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砖上地声音显得格外不一般。
阚安寻捂着胸口,步伐仓促而慌张。
“安寻?”刚走出宴厅,左侧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女人回首,朴亓正快步向她走来。
兴许是意识到她面色苍白,行色匆匆,男人扶住她,神情关心:“你怎么在这儿?”
“我……”阚安寻看了一眼宴厅内的人群,回答道,“今天在这儿开同学会。”
“同学会?”男人蹙眉,“那你怎么弄成这幅模样?”他的目光投向阚安寻小腿刮伤处,“腿上还有伤?”说着,蹲下身用手帕绑住受伤部止血,抬头看向女人,眉眼间略有怒色,“是不是谁欺负你?”
她摇头否认。
“罗曼·尼康帝的味道,”男人嗅到她身上的红酒气味,追问道,“你喝酒了?”继而焦急地握住阚安寻的手臂,“你现在不是在吃药吗?怎么能喝酒?”
“你小声一点……”阚安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弱弱地对男人说,眼神四处张望,一副要哭的模样,“别让别人听到……”
“我送你回去。”不等女人同意,朴亓直接拉起阚安寻的手腕走向电梯。
“阚安寻,”游鹤修气喘吁吁地追出来,不料却看见朴亓正拉着她的手按下电梯键,他脸色神色一瞬警惕起来,然后转向女人,说道,“下次我们再约,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所有关于他的事,我都不想听。”阚安寻撂下话,跟着朴亓一道走进电梯。
“你必须听。”游鹤修大喊。
电梯门缓缓合上。
西庭国际位于MAX西庭城的北部,和西庭酒店离得并不远,朴亓和阚安寻步行约十分钟就到了。
“就送到这儿吧,”阚安寻和朴亓止步于小区门口,伴着夜色,她略略泛红的眼眶并不十分明显,“你也早点回去,早点休息。”
“我送你到楼上,”话音刚落,朴亓应声道,有些焦急,随即补充道,“我不放心。”
“我……”阚安寻深吸一口气,对着朴亓摆出一张笑脸,“我没事儿。”
“你撒谎。”男人注视她的眼镜,语气略略有些生气,“安寻,不要对我撒谎。”
许久,女人开口道:“那走吧,去我家坐会儿。”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状态这么差?”朴亓刚进门,就俯身看向关门的阚安寻,注视她的双目,仿佛想要将她看穿。
阚安寻摇头。
“又是纪宸冥?”
阚安寻绕过朴亓,答非所问:“到阳台上的藤木秋千坐会儿吧,陪我喝点酒。”
“你今天就别喝了,”朴亓跟着走到桌台边,拦住阚安寻伸手拿酒的动作,“你最近在吃药,本来就不应该喝酒,而且你今晚……”
“我已经停药很久了,”阚安寻踮脚拍拍朴亓的肩,解释道,“不用担心,就喝一点,不喝点我说不出来,”说着,从酒柜上拿下四瓶太古,“走吧,去阳台。”
二人相跟走到阳台。
阚安寻打开啤酒,和朴亓在秋千上荡了一会儿。
“朴亓,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永远的爱吗?”女人轻轻开口。
“我信,”短时间的思考之后,朴亓脱口而出,语气坚定不移,随即补上一句,“不过,这种信任,因人而异。”
阚安寻看向他,眼中含泪,饮酒笑道:“我不信。”
女人的语速轻而缓慢,仿佛一位说书人,可话语中蕴含的情绪深不可测:“我叫阚安寻,是国内著名眼科医生阚方良的女儿,2015年起就人间蒸发的阚氏大小姐。”
“我的祖父,阚冼,1980年创建阚氏;我的祖母是他的结发妻子,可能因为母亲的缘故,无论我怎么讨好奶奶,她都不喜欢我。那个年代的人,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或者——疼爱家里最小的孩子;可爷爷不,他并没有给作为长孙的阚楚过多关心和照顾,也不总把家里最小的阚星颖放在第一,而是事事首先为我考虑。”
“可能是……意识到奶奶的偏见,爷爷住进医院之后,总是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身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他走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坚强勇敢地面对,”女人说着,低下了头,坠落的发丝遮住她的脸,使男人看不清她面上神色,“甚至在他过世之前,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把阚氏15%的股份转到我手上,就为了让我未来的生活能够有足够的保障。”
“你肯定很奇怪,分明父母都在世,爷爷为什么担心我会受人欺负,”阚安寻把头发撩后,抬起头,转首直视朴亓灰色的瞳孔,“这一切都要从我母亲嫁进阚家说起。”
“母亲嫁进阚家的时候,养家其实是不同意的,”她把头往后靠,看向夜空,双手握住酒瓶,棕色的眼睛被墨空染黑,深不见底,“父亲娶她的时候,奶奶也不同意,至于原因,”她笑道,“我不清楚。”
“奶奶一直是这样的人,因为她出生名门,于是在子女的婚姻问题上,十分强调门当户对。”
“所以,自从父亲执意娶母亲开始,他就失去了集团的继承权和经营权;所幸父亲本就没有这个念头,一心一意地当起了医生,后来名声大噪。”
“可是母亲,自从迈进阚家的家门,就宛若摔下了一个无底深渊,无人救赎的无底深渊。”
“她和娘家断绝了关系,没有外家的支撑,单凭一己之力,在阚家三妯娌中根本站不起来;再加上她不谙世事,总是被算计。”
“在阚氏这样的家庭里,根本没有亲情可言,每个人在意的都只有自己的利益得失。”
“或许在父亲的三兄弟之间,一开始也是有亲情的吧。”阚安寻长吁道,“但是,自打我记事起,大伯就顶着一张虚伪的面孔面对家人。爷爷走之后,阚家一分为三,我们都从阚氏祖宅搬出来,组成各自小小的家庭。”
“不过,我们和三叔家依旧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三叔夜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疼爱。”
“一切的变故,都要从三叔的死说起。”她眼中的光黯淡下来,声音小到仅两人可以听见。
“那天三叔带我去游乐园,可是回来的时候,路上出了车祸。”
“车祸?”朴亓皱眉,“那你……?”
“我没事儿,”阚安寻笑道,耸耸肩,“我现在不是还坐在这儿嘛。”
然后,女人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可是那场车祸,是因为我,三叔才……”
她转向朴亓,带着浓浓的哭腔,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眶中掉出来:“因为我吵着想要试一试学车,开车的时候动了三叔的方向盘,被途中一辆闯红灯的大货车迎面撞上,他为了保护我当场身亡……”
朴亓把阚安寻揽进怀里,轻轻拍着阚安寻的背,女人抽噎着,将故事讲下去。
“那是15年,后来阚家封锁了消息,我和母亲开始不被奶奶待见,每每回到阚家祖宅,我眼前看到的总是三叔的影子……”
“除了母亲,整个家族都在责怪我。”
“我得了抑郁症。”
阚安寻哭得越来越大声,眼泪打湿男人的衣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生病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开,我本来就受到同学们的排挤,这个病更是让我的处境雪上加霜。”
“最让我无助的是,我的家人竟然也把我当作疯子看待,无论母亲怎么反驳,父亲都执意把我送进了医院。”
“整整两年,”这哭声,更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爆发出来的委屈,是声泪俱下的控诉,“我在常宁那个被铁栏杆围满的玻璃建筑群里,关了两年。”
“根本没人懂那是什么样的感受,身边的一切,都把自己默认成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你,无法理解你的行为思路,外界的舆论像刺刀一样残忍……”
“两年之后,我在医院认识了纪宸冥,”女人慢慢把男人推开,纤长的睫毛上挂着眼泪,“我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只知道,我以为的救赎,把我拉进了另一个无底深渊……”阚安寻越说,目光越无神,嘴角竟扯起笑,“是我自作多情,我们不过逢场作戏。”
“20年,我回到阚家,和祖母吵了一架;父亲念她身体不好,责令我道歉认错,我不肯;母亲维护我,却遭到祖母冷嘲热讽;我越来越意识到,母亲在阚家所受得挤兑早已不仅是婚姻的固执。”
“而是为我。”
“后来我和阚家断绝了关系,户口迁出,在那本深红色的本子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阚安寻,”朴亓低头,声音很轻,鼻息很重,忽然发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女人吸吸鼻涕,他沉默须臾,继续说道:“你不怕我把这些公之于众?”
“朴亓,”阚安寻抬头,眼眶猩红,声线疲乏,“我不信爱,但我信你。”
朴亓瞳孔骤缩,然后伸手把她睫毛上的泪珠拭去。
“因为,”女人看着他,“像你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在接近我之前,你一定早就调查好了,我是谁。”
“除了母亲和阚家的关系,剩下的一切,对你来说,只能算作把旧的故事再听一遍。”
男人动作一愣,随即笑起来:“不愧是你啊,阚安寻,你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聪明。”
“确实是,”男人颔首承认道,“我调查过你,但是,”他注视阚安寻的双眸,一字一顿,“我自诩承担得起你的信任,你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我。”
女人用手指擦干脸颊的泪水:“我知道。”
她继续讲:“直到现在,我还被医生诊断为重度双相情感障碍。”
“时而低沉时而暴躁的情绪,我没法控制,甚至不知道何时何地会突然发病……”阚安寻的眼神坚定起来,声音变低,“即便我依旧被心理疾病困扰,我却再也不是从前的阚安寻。”
女人深吸一口气,对男人说:“等着看吧,朴亓,迟早有一天,我受到的屈辱会让别人加倍奉还。”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好。”朴亓没忍住,伸手揉了揉阚安寻的脑袋。
女人整理头发,视线再次看向远方灯光璀璨的高楼大厦,指尖抠着啤酒瓶上的商标:“关于纪宸冥的事情,我确实意难平;可是意难平的是我,所以问题也在我。”
“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果我继续揪住不放就是我自讨没趣,所以朴亓,从今往后我会真真正正地做我自己,”她笑着看向男人,半开玩笑半认真,“我希望我的价值,值得你利用。”
朴亓被这席莫名其妙的话整得一时语塞,半晌,笑了起来:“说什么呢,你的价值就是你的价值,怎么能被我利用。”
“更何况,”朴亓转过身,对着阚安寻坐正身子,“我所愿,是你做回你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创造更多价值;我不想生活束缚你的天性,也不需要你刻意改变自己去适应生活。”
“既然阚家不是你的靠山,那我就是你的靠山,京垕,也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