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前朝的事,所以连着皇子公主出生的喜事,我也将应赏给一应伺候宫人和接生嬷嬷们的赏银减半赐下。虽然为首的魏嬷嬷也赔着笑脸问起赏银减半之事,我也只道:“这次且自委屈你们了,以后再找机会补足你们。”
弹劾鹤龄与延龄的折子压不住,朱佑樘只好遣侍郎屠勋、太监肖敬审问相关人员,最后证实属实。于是,给事中吴世忠、主事李梦阳等在朝堂上要求朱佑樘依法惩办这些家奴并鹤龄、延龄。
二娘坐不住了,我又不愿意见两个弟弟,她只好带着两个弟妹以探望我和皇子公主为由进宫向我求情。
说过一家子絮絮的话,二娘便转到两个弟弟上来,便是“张家一门荣辱都在我身,可是张家只有两个男丁,要我照拂”。这样的话在喜庆时节听来格外招人落泪,我适时地阻止了二娘,沉吟道:“弟弟们之前可以仗势欺人,不过是因为女儿这皇后之位。可见世人多势利!明白这个道理,弟弟们受些惩罚也是应该。”
二娘便道:“若论势利也总是有的。可是且不论这事的由头,便是张家就这两个男丁,娘娘也不能见死不救。”
二娘的话尚未说完,我便连连摆手:“二娘别再说这个,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最忌讳外戚与皇室或重臣多沾染的。咱们和皇家的牵扯还不够么?已经封了侯爵,安安稳稳一生便了,何苦搅和进来,再说了弟弟们确实抢夺百姓田产,该罚。”
母亲迟疑片刻,猛烈摇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好容易兴旺了,便是你弟弟们甘心,我也不能甘心呀!再说了,这京城里富贵的人家,哪家不是这样占田的,他们不过是没让人弹劾罢了!”
我郁闷道:“二娘万勿糊涂。富贵如浮云,有女儿一个在里头便是了,弟弟们已经承袭爵位,不要沾染到官场里头来。”
二娘犹不死心,还要争辩,我却不给她机会,让琼莲亲自将她搀扶到门外,送上回去的马车。
二娘回去的第二日,父亲来了,我虽无奈,还是吩咐备下了父亲喜爱的茶点,又担心父亲不放心我现在的处境,于是将坤宁殿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更换了新衣,打扮得格外珠翠琳琅。
果然,到了午后时分,父亲便跟着蒋琮进来,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坤宁宫的布置,又抱了抱厚炜和秀荣,方郑重了神色道:“小皇子和小公主长得像娘娘些。”
我本来已经准备了许多推脱父亲给弟弟们求情的话,冷不防听到这句,满心感泣。
父亲将两个孩子交给奶娘,我这才发觉父亲苍老了不少,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力。
“父亲最近身体可康健?女儿宫里有太医,让他来看看吧。”我担心道。
可是父亲却笑了:“娘娘不必挂心,臣总是要老的,只要太子和皇子、公主平平安安,臣就无憾了。”
“阿爹说什么呢,阿爹必要长命百岁才好!”我说。
“臣今日前来不为其他。”父亲说,“臣前几日在家中又埋了二十几坛子酒,等皇子娶妻和公主出降时饮用。”
我笑了:“那还得十几年呢。”
父亲也笑了:“是啊,可是十几年很快就过去了,臣还记得带着娘娘去岳阳楼画画,转眼间也十几年了。”
时辰很快到了,小太监来催着父亲离宫,父亲微微颤颤站起来,气都缓不过来了,还是连连转头嘱咐:“娘娘,以后日子还长,要以皇子为重,不要为家里担心。”
父亲一走,我还来不及关上殿门,便落下泪来:“到底还是阿爹疼我。”
朱佑樘问过我的意见,惩处了强取豪夺的家奴,收回了鹤龄、延龄所占民田,也决定削去他们的爵位。
可是这时,我父亲张峦去世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其实他来看我时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怕惹月子里的我伤心便自己隐瞒下来,连家里其他人都未告知。
父亲去世,我虽是女儿却不能送他最后一程。是夜,我换下皇后衣冠,换上一身素净衣衫,只以素银钗并白色绢花簪鬓,静静坐在自己的殿内,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将整个大殿压得沉重而无声。朱佑樘闻得消息,静静走进来,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他的脸也透着虚弱的苍白。想是许久未眠,眼微微地肿着,暗红的血丝布满青白色的眼底,如纵横交错的血网。
我两偎依在一起,地上影子重叠在一起,仿佛只有一个似的。夜风吹起,远方悠悠荡荡发出沉闷绵长的静默声音,没有声音,可是我心里的哭声却缓而重地拍在心上。
朱佑樘定定地看着我。
我半晌之后才幽幽地轻叹一口气:“父亲走了。”
朱佑樘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冰凉的,和我自己的一样,两只冰凉的手彼此抵触交缠,却始终暖不过来。
半祥,他徐徐道:“阿韶,朕已经追赠张大人为太子太保、昌国公,谥号庄肃。朕亲自写了神道碑。”
“谢皇上。”我闭上眼睛,窝进他怀里,痛哭出来。
父亲走了,也暂时带走了朝中对张家暂时的敌对,鹤龄和延龄的爵位保住了,鹤龄还继承了昌国公的爵位。可是我却觉得我的家已经没有了,也许早就没有了,我的血肉已经长进了这紫禁城里,不过是过去自欺欺人罢了。
“三郎,那幅岳阳楼还在吗?”我问他。
朱佑樘以为我要用此画祭奠亡父,赶忙让李广找出来。
我打开卷轴,虽然过去了十几年,画上的岳阳楼依旧线条劲挺,我指着画中楼阁的第三层对朱佑樘说:“当年,父亲就是带着我在这个地方看那烟波浩荡的长江。”
我拂过卷轴,“日近清光”的红印依旧清晰,“三郎,记得大婚时候,你答应我要封我做个千户。”
朱佑樘握住我的手,说:“是啊,你现在想做吗?”
我点点头,“愿我大明海内平安、文武大臣忠正无私,我阿照文韬武略。”说完,提笔在红印上写下“直正智殿锦衣千户安正文写”几个字。
朱佑樘从我这里郑重结果卷轴,喃喃说:“直正智,安正文,好,好!愿大明海晏河清,诸候畏,四夷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