士给她打了镇定剂。
偏偏是这种时候。
就像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自己还没有任何力气反抗。
有点窝囊。
这种感觉相当十分地让人不爽。
可是面对死亡,张希淳没有任何惊慌。
她甚至下意识祈祷着,能再次经历死亡,将她带回原来的时空,让她见到日思月想的亲人。
至于张佩瑜的谜团,她已经无所谓了。
哎,明明是死过一回的人,为何会生出这么多感慨呢?
再见了,莫名闯入的这个时空,还有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亲爱的人。
张希淳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头被人按在水里,整张脸浸在水里,不会憋气的她呛了好几口水。
头皮被人狠狠揪着,稚嫩的嘲笑声此起彼伏,包裹着最无知的恶意。
“你们这些流氓,快放开我妹妹。”
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冲了过来,用力挥着手中的书包,将一旁的四五个男孩子全部挥倒在地。
男孩子们原先还龇牙咧嘴,恶劣野蛮,一看到女孩却都秒怂,灰溜溜地跑了。
女孩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长得有点酷的男孩;一个八九岁,看起来十分文静的女孩。
张希淳终于摆脱了控制,缓过劲来的她一屁股跌坐在芦苇丛上。
“怎么回事?张慧瑜,你竟然想杀了我!”张希淳匍匐在芦苇上,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谁?谁想杀了你?慧瑜,你是不是吓傻了,竟然说你想杀了你自己?刚才将你摁进水里的,难道不是野狗子他们一伙吗?”
小女孩冲过来,一把将张希淳抱进怀里,担忧地四下查看她的状况,当听到她说着奇奇怪怪的话,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等张希淳缓过劲来,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更诡异的,是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
怎么回事?
张希淳死命盯着自己粉嫩如藕节般,又短又胖的小手,惊悚地哭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变成这个鬼样了?”
她四下张望,又飞快起身,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河岸。
溪水重重,清晰倒影出她的侧影——一个八岁小女孩的身影。
可是看不清自己的脸。
怎么回事?又穿越了?为什么穿越到一个小孩子身上?
还是重生了?
张希淳记得,张慧瑜来医院想杀她,难道她又死了?然后借着上一个时空张小淳的躯壳,重生了?
这么说,现在是,1995 年?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竟然让她来到了苦苦寻觅的童年记忆中,张希淳咧开嘴傻笑,她都想一蹦三尺高了。
“希淳,你妹怎么了?一会哭一会笑,好吓人。”一旁文静的小女孩惴惴不安地扯了扯活泼小女孩的衣角,担忧地看着“张希淳”。
“没事没事,不用害怕,估计刚才被野狗欺负了,脑袋吓傻了,待会就恢复正常了。”
“希淳,天也快黑了,这地方怪吓人的,我们还是走吧。”十一二岁男孩环顾四周后,笃定地说。
“等下,你们刚刚叫她什么?”张希淳皱起了眉,如果没听错,刚刚这些小孩子,叫这个开口闭口自称“姐姐”的小女孩——张希淳。
“佩瑜,你在说什么啊。你姐叫张希淳,你不知道吗?”文静小女孩惊恐极了:“不是刚刚被按进水里,连脑袋也进水了?”
“梁清欢,怎么说话呢?闭嘴!”十一二岁的男孩呵斥道,转身蹲下身来,摸摸张希淳的头,“小瑜啊,咱们赶紧回家吧,你爸妈该等着急了。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梁大哥背你?”
“澄幕哥,要不你背小瑜吧,我估计她走不动道了。”一旁活泼的小女孩说。
文静地小女孩在一旁翻白眼,撇撇嘴道:“不会自己走,还要我哥背,矫情。”
梁澄幕笑得像三月天里暖人的,和煦的阳光。
不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却成了措不及防的,惊鸿一瞥。
他的眉,他的眼,氤氲在三月的芦苇飞絮里,总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张希淳心跳得厉害,心里小鹿乱撞,有种慌不择路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孩子而已。
机械地爬上他的背,张希淳整个人都是拘谨的,听心脏沉而有力的跳动声,她的脸红得,像不着边际的红霞。
“刚才我姐说,你叫澄幕?”张希淳试探性地问:“梁澄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