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素珍喃喃说着,说得相当动情,说着说着,还拉过张希淳的手,无比慈爱地看着她。
或者,对于这个女儿,她是有愧疚的。
张希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好像她的潜意识总是在刻意抗拒精神病院这几个字。
所以有时候会有点恍惚,到底现在的这具身体还是原来的身体吗?
她没有任何关于这个时空的记忆,却唯独对精神病院四个字特别敏感。
而且,她不知道为什么应素珍频繁跟她提到这些。
从一个母亲的角度说,这些事就像孩子身上已经无法痊愈的伤疤,本应该刻意回避的吧。
所以,张希淳抽出自己的手,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个单身派对上。
音乐响起,盛装出席的男男女女戴着面具入场。
灯光摇曳,海风轻柔,觥筹交错间,有人开始调情,有人嬉戏打闹。
张希淳要了一杯香槟,随口附和着母亲,在漫不经心地寻找梁忍冬。
这些人都戴着面具,其实看不出谁是谁。
但纵观全场,最醒目的无疑是梁忍冬。
因为只有梁忍冬一人没戴面具,他今晚穿了一件橘红色的西服,在舞池里游刃有余周旋于各色美女之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由内而外的骚气。
“淳儿,你有没有在听妈妈说话?这些事很着急,关乎你接下来的人生。”
“嗯,妈妈,你说,我在听。”
张希淳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手里的香槟,漫不经心地应着母亲。
看着舞池中不断摇摆身体,寻欢作乐的各式男女,应素珍还在喋喋不休唠叨着什么,张希淳已经听不到了,她的眼睛跟着梁忍冬满舞池打转,不住地在梁忍冬对着各式面具调情的滑稽的脸上游移。
有趣!此时此刻,她真想瞅瞅张佩瑜脸上的表情,可是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也看不出到底哪个才是打翻醋的张佩瑜。
张希淳扫了一眼各式各样的面具,感觉也没什么特别新鲜的,她又往自己的嘴巴里塞了一颗金桔,还没吐出子呢,就酸得直浮牙,等她再抬头,就看到了那个诡异的面具。
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大眼睛仔细瞧,没错,是铁扇公主的面具。
在自己原本的时空里,那个相亲舞会上,戴铁扇公主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试图想接近自己,可是却被梁忍冬给阻止了。
这里,又出现一模一样的铁扇公主面具?难道只是巧合吗?
张希淳死死盯着那个铁扇公主,发现她一直绕着梁忍冬转,梁忍冬跳到哪里,她笨拙地跟到哪里,尽管看不到她扭曲的表情,但从她已经快扭曲的肢体动作,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张佩瑜。
张佩瑜竟然是铁扇公主?
难道她也去过自己的时空?如果那个铁扇公主是张佩瑜?那她想跟自己说什么?
老式唱片机里,咿咿呀呀传来了陈淑桦妩媚慵懒、罗大佑率性柔情的声音,是《滚滚红尘》。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
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这是一首暗示情侣分离的歌。
照理说,不应该出现在今晚的派对上,以张佩瑜的个性,听到这首歌她肯定抓狂。
果不其然,张希淳看到那个铁扇公主抬手去掀面具。
就在这时。
梁忍冬突然一个箭步按住了她蠢蠢欲动的手。
梁忍冬单膝跪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草环一样的戒指:“佩瑜,请你嫁给我。”
全场沸腾,人群中爆发一阵又一阵欢呼,不时有人起哄:“答应他,答应他”“亲一下,亲一下。”
张希淳整个人几乎僵硬地定在了原地。
那个戒指!
那个戒指是原来的时空里,自己频繁做的梦里,大冬哥哄小佩瑜睡觉时给编的,约定等佩瑜长大后,拿这个戒指娶她。
怎么会出现在梁忍冬的手上?在这个时空里?
如果说梁忍冬穿越到自己的时空,是为了某种特殊的使命,那么这些跟原来时空紧密相关的细节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梁忍冬会魔法?可他不可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吧?
而且,大冬哥跟张佩瑜的事,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希淳发现,张佩瑜整个人也呆立当场,可能姐妹之间特殊的心电感应吧,她没有察觉到佩瑜的惊喜,反而是一张悲哀,绵延不绝的悲哀。
可为什么?她难道不是应该高兴吗?
滚滚红尘还在唱着,疑惑不解的张希淳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开往精神病院的车上,她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头歪着靠在车窗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车里也在放着这首歌,跟着熟悉旋律哼歌的她直起身体,看向车窗外,一排排建筑物不断后移,成了抓不住的风景。
午后的阳光成片成片倾泻进来,柔和的光晕打在她脸上,她抬头直视天空中最耀眼的太阳,却怎么都她睁不开眼,她抬手遮挡又放下,再抬头,较着劲去追那束最炙热的光。
无果,她颓废地瘫软在椅子上,耳畔再次响起那些歌词,突然就觉得恍如隔世: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脑海里的画面如此清晰,每一帧每一幅,都让张希淳惊讶不已,这到底是谁的记忆?又是哪个时空的记忆?
如果发生在这个时空,属于张小淳的记忆,为什么连感觉都如此清晰?那种就像要渗透进每一个毛孔里的颓废紧紧抓住了她。
如果发生在原来的时空,属于张希淳的记忆,为什么会蹦出精神病院这样的自我认定?张希淳跟精神病院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啊。
张希淳抱住头,蹲下身来,蜷缩成一团不起眼的球,周围的一切嘈杂渐渐远去,她被一只无形的手拖进自我怀疑的世界里,无法摆脱,连妈妈焦急地一遍遍问叫着她的名字都听不到。
“小淳,你怎么啦?你不要吓妈妈。”应素珍焦急地唤着。
“张小淳,你怎么啦?说话啊。”梁忍冬摘掉脸上的面具,直直走了过来,拍了拍张希淳的脸,见没有反应后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忍冬哥,你干什么?这可是我们的婚前派对?你竟然想丢下我不管。”戴着铁扇公主面具的张佩瑜从跳舞的人群里走了出来,气急败坏拉住梁忍冬的衣服。
“佩瑜,你没看到你姐姐生病了吗?我要带她去医院,让开。”
“我不要,我不让开,凭什么我让开。你们一个个那么紧张一个疯婆子干什么?让她自生自灭不好吗?”
梁忍冬深深看了一眼张慧瑜,抱着张希淳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屋子窃窃私语,幸灾乐祸,议论纷纷的人群。
张慧瑜顺手抄起一瓶酒,狠狠摔在地上,又追上去几步,恶狠狠朝着梁忍冬离开的背影喊:梁忍冬,你这样对我,会后悔的。
说完就开始嚎啕大哭,宾客一个个尴尬离开,最后只剩下她一人孤零零坐在阳台上。
不善言辞的张鸿俊嗫喏着走近,手足无措的他想安慰着女儿,却不知道从何说去。
“爸爸,能不能帮我拿一瓶酒过来。”张慧瑜问。
张鸿俊长叹一口气,默默将酒递过来,张慧瑜开瓶后直接对着嘴猛灌,一旁的张鸿俊着急地伸手去抢她的酒瓶,劝道:
“佩瑜,你少喝点,这样喝酒伤胃啊。”
“爸爸,为什么连你也背叛我了?是因为张小淳回来了?”
酒过三巡,张佩瑜突然问,发酒疯似地呐呐追问:“你为什么突然不恨那个开车想要撞死你的女儿了?”
张鸿俊不解地看着她,却只见张佩瑜突然哭得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爸爸,您知道吗?我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承受了多少的煎熬,才接受了这样混乱而颠倒的人生。”
“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没做好准备,以真实的身份去面对您,也不知道如何以本来的面目,去面对您。”
“看着那样的张小淳,只会越看越邪恶,越看越讨厌,但是好在,她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了,远离了我们的生活。”
“可是妈妈,却将她弄了回来,将那个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张小淳弄了回来。”
张佩瑜一席话听得张鸿俊云里雾里,他进厨房去给女儿熬解酒汤,等再回到阳台,张佩瑜已经不知所踪。
只剩下孤零零的一瓶酒。
医院里,张希淳在打点滴。
坐在旁边的应素珍,站在床侧的梁忍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张希淳。
张希淳还在做梦。
她梦到铺天盖地的水,有着咸腥味的海水包裹着她,又瞬间一个浪卷着一个浪将她吞没。
感觉有一双手,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转瞬间又被拥进一个滚烫而温暖的怀抱。
“大冬哥,是你吗?”
张希淳喃喃发出呓语,彻底安下心来,有气无力地攀着大冬哥的肩,感觉大冬哥在轻拍她的背,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下。
躺下后,蜷缩着身体,她又跌回梦里。
一望无际的海平面,海浪翻涌着,像战时的鼓点,又像摇篮里的安眠曲。
有人在帮她做人工呼吸,催吐出好几口水,新鲜的空气进入肺部,喘气也稍微顺了一点。
她虚弱靠在那人的强壮的臂弯里,恍惚间感觉头顶的眼光刺眼,她还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又再度陷入昏迷。
应素珍将张希淳拥进怀里。
看到原本躺在床上的张希淳突然一个挺身坐了起来,眼睛依然紧闭着,两只手凌空胡乱抓着什么。
应素珍很担心,她靠床缘坐了下来,将女儿轻轻拥进怀里,抬手轻拍安抚她。
“小淳,你怎么了,不要吓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