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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复员军人列车

独幕剧

亚历山大·阿尔希波夫 著

潘月琴 译

作者简介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阿尔希波夫(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Архипов,1977—?),俄罗斯剧作家、编剧、导演、《CTB》电影公司的主编。出生于叶卡捷琳娜堡,曾就读于国立乌拉尔大学新闻系(1994—1996),1996—1998年在军队服役。是科利亚达的优秀学生之一。

译者简介

潘月琴,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教师,副教授。代表译著有俄罗斯白银世纪作家伊万·什梅廖夫的长篇小说《死者的太阳》,另译有当代俄罗斯作家的短篇小说若干,参与了《20世纪俄罗斯文学》《俄罗斯当代小说集》《普京文集》等书籍的翻译工作。

人物

热尼亚—爱丽丝——20岁。

季洪——26岁。

瓦尼亚——18岁。

发车站

病房。一个小柜子上立着一幅圣像。圣像前是一支点燃的蜡烛。病房里的人都睡着。只有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年轻小伙子没有睡。

小伙子名叫季洪。他坐着轮椅来到放着圣像的小柜子前,在胸前画十字,把圣像拿在手里亲吻,然后小心翼翼地又放回原处。

季洪 其实,我不叫季洪,而是叫季莫菲。要是在当老百姓的时候听见别人叫我“季洪”,我一定会在他的脸上狠狠地给一拳。我不喜欢别人瞎给我改名。但这里所有人都这样叫我。或许是因为我不爱说话吧[1]。也罢。我们这里许多人都有外号,暂时就还没给瓦尼亚起,(用手指他)虽然他住在这里好久了。他讲过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笑得我肚子都要破了。他是半年前被征的兵,他是新人嘛,所以事情是明摆着的,老兵们开始支使他。于是,瓦尼亚给老兵们到厨房里去偷糖煮水果。正巧喝多了的上尉迎面走来。他们发生了口角,瓦尼亚的脸被摁到了桌子上:你拿着糖煮水果要去哪儿?当然是去孝敬老兵的。上尉很较真,他说:我不能容忍在祖国托付给我的队伍里有破坏规章的现象,于是他就用“马卡洛夫”手枪对着瓦尼亚的肚子开了一枪。如今,瓦尼亚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还有一件开心事:上尉常给他带水果和蔬菜来,求他不要告到法院去。瓦尼亚干吗要告他?一个月后他就能回家了,所有的事都了结了。他就像度假一样当了回兵。

我很快也要回家了。这就是所谓的来挣了一趟外快。真是一个大外快。(用木质的假肢敲轮椅的脚蹬)我在克麦罗沃[2]的家里时看过新闻,说是战争已经结束,甚至还进行了选举。在我们克麦罗沃能有什么像样工作?所以才签了当兵的合同,在部队当司机。(停顿)实际上确实进行了选举。

在那边的是谢列兹涅夫·热尼亚。他是我们这儿新来的。所有人都叫他“爱丽丝”[3]。这是尊称,完全没有戏弄他的意思。他的背上中了弹片,另外还有内伤。不过才20岁,但已经完全是个丢了脑袋的人了[4]。(停顿)最近几天我完全无法入睡。因为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如果我妈妈偶然打开电视看到这个节目,那我就告诉她:妈妈,我很快就要回来了。什么都不需要,我这儿什么都有。你只要去了解一下有关抚恤金的文件就行了。这事情现在就得去办,因为管理部门的那些人且得让你求他们呢。我明天就把伤残证明的复印件给你寄去。

我还想说一些感谢的话。前天几位女士从索罗斯基金会来看望我们,并赠送了我这辆轮椅。遗憾的是,我不会说英语,因为我一直住在克麦罗沃。因此,我要对乔治·索罗斯[5]先生——我不知道他的父称是什么——说一声衷心感谢。(季洪熄灭了蜡烛)

第一节车厢

早晨。热尼亚—爱丽丝坐在病床上。他穿着绒衣和一条长款的黑色短裤,手里拿着一页纸。床周围还散落着许多揉皱了的废纸。

热尼亚 嗯。(读)下士叶甫盖尼·谢列兹涅夫致摩托化步兵连连长杰尼索夫大尉。指挥员同志!敬请报告:我在第123军医院住院期间,已经……不,不行。(拿起笔,在纸上修改着什么)

我胸部的伤已经痊愈,我已准备好回去继续服役。但军医院的主管医生乌瓦罗夫医务少校却有不同意见。恳切请求您对少校同志施加影响,让他给我发放军事通行证、路上两天的干粮和公差证明。句号。还有,少校同志试图让我违背军人的誓言,他建议我退役回家,回到户口所在地。请您追究他的违纪责任,并枪毙他。(把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季洪!

[季洪沉默不语。

热尼亚 季洪!!!

季洪 嗯。

热尼亚 我想坐在轮椅上走走。把方向盘给我,快,让我开一会儿。

[季洪磨蹭着。笨拙地把自己从轮椅里挪到病床上。

[热尼亚跳上轮椅,并坐着轮椅在地上做了个单轮旋转360度。他从立在病房角落里的拐杖中拿起一支,举起它瞄准了窗户。

热尼亚 突,突突。小伙子们,打仗可不是在沙发上跟女人亲热。(用拐杖瞄准门,扔出去)好玩儿。(开始口述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原谅我好久没有写信。嗯,你自己也知道,这里不是邮政总局。我们在这里就像鲁滨逊·克鲁佐[6]一样。直升机每两周来一次,我们所有的信都是通过它来转寄的。我们的伙食很好。战友们都很棒。连长更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他说:谢列兹涅夫士官,你能想象吗,他就这样对我说,您的服役记录非常出色,继续签约留下吧。这就是我现在想的。但我也许会回到你们那儿去。经常想象推开家门的场景。当然了,我现在已经是非军事人员了。我想这回我可以喝酒、闲逛了,和姑娘们亲热亲热,以后当然会回想起服役期间的事情,这个,那个的……不,你别想多了,我就是开个玩笑。我说的当然是和莲卡亲热,用的是复数而已。

你转告她,让她多给我写信,不然我好久都得不到她的音讯。还有很快就要给我发奖章了。我在这儿打伤了敌人的一个野战指挥员。这个混蛋,他也伤了我,但很轻。现在我的头被悬赏1万美金。战友们甚至开玩笑说,爱丽丝,我们把你的头给卖了吧,然后把钱分掉。

[急速地刹住轮椅的轱辘。沉默不语。

我被送到军医院来待一段时间,最近几天里就应该让我出院了。给我写信。如果可以的话,给我寄些信封和其他你想寄的东西。这里信封很短缺。

给你寄一张我的照片。是在72-B主战坦克旁边照的。可以说,它就是我的战友。它的重量有42吨。关于它的其他信息,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这是军事秘密。爱你的下士谢列兹涅夫·叶甫盖尼。(在空中画了一个句号)

[护士和一位穿着白大褂、有点谢顶的胖男人走进病房。他被倒在门边的拐杖绊了一下,他把拐杖放到屋角。

男人 嗯,各位亲爱的,大家好。今天玩儿的这是哪一出啊?那乃[7]男孩儿的弓箭射击?谢列兹涅夫,您的腿脚不好使了吗?这我们可以很快就帮你纠正过来,您可以问问里亚伯采夫[8]。

[热尼亚利索地从轮椅上跳下来。

大家今天的感觉怎么样?

热尼亚 感觉超好,医务少校同志。允许我向您报告吗?

乌瓦罗夫 报告吧,下士。

热尼亚 (走到乌瓦罗夫跟前,喊道)我想继续服役!

乌瓦罗夫 (严厉地)赶紧坐下!

[热尼亚听话地坐在病床上。

乌瓦罗夫 怎么,您觉得这都是儿戏吗?给您治好了,您爱去哪儿去哪儿。顺便说,我不光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在跟您说话,我是以长官的身份在命令您。小子,您太放肆了,竟敢以下犯上。护士,把注射器拿来!

[热尼亚假装躲进了床铺的后面。

医生 谢列兹涅夫!你这个跳来跳去的混球!把屁股亮出来。

[护士拿来橡皮止血带和注满药水的注射器。乌瓦罗夫利索地用止血带绑住热尼亚的胳膊,把针扎进去。

热尼亚 (平静地)伊戈尔·谢尔盖耶维奇,这是种什么药啊?打完这个药后,我总是很想睡觉。

乌瓦罗夫 (干巴巴地)普通的药。您睡吧。

[医护人员走出病房。热尼亚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嘴里有气无力地说着一些不连贯的话语。

第二节车厢

病房的门被猛然打开,走进来一个头发灰白、面容严厉的男人。白大褂随意地披在他的将军制服上。随从们迈着小碎步勉强跟在他的身后。“我跟你们说,这样的小伙子不能整天被药片拴着,”将军的脸涨得通红,“都被惯坏了,一群庸医、狱医,什么他妈的希波克拉底[9]呀!”

热尼亚飞快地从床上跳下来,向前跨了三大步。

热尼亚 将军同志!病房值日兵谢列兹涅夫下士报告:执勤期间未发生任何突发事件。

将军 (喊)稍息,孩子,稍息!

[走到他跟前,像个父亲一样拥抱他。

将军 军官同志们,你们不该在后方的大本营里闲坐着。(对热尼亚)唉,这样的小伙子再多点就好了!我真想跟你一块儿去侦察。只可惜,年龄不饶人了。

热尼亚 (庄重地)我也愿意跟您一起去,将军同志!去侦察。

将军 看来,谢列兹涅夫,我得去张罗张罗,好让你早点出院。趁这些医学混蛋们还没把你给治坏了。

[他笑着,随从中的军官们也讨好地笑。

将军 (威严地)你们这群参谋部的耗子,张着大嘴笑什么?卧倒!

[军官们卧倒在地。

将军 (宽厚地)冉[10],你来指挥。

热尼亚 (在病房里走开了)全体小队,听从我的命令。我数一,身体抬离地面,我数二,身体落地,数到一点五,身体悬在空中。身体动作要一致。明白了吗?

[他开始数数,军官们开始做伏地挺身。

热尼亚 (高喊)你们简直像一群怀孕的河马!(加快数数)一二,一二,一二!

将军 (兴奋地)冉,你简直可以指挥一个团!想不想我送给你一个团?

热尼亚 不想,将军同志。我只要能回部队就好……

将军 嗯,你注意,如果有什么需要的……

热尼亚 再多发一些子弹。子弹不够大家用的。

将军 这我们很容易做到。(他递给热尼亚一支自动步枪)给,拿着,这是我私人的。枪托上已经划了100个道道[11]。(在兜里摸索,拿出一枚柠檬型手榴弹,也递给热尼亚)

[热尼亚把武器藏在床垫下面。

将军 冉,你再指挥他们做点儿什么……

热尼亚 操练结束。(军官们站起身)下面准备演练反辐射和生化武器部队的训练科目。我提醒大家,戴上防毒面具的标准时间是七秒。全队注意,有毒气!

[军官们开始慌手慌脚地戴防毒面具。其中有几个人没能在规定时间里戴上面具,他们的眼睛开始外突,贪婪地张大嘴巴呼吸,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喉咙,倒地。

将军 哦,你们就这么站会儿,你们这群戴着防毒面具的蠢家伙!冉,我们说会儿话。我来是为了向你详细了解一下你这次所立的功勋。

热尼亚 (不好意思地)算了,什么功勋啊……(在将军目光的督促下又接着说下去)当时正好是五月九号胜利日,我们大家决定一起稍微庆祝一下。我们听见响起了枪声,大家都来不及穿好衣服就从营房里跑了出去。我手里还拿着把叉子呢。我看见有一团东西在动。再一看是个大胡子男人。我就用叉子往他的喉咙戳过去。我后来才知道,这不仅仅是个普通的“黄军[12]”,而且还是他们的指挥官。

将军 (赞叹地)嘿,真他妈的了不起!

热尼亚 但他也用自己的刀刺伤了我,这个混蛋。这不,现在我跑这儿凉快来了。

将军 (庄重地)叶甫盖沙[13],这可不是个一般的功勋啊。不是用火箭筒干掉了一个“黄军”之类的。这是真正的英雄壮举。因此你很快就会得到奖赏的。这个指挥官是许多外国间谍的头儿。当然,他的尸体没能保存下来,但他的脑袋被装在玻璃罐里运去了莫斯科。泡在酒精里。你知道,现在的技术有多发达?简直是宇宙级别的!专家们给脑袋接上全息线路,所有的信息就都扫描出来了。叶甫盖沙,里面竟有一份颠覆我国国家机构的纲要。

[一个军官递给将军一个物品袋。将军把它打开。

将军 你看,这就是那个脑袋……(他从袋子里拿出被砍下来的头颅)好吧,对不起,我得去战地视察了。全体小队,立正!向后转!出发,唱歌,正步——走!妈的!!!

[军官们开始列队行进,歌声透过他们的防毒面具传出来。他们离开了病房。

[渐暗。

第三节车厢

还是那间病房。

热尼亚 唉,真无聊,哥们儿,真的……我在这儿会闷死的。年纪轻轻的,这儿有双陆棋吗?

[瓦尼亚否定地摇了摇脑袋。

热尼亚 有扑克牌吗?

季洪 (阴郁地)那不,在墙上挂着[14]呢。

热尼亚 显摆你聪明啊。行,聪明人,那我们来下盘围棋或是象棋也行啊。

季洪 都跟你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热尼亚 好吧。你们看。(从衣袋里掏出一篇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红星报。“世界”栏目里有很多逗乐的事。当一个火车站的员工罗伯特·詹姆斯(在美国密苏里州)不小心掉到火车下面时,他觉得这回小命不保了。火车把他的两条腿齐膝碾断了。妻子离他而去,工作也丢了。一天,詹姆斯意外看见一个轮椅残疾人体育俱乐部的广告。两年后,已经成为知名运动员的罗伯特·詹姆斯,在残疾人比赛中赢得了密苏里州杯,并获得了整整一百万美元的奖金。季洪,怎么样,有没有勇气超越一下美国佬?哪怕让你妈妈高兴高兴也行啊。

季洪 她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热尼亚 不对,老兄,等等。你差不多隔天就给她写封信。原来她早就死了。那你是在给谁写信啊,坦白吧。给女人写的?

季洪 (恶狠狠地)关你什么事?刚一来就指手画脚的。自命不凡,到处出主意,真以为自己是仙境里的爱丽丝了。想把一切都推倒重来。我们原来那样就挺好。就算是在狗屎堆里,也是在自己的狗屎堆里。九点钟正常起床,喝粥,午饭后睡觉,休养生息。我们根本不需要你和你他妈的那些象棋。听明白了吗?

热尼亚 明白了。好吧,混蛋。你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就是别把臭味传到我这边来。(从兜里掏出一截粉笔,在地板上画了一条界线)看,就这样,你们要过界可得想好了。还别忘了敲门。(走到季洪跟前,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敲一下木头。或许得这样说:尊敬的叶甫盖尼·谢尔盖耶维奇,请允许我到您那儿要点儿酒喝。(季洪猛地抓住热尼亚的一只手,拉到自己的身前,狠狠地咬下去)

热尼亚 (喊叫)放开,放开,你这个神经病!

[走到一边,看着自己手上不断滴落的鲜血。(停顿)

热尼亚 见鬼,血倒是在流,可一点也不疼。好像咬的不是我,好像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一样。

[渐暗。

[突然,传来一阵自动步枪的连击声,然后又是一阵,还有爆炸声。

热尼亚 护士,护士!

[护士跑进病房。

热尼亚 护士,快接通线路!

[护士解开线轴上的野战军军用通讯线,在病房的地板上铺开。热尼亚开始对着话筒高喊。

热尼亚 总机,总机!我是士官谢列兹涅夫。您听见了吗,总机?在第123军医院区域发生枪战。请派一架直升机来。最好是两到四架。不,我们能坚持一个小时。不,一切正常,还……

[一个人手脚并用地爬进病房,他有一张明显异于俄罗斯人的脸。看见热尼亚,他立刻举起了双手。

脸[15] 别开枪,兄弟,我是自己人。我是亚美尼亚人……

热尼亚 你身上怎么会有人肉炸弹的腰带?

脸 告诉你,我在路上走时看见躺着一个人肉炸弹。一瞧他身上还有一条腰带。我就想干吗要糟蹋掉这么好的东西呢?你看这腰带,是真皮的,图案多漂亮,对吗?

热尼亚 到这儿来干吗?

脸 冉,要跟你谈谈。你知道吗,热尼亚,你正坐在什么上面?

热尼亚 坐在病床上啊,这很清楚。

脸 不对,尊敬的先生,你正坐在钱上。你以为人们为什么打仗?他们在为争夺石油管道打仗。而这条石油管道恰巧从你病房的下面通过。老兄,我这是在给你提一个靠谱的建议。你我各一股。我一个人不行。我没有户口。而在俄罗斯没有户口就什么都干不成。

热尼亚 是啊,你们这些黄种人就想着要把一切都偷走。连长对我们说过。比如,中国一直都是俄罗斯的领土,曾经是。黄种人用了300年的时间想要把俄罗斯从我们手里抢走,却一无所获。他们什么也没得到,你们也什么都别想得。(神情严正地对亚美尼亚人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16])你们干吗一直往我们这儿钻,没完没了的?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中亚人[17]、捷克人?现在正是一个危机的状态。我们的周围都是敌人。希望就寄托在军队身上了。我们的政治部主任给我们讲过这些。

脸 算了,兄弟,算了。很快就要回家了吗?

热尼亚 秋天复员,还剩98天。

脸 噢,那很快了,你需不需要“梅赛德斯”汽车,朋友?

热尼亚 不需要,战友们会用轮式装甲战车把我送回家的。如果需要的话,到时候我们还可以顺路去你们那儿拜访一下。

脸 不必了,谢谢,还是我们到你们这儿来拜访比较好。注意,如果你在病房里抽烟,别把火柴扔到地板上。(打算走)

热尼亚 你干吗把胡子刮掉,混蛋?

脸 (受惊吓地)老兄,我压根儿没胡子。我向真主发誓。

热尼亚 (从桌上拿起一把刀)没关系,阿卜杜拉,别害怕,我现在就让你改信我们的信仰。战士的十字架是剑,剑就是他的信仰。

[将军出现在病房门口。伸开的两只手里托着一个大袋子。

[渐暗。

第四节车厢

洗手间。抽水马桶整齐地排列着,洗手间的中央是一道隔墙,隔墙上安装着洗手池。隔墙的一侧站着热尼亚,另一侧是瓦尼亚。

热尼亚 最重要的是在睡前把两只脚洗洗。不然的话你会得脚气病的。我说得对吗?

[瓦尼亚没有回答,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同时不断把凉水撩在自己的前胸上。

热尼亚 嘿,小兵,干吗不吭声?你也想要像那个发神经的瘸子季洪一样逞能吗?一声不吭的,你是在听广播吗?你应该多听听老兵的话。

[瓦尼亚微笑着。

热尼亚 好,让你笑。你以为我看不见吗?我能用X光线看透你。你这个莫斯科的榆木疙瘩。我看你们在这儿是太放松了。那边孩子们生活在脏泥中,而你们却在这里蹲在马桶上拉屎。年轻人,你要是知道抽水马桶意味着什么就好了!这意味着永恒的舒适休息以及我们生活的喜悦。你就像沙皇和上帝一样坐在马桶上,想抽支烟就抽支烟,想思考就思考。到这儿之前,我有一年的时间都是去灌木丛里解决问题的。我的战友用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为我掩护。然后我再掩护他。这就叫真正的军人的相互支援。

[瓦尼亚继续微笑着。

热尼亚 你笑吧,笑吧,你这个傻笑的家伙。你们在这儿干吗像被冻伤的蚯蚓一样萎靡不振。应当生活,明白吗?生活,而不是插上门躲在毯子底下。生活就是拼搏,这还是一些聪明人说过的话呢。小家伙,我除了这种拼搏没别的事可做。否则我会瞧不起自己。不劳而获地活到死,任何一个傻瓜都会。可你应该试试做点什么。为的是以后人们会带着极大的敬意和满足来为热尼亚·谢列兹涅夫喝一杯,为的是以后人们会称颂爱丽丝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小家伙,我绝不会用任何其他的东西来交换这种人生。

[瓦尼亚微笑。听得见远处火车的鸣笛声。

热尼亚 哦,听见了吗,汽笛声?在召唤我呢。没关系。谢列兹涅夫下士在你们这儿连一口茶都不会喝的。他在你们的墓地里会觉得无聊。他还急需要把两百个黄军小子打发到莫吉廖夫省[18]去呢。

然后躺在包厢里,要躺得像座山似的稳稳当当的,读读书,坐着复员军人列车回家。(向往地)回家之前,我要给自己好好地弄一套制服,最棒的!我要用降落伞的丝线编一条装饰带,用肥皂在裤子上描画出裤线。肩章,你知道吗,我要弄一副什么样的肩章?我要给字母[19]涂上磷粉,它们在黑暗中会像星星一样闪亮。好让每个家伙都看到这是一个叫热尼亚·谢列兹涅夫的大人物正在走来。

我一回到家,就要整顿秩序。母亲说,我不在的时候,那儿的人个个都变得没规矩了。又一茬小姑娘长大了,跟她们已经有事可干了。你知道我们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姑娘们什么样吗?我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比她们更漂亮的了,就算是在你们莫斯科也没有。没有,我简直好奇,你们那儿所有人都有病还是怎么的?你就是个终身残疾,这很清楚。而其他人也一样!我不喜欢他们。连喝酒都找不到合适的人。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就好比这是莫斯科,这是俄罗斯。它们就像是两个不同的国家。我说得对吗?

[瓦尼亚沉默着。

热尼亚 我受够你这种傻笑了。(走到瓦尼亚身边,看着他的脖颈)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东西?

瓦尼亚 (惊恐地)在哪儿?

热尼亚 脖子上挂的东西。让我看看。

瓦尼亚 (用手挡住)是个十字架。

热尼亚 啊,要是十字架就算了……告诉我,小子,有女人给你写信吗?

瓦尼亚 当然了,每周三封。我甚至都懒得读它们。拆开以后就把它们都放在一边。很无聊。因为每次写的都是同样的东西。爱我,没有我没法活。傻瓜。

爱丽丝 (灵巧地把一根香烟叼到嘴里,漫不经心地在口袋里找火柴)喂,瓦尼[20],你有火柴吗?

[瓦尼亚把手从胸前拿开,开始拍打自己的各个衣袋找火柴。

[热尼亚猛地抓住挂在瓦尼亚脖子上的尼龙细线。

瓦尼亚 放开!

热尼亚 你这个滑头,你用十字架糊弄谁呢,啊?这是什么,是十字架吗?

[他拉出细线,上面串着的是一把钥匙。

瓦尼亚 还给我,还给我!

热尼亚 这是什么?

瓦尼亚 这不能说。是别人托付给我的。

热尼亚 什么东西能托付给你啊?滑头。把女浴室的钥匙托付给你?

瓦尼亚 (不易察觉地换了一副表情)下士同志,请你还给我。不然的话……

[热尼亚给了他一个耳光。

瓦尼亚 (哭了)他们不会原谅我了,他们不会原谅我了……

热尼亚 快说吧,滑头先生,来吧,别不好意思。

瓦尼亚 这是拜科努尔[21]基地的钥匙。是为了防备核战争的。这是主火箭的钥匙。一旦爆发大战,我就应当到拜科努尔去发射火箭。

热尼亚 嗯,你要是早说就好了。我还以为是浴室的钥匙呢。这样的话,你当然就得好好地拿着它了。

[瓦尼亚伸出手来拿,热尼亚一甩手,钥匙飞进了马桶。

[墙里传出抽打耳光的响亮声音。

热尼亚 这一巴掌是为了我们拜科努尔太空基地的荣誉。这一巴掌是为了我们的导弹部队,没有你,他们照样能胜任自己的工作。而这一巴掌是为了让布谷鸟火车[22]能开到该去的地方。

[瓦尼亚哭泣。

热尼亚 你别难过,小兵,这种事常有。一开始当兵,我也有昏了头的时候。撒过各种各样的谎。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用脑子想想,做做拼字游戏。要明白,没有头脑,家里谁会需要你啊?抱歉打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这个糊涂蛋恢复理智呢?来吧,刮刮胡子,洗洗脸,然后睡觉去。

[他走出洗手间。瓦尼亚跪倒在地,无声地哭泣着。

[就在这个夜里,在洗手间,瓦尼亚上吊了。他的身体静静地摇摆着,就像那把不久前在他细黄的脖子上摇摆的钥匙。

第五节车厢

热尼亚和季洪站在瓦尼亚的床边轻轻地说着话。

热尼亚 见鬼,我真不知道,季赫[23],他会对自己做这样的事……

季洪 谁能知道啊。

热尼亚 我有罪,我猪狗不如啊,季赫!我用自己的一套准则去要求别人。这真不够哥们儿,我简直就是条野狗。

季洪 这很正常。一切正常。你是好样的,你在这里是想让大家振作。不过都是徒劳无益罢了。别太为万卡[24]担心。

热尼亚 我过来瞧瞧,一眼看见他挂在那儿。可能总共也就两分钟的时间。唉,感谢上帝,他还活着。(画十字)

[季洪惊讶地看着他。

热尼亚 我们要对少校说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去说。一五一十地说,是我把小伙子弄得心理崩溃的。来吧,你们把我送去关禁闭,用车把我拉去纪律惩戒营吧。

季洪 什么都不要说。对少校和任何人都不要说。(停顿)

热尼亚 你是个真正的哥们儿。西伯利亚人,几乎算是我们的同乡了。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疯子,因为你给去世的妈妈写信,对不起。你不忘妈妈其实是件好事。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蟑螂。你知道吗,我脑袋里的蟑螂[25]被养得有多肥?他们到处爬,还不断地抖动着自己的胡须呢。(笑)

季洪 你说什么呢?

热尼亚 我想起了我们上学的时候组织过蟑螂赛跑。喂,季赫,你总在练习本里写些什么?就跟中学生似的。(停顿)

季洪 我……我在写诗。

热尼亚 读一读呗?

季洪 还没写好呢,还只是草稿。

热尼亚 快读一下吧,啊?

季洪 (拿起练习本,费力地咳嗽了一会儿)嗯,这首诗是我以军营生活和地方习俗为主题构思出来的。献给柳德米拉·尼古拉耶芙娜,也就是我的妈妈:

战斗已告结束,陆战队名存实无,

士官啊,死神已让你肝脑涂。

是你第一个发起攻击

是你把祖国忠诚地守护。

战斗已告结束,可你却将生命付出。

你的连队也牺牲尽数。

谁能知道会有埋伏,

谁知命运的赏赐竟是如此残酷。

妈妈会收到阵亡通知书,

她会坐在一边号啕大哭。

谁也无法把儿子还给她,

心中的悲苦再也无法卸除。

但战争还正如火如荼,

国家还在培养新的陆战队伍。

等待着年轻人的是新一批“赏赐”——

那围在栅栏里的坟墓。

[停顿。

热尼亚 这首诗你写得很好。你应该去当个作家。

季洪 我吗?

热尼亚 还能是谁?老兄,你怎么这么消沉?你简直就该去祷告,感谢上帝让你失去的是脚,而不是手。你这双手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我听说在莫斯科有一个学院是专门培养作家的。你受过伤,退役后,他们一定会抢着要你的。各种测验你得三分就行了,只要写诗。一切就都好了,以后你会在那儿写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会出版书籍。钱多得数不过来,女人们会为爱你而上吊。

季洪 你这么想?

热尼亚 对啊。

季洪 可……

[他把轮椅驶到瓦尼亚的床边,看着他。把滑到地上的毛毯给瓦尼亚盖上。

热尼亚 你知道吗,我也曾梦想过写诗。有一次甚至还想出了一行诗“再见了,艾拉达!”你告诉我,这听上去好吗?

季洪 你知不知道,上作家班需要参加一些什么样的考试?

热尼亚 艾拉达,这是一个国家的名字。现在这样命名国家会觉得很好笑,希腊就是核桃[26],这是上历史课时给我们讲过的。那里住着艾拉达人,是一些真正的勇士!也是一群头脑简单的家伙。有人对他们说必须要去攻占类似特洛伊的一个地方,他们就立刻吻别自己的妻子出发了。他们也知道,他们被征召去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可他们依然是匆匆地吻过妻子,擦去汹涌而出的泪水,把行装扔到船上就出发了。甚至许多人知道他们必死无疑,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了。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季洪在自己的轮椅里睡着了。爱丽丝走到他的身边,拿走了写着诗的那页纸。他仔细地把它叠好,放在了自己的枕头底下。然后躺在床上。

热尼亚 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是啊……再见了,艾拉达!

[暗场。水的流淌声,船桨的吱扭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在把一具用白布包裹着的尸体放到船上。他们把蜡烛放在手里,然后点燃了它。一个破衣烂衫的流浪汉走到木板平台跟前,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喝了一半的酒瓶子,他每喝一口,瓶子里的酒就明显地少下去。

流浪汉 你们这对奇怪的男女,你们用夜幕偷偷包裹的是何人[27]?

第一个人影 我们在为一个人送葬。

流浪汉 你们为什么偷偷地为他送葬?他是自杀的人,还是一个不配入土的恶棍?

第二个人影 这是一个光荣的战士。

流浪汉 您别让我们的上帝发笑了。别的不说,这种事我可是见得多了。那些所谓的战士老是想着揍可怜的流浪汉。所有光荣的战士现在都泡在热腾腾的格罗格酒[28]里呢,他们正躺在那些贪恋他们钱财的女人的怀抱里。如果他们死的话,只可能是因为享乐过度而死。

第一个人影 真正的战士不可能死在男欢女爱的床单里,也不可能死在军医的药水里。他只可能在战斗中死去。

流浪汉 那这位可敬的骑士是怎么死的呢?(喝了一大口酒,用攥着酒瓶的手画十字)

第二个人影 力量不对等。在他没被击中后背之前,他放倒了50个人。但就算是被击中后,他也及时进行了复仇。光荣的战士把最后一个敌人淹死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流浪汉 (带着敬意)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啊!可他胸前怎么没有镶满宝石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没有用来赞美天上的主时要举起的黄金酒杯?应该把这些东西拿给他带着上路。

第一个人影 战士的十字架是他信奉的剑。战士也无须酒杯,他喝的是敌人爆裂的血管里流出来的鲜血。

第二个人影 此外,他早就清楚地知道,这条船要在哪个码头停靠。因此,他的最后一段旅程开始于夜晚,为的是能与撒旦的力量展开出其不意的交锋,并给予其狠狠的打击。

流浪汉 (带着更大的敬意)这是一位伟大的战士!

第二个人影 我给你钱,请你为他人生旅程的圆满结束而干一杯。

流浪汉 别用自己的铜钱脏了我的手。这种人值得我用自己的钱为他干一杯。

[船沿河而下,蜡烛的火光慢慢融化在黑夜里。

[渐暗。

第六节车厢

还是那间熟悉的病房。乌瓦罗夫少校走进来,他看上去既开心又自在。

乌瓦罗夫 嗯,怎么样,我亲爱的各位!等急了吧?

[爱丽丝、季洪和瓦尼亚都从床上抬起身。

乌瓦罗夫 好,让我们来听一听。(他走到季洪跟前,用听诊器听,心平气和地哼着小曲:“心脏啊,你不愿意平静”)多好的小心脏啊,简直是金子般的心脏。(他掏出尺子,从头到膝盖量着季洪的身高)

季洪 (愁苦地)您量到踏板的地方吧。

乌瓦罗夫 不行,我要量纯粹的身高,量假肢干什么用,它们是木头。(又走到瓦尼亚身边,重复做同样的事情)

瓦尼亚 医生,请您告诉我,我会死吗?

乌瓦罗夫 现在?死不了。(看着热尼亚)嗯,看您的样子,好好先生,立刻能看出来,您健康得像头牛呢。好,那就这样,士兵们。晚上,我们就准备出院。所有人都洗洗脸,刮刮胡子,换上干净的内衣。

热尼亚 医生,我对药片当然是知之甚少,但请您告诉我,干吗给我们吃那么多啊?我昨天像头公牛,可前天本来是一头猛犸象呢。

乌瓦罗夫 您等会儿再提问题吧。而且不要给我提。(责备地)年轻人,我的工作很多,非常多。您以为我就您这一个病人吗?(吹口哨)每天一批一批地涌来。一百节车厢,外加一个小推车。

[乌瓦罗夫走出病房。

热尼亚 (高喊)来啊!万岁[29]!(他摆出一副隐约有点儿像东方式一对一格斗术的姿势)这就是意志,伙计们!急不可耐,迫不及待。我想,如果有回家的可能性,我就不会抓住部队不放。我要跟指挥员谈谈,问题是可以解决的。我已经尽完自己的兵役义务了。伙计们,昨天夜里我梦见莲卡了。她还是那么可笑,戴着三角头巾。她向我伸着双手,哭泣着。可能是因为我回家才喜极而泣的。伙计们,我再也受不了了。柴油机车应当能把我送到我家那一站的。

季洪 你小心,别滑一跤,你的骨头会散的。

热尼亚 你笑话我?我的这身骨头什么都不怕,它们是铁打的。伙计们,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那么一种力量,我能把一座山移开。我一回家,就去煤矿和矿山工作。那里能挣不少钱。买一辆“日古力”,还有吸尘器,再把莲卡娶回家。

季洪 你先把火车票买好,新郎官儿。

热尼亚 去你的,我现在好比已经坐在车厢里了。你们知道我一走进包厢先要做什么吗?我要先跟列车员要一套干净的、熨得平平整整的白被褥。然后立刻铺好睡在上面。我已经有两年没有睡在白被褥上了。要不,我也可以这么做:先买一杯茶。你能想象吗,火车开着,玻璃杯托叮叮当当地响着,邻座们都微笑着。多美啊!

[热尼亚把几张病床挪到一起,用方格毛巾把它们连接起来,然后抓住季洪坐着的轮椅。

热尼亚 我任命你,季洪同志,为复员军人列车的司机。(他把轮椅推到临时用病床组合成的列车车头)

季洪 我来上岗了。乘客们,开始上车了,请各位按照所购车票入座。

瓦尼亚 嗨,把我也带上!

热尼亚 瓦尼亚,朋友[30],你来当乘客。您去哪儿,老爷?

瓦尼亚 去哪儿,去哪儿……首都莫斯科!(他递给热尼亚一张识字卡片,热尼亚煞有介事地撕开一个小口以示检票)

热尼亚 请坐。列车运行期间,在墙上写脏话请用小点的字迹,要想喝大酒只能在严格指定的地方。

[季洪用嘴发出列车的开车笛声。

瓦尼亚 (任性地)列车员!亲爱的,沏点儿茶来!

热尼亚 (拿着杯子跑到他跟前)大人,这是找零。啊,万分感谢。

[停顿。

我一直都想在铁路上工作。当然不是当列车员,而是当火车司机。我记得,那会儿总是逃学,往中央百货商店跑。那儿的橱窗里摆着一套铁路模型,是东德制造的。轨道是环状的,有两组列车,小小的扳道员一动不动地立在车站旁边,他的手里拿着一面小黄旗。这套模型就像是我的一样,你们明白吗?!我每年都恳求圣诞老人:您把那套模型送给我吧,送给我吧,圣诞老人,这对您又不费事儿!可他给我送来的不是冰球帽,就是巧克力糖。

季洪 那套模型后来怎么样了?

热尼亚 还能怎么样?过了两个月,也许是三个月之后,它就被卖掉了。我来一看,没有了。到现在都记得,我站在橱窗前,里面映出一个戴着鸭舌帽、一米高的小男孩儿,他因为愤恨而浑身哆嗦,紧握双拳,于是我就哭了。伙计们,如果那时候有人拿着我的铁路模型从商店里走出来的话,说实话,我一定会扑上去咬他的喉咙的。(停顿)

唉,算了吧。现在能做什么呢?他们把我的铁路模型给卖了。火车来了——拉汽笛!

[季洪发出汽笛声。

瓦尼亚 请问,下一站什么时候到?

热尼亚 旅客们请注意,复员军人列车为直达列车,纳里奇科站、阿尔马维尔站、顿河上的罗斯托夫站、沃罗涅什站均不停车。下一站是我们祖国的首都——莫斯科市。特此告知到达者和首都的客人们……

瓦尼亚 请给我在普希金站停车。我想逛一逛,您知道……

热尼亚 当然了,我们会在那儿停车。请下来吧。(瓦尼亚从床上下来,拥抱了热尼亚)请注意,请注意!给诗人季莫菲·里亚伯采夫[31]的特别通知。下一站——作家学院。那里正等着您呢……

季洪 够了。

热尼亚 再重复一遍通知……

季洪 我说了,到此为止。这趟车哪儿都不去了。

热尼亚 怎么了,是没汽油了吗?

季洪 是没时间了。我对你感到十分惊讶,爱丽丝。看上去你是个聪明有头脑的小伙子,可我到现在都弄不懂你。当然,我也不是一下子就弄明白的。万卡比所有人都先明白。

瓦尼亚 (笑)当我下到地窖里时,我也有点失控。意思是很吃惊。我看了一下,我躺着,旁边是你,季赫,整个脸上都是碎弹片……

季洪 谁也不会记得我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还记得我走在街上,到处是枪声,爆炸声。我记得,脚踩着的地方开始发热,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睁开眼睛已经在这里了。而你,爱丽丝,你再想想,你应该记得。

[停顿。

热尼亚 我迎着枪声冲上去。随手抓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和两个子弹匣。一边跑一边喊,骂着脏话。天很黑。迎面来了一个人,黄色的脸,像具尸体,他脸上在笑。看到一把刀从肋骨下刺了进来。很疼,很黑。我躺在了病床上。太阳照进了窗口,就像是一张面孔,黄色的面孔。(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渐暗。

第七节车厢

瓦尼亚站在窗台上,往通风窗外吐烟。爱丽丝仍旧以之前的姿势坐在地上。

瓦尼亚 弟兄们,快听!他们来了,快听!

季洪 谁来了?

瓦尼亚 他们是为我们而来的。将军,还有军官都站在那儿呢,他们在抽烟。地上放着三具棺材,还有花圈,乐队在奏乐。

季洪 真是为我们来的。

瓦尼亚 显然是为我们来的。他们打算用全套的仪式来送我们一程。(往地上啐吐沫)爱丽丝!你做点儿什么好不好?

[热尼亚沉默着。

[季洪从轮椅上起身,他站得非常吃力,听得见新假肢因为还不惯于承受人体的重量而发出的咯吱声。

季洪 站起来。(他往热尼亚的方向迈了一步)站起来。(热尼亚还是沉默如旧)季洪摔倒在地上,他从腿上扯下假肢,用它们击打着地板。

[一片寂静。

季洪 我们需要你,爱丽丝。

[热尼亚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用椅子挡住病房的门。又跑到病床前,从上面扯下床垫,从床垫里掏出“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一把刀,手里还握着一枚手榴弹。外面开始撞门了。已经重新坐到轮椅里的季洪,来到热尼亚身边,默默地拿起手雷。

瓦尼亚 伙计们,把刀给我,啊?!(焦虑地)他们马上就要破窗而入了。

爱丽丝 (信心十足地,平静地)我先破了他们……我要狠狠地破了他们。这会儿要是有火箭筒就好了,能狠狠地轰他们一下。把敌人和我们自己都给轰了。所有人一下子都轰掉。(拉动冲锋枪的枪栓)也就是说,要永别了,艾拉达!

[爱丽丝、季洪和瓦尼亚就像练队列时一样,排成了一个横队。

[黑暗中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群年轻人的身影。有人穿着沾满污迹的军装,有人则穿着绒衣或棉质衣服——绒裤、迷彩色的圆领衫,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光着脚。他们的肩上披着军大衣和粗呢上装。这些年轻人在爱丽丝、瓦尼亚和季洪的身后站成第二个横排。他们无声地站着,等待着。

[空气中回荡着远方火车的汽笛声。死了的和活着的小伙子们,坐飞机、乘火车赶着回家。死者的尸体被锌板从外面严实地包裹起来了,而活人的心则被锌板从里面死死地禁锢住了。复员军人列车飞驰向前,车厢发出哐当声,它们在钢轨上奔驰着,同时用命运和生活的车轮将一切碾为粉末。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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