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子祥坐在石头上歇息时,突然一只手拍在他的左肩上,他扭头一看,是同一组的民警曾哥。李子祥扫视了曾哥全身上下,他现在的样子不比自己好不了多少,脸上的黑色灰烬被汗水冲刷,然后流向面部各处,显然是刚刚救火的时候也出了不少的气力。曾哥已经脱掉了警服,在李子祥的眼中他现在的样子不像是一位民警,反倒是像一位刚下完煤矿的工人,不知道为何李子祥心中对他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
曾哥的手拍在他的肩上,李子祥能清楚的感觉到搭在肩上的这只手沉重感与温度,那只手又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他知道这动作意味着什么,是对自己的一种重视与鼓励。
在这一瞬间,他把脸侧向一边。因为他有些感动,鼻子,眼睛又热又酸,简直要哭了出来。他得到了别人对自己肯定,所有的努力都不是白费的,付出的一切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它不同于金钱与物质。但是它们却是远比物质的奖励更加珍贵的东西,是李子祥所追寻的东西。
在这之前,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没有人要求他必须要冲上去救火,可是入了这一行之后,自然而然的他把荣誉与责任看的十分重要,他这么想的,他也就这么做了。他崭新的皮鞋上被烫了个大洞,漏出袜子来,他的西裤被弄的又破又脏。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曾哥在他旁边毫不嫌弃坐了下来,喘了几口气,对李子祥说:“小李,今天多大了?”李子祥说:“二十三。”曾哥笑了笑,说:“奥,那还很年轻嘛。不像我们这些人。家里就你一个吗?”“对,就我一个。”李子祥回答。曾哥又说:“你们那一代赶上计划生育了,现在都是家里的宝。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有多危险?”李子祥低下了头,不停的踢着脚边的石子,他本想说责任与荣誉感让我忘记危险,可是他感觉到曾哥的话是真的关心自己,自然就免去了官腔与虚伪,就改口说:“知道,但是大家都在救火,我不能干看着。”曾哥说:“你没我入行久,我见过太多了。假如你真有个闪失,就往轻点说落了个残疾,一辈子就回毁了,这还算轻的,你这么年轻。往重了说,万一不小心小命丢了,给你评为烈士,可是评为烈士?又怎么样?人都没了。过了几年除了父母,我们每年这个时候,想起你来,谁还会记得你?”曾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下次遇到这种,保证自己安全是第一位,量力而行,实在不行就撤,不是还有消防队吗。”
李子祥没说话,但是把话牢牢的记住了,重重的点了头。
他与曾哥的身份,圈子,以及爱好都不相同。若非工作的缘故,两个有着不同轨迹的人这一辈子断然不会发生什么联系。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远达不到朋友的地步。但是呐,尽管身份不同,在李子祥在心中曾哥是民警中他最为敬重,最想结交的一个。曾哥并不是什么大领导,家境也并不富裕,但是李子祥十分乐意在他手底下干活。
因为他没有一般民警神气的架势,或是自居高位以鼻孔看人的姿态。他从不会以分管民警的身份叫李子祥去做扫地,倒烟灰,或者跑腿琐碎烦人的活计。他与辅警一样干活,不会像有些民警一样把工作一股脑推给辅警,他把辅警也放在同一个位置看,绝不会把人看扁了。曾哥是他的上级,是属于对他发号施令的民警,但李子祥在发号施令中感觉出了些平等与尊重,在他手下自己才像个人,而不是专职打杂的奴仆。
李子祥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分到曾哥这一组,在这之前,他没见过曾哥这样的人,确实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多见。自分到曾哥这一组后,他觉得像是奇迹,这感觉像是在异国他乡奔波许久后遇到了同类,就连李子祥干活都更有劲了。互相尊重本是人相互交往基础无需任何条件,现在李子祥觉得反而像一种恩赐,殊遇似的。在文明时代,因为有的人握有财富,有的人掌握权利,财富与权利造成了地位高低不同。就算在野蛮社会,类人猿们还需要厮杀与搏斗,来实现统治与被统治,世界从来都是不平等的。
李子祥的尊重其实还算是自己获得的,曾哥倒没有把李子祥特别对待,他见识的多了,什么样的辅警没见过。对于不同人他还是会不同的对待,李子祥年轻,体面是一方面。别的不说他办公室永远干干净净。交代是事情,完成的又好又快,无论什么事,一点就通,绝不要人操心,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心眼好。况且李子祥话不多,绝不会像其他辅警一样,抱怨,推脱,讲条件。另一方面,他有些为李子祥感到惋惜,他十分了解辅警的待遇与地位。李子祥的学历,李子祥的勤劳,李子祥的聪明与善良,他看在眼中,让他觉得李子祥这样的人不应该埋没在辅警中,因为这些因素曾哥给了李子祥比一般辅警更多的尊重。
曾哥是他在派出所最敬佩的人,他对于其他人的态度大多数讨厌与淡漠,喜欢或者讨厌是对同类人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辅警这样末流的圈子里也不例外,有一个人被大家发自内心所鄙视,大家把他踢出了辅警的行列,他也是李子祥最瞧不起的一位。
他也姓李,叫李陶。大家平常总是称呼他“钱串子”或者“李半仙”。钱串子是因为长的像一吊子铜钱,跑的飞快,而他与钱串子的不同之处在于只有他长的不像钱串子。
常有传言说:他有精神病,但也没有个确确实实的根据。他是如此的让人疑惑,他有时候确实表现的像个精神病。别人很少能看到他站立,走路,他永远坐或者躺着。别人叫他,他没有反应,只埋头扣着自己的手指,因为总看见他坐着抠着手指,神似算命的,所以叫他“李半仙”。他不知道冷热,夏天穿冬装,冬天穿夏装,他不接受别人物品与食物,仿佛总觉得别人要害他似的,即便是强塞给他,别人一扭头,他随手就扔掉了。他有时候像一块石头,可以一天不说话。有时候又像一只多疑的猫,对什么都好奇,一惊一乍的。他确实是个神经病。但是他又常给大家一种正常的感觉,说他傻吧,但是他从不亏待了自己的嘴,他每天抽一包好烟,吃饭必定喝一瓶啤酒。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唯独对金钱例外,他表现出一种异于常人的狂热。他主动张嘴说话时,必定是跟钱有关。常见的两句有“涨工资了是不是?”“发奖金了没有?”在他眼中他仿佛只认识钱,他像一坨为钱而活着的肉,他迟钝的耳朵总能听到关于钱一切的消息而做出反应,像是猫嗅到腥一样。他像极了蜒蚰,平常喜欢一动不动的缩在墙角,一旦有风吹草动跑得飞快,所以派出所的人给他取了个“钱串子”的外号。
李子祥总算是明白所长话的意思了,他是为了逃避工作而装的傻。因为李陶父亲情面大的关系,派出所允许了这样的存在。一开始李子祥觉得这样的懒汉是对勤奋努力工作的人的侮辱。可是他有什么办法?他谁都得罪不起。时间越往后他想的越通透,这一点上,他居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了,投胎是门运气活,怨不了旁人。
李陶与李子祥像是太极一样,是两个完全相反的面,李子祥充满希望的活着,他的勤劳,体面,努力为的就是不变成李陶这样的人。
现在的李子祥是这样的要强,自尊,努力,勤劳。他的样子倒也真像是挣扎在地狱里的一条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