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李子祥每日在忧虑中度过,日子渐渐临近了五一。五一节放假的前一天,老天爷赏脸,天气反倒出人意料的凉快了下来。李子祥可以暂时脱到他那一身两道拐的警服,穿上自己的衣服。警服被他放在了床上,露出些黑色的内衬来。经过了上次火灾与他的磨损,有些地方添了不少黑洞与线头,在袖口与手肘处起了许多的毛球,远不如刚领到的时候那样好看。在以前,刚刚入职的时候,这一身衣服是荣耀,是信仰,是他热爱的一切,他是万分爱护的,可是消耗与损坏仍旧无法避免。现在他仍未改变,依旧热爱这一身行头。李子祥看着放在床上的信仰,当他目光扫视到肩膀处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是那两个标志着辅警身份的肩章。
衣服还是那身好衣服,可是加上了衣服肩上了两道拐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歪歪扭扭的像条虫子一样让人感到不爽利。平时工作时,这四道杠在他的左右肩上,他不是那么容易注意到,见不到心也就不会烦。房间很小,空气有些湿润憋闷,李子祥的心中跟房间一样窄小憋闷。他那也去不了,现在这东西就直挺挺的摆在床上,像是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李子祥,不得不去注意它。
他真想把肩章取下丢在垃圾桶里,他站起身来把肩章攥在手中,面色凝重,像是在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只要他把这两道拐的肩章一扔,再把辞职申请一交,他就解脱了,好像告别了这个身份,人世间的一切苦恼就与自己无关似的。他可以不用再受气了,被外人看扁,更重要的是他能重拾回自己的尊严,摆脱掉与岳红之间那一层谎言的缠绕,不用整天战战兢兢,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外边起风了,一阵清凉的小风,穿过了叶影门框,伴着阵阵的娑娑声,一齐吹向了李子祥。李子祥感到一阵惬意,刚刚胸膛中的烦闷,脑子里的困扰,暂时都随风飘向了远方,他感到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清明,胸膛前所未有的舒畅,如一个醉酒后酣睡醒来的人一样。他放下手中衣服,走到窗前,抬起头来,看着又高又远的天空,白云,蓝天那么广阔又离自己那么的遥远,自己竟然不知道去哪里。他感到一阵空旷渺茫,无助的渺茫。他又坐了下来,不禁想着假如真的辞了职又上哪里去呐?他不知道。工作固然不难找,可是要是下一份工作还不如现在的好怎么办?在这之前,他可是打过工的,他知道外边大致是什么样的情况,所以他才有了这份担忧。
第一次,是在他放寒假时,他在一家饭馆里当了服务员。严格来说这才是他第一份工作,他把工作当做成一件神圣且体面的事情,所以他带着年轻人对第一次工作的热忱,好奇与期盼万分小心的对待着。尽管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中午没有休息时间,少说每天也要站十个小时,每天点着,端着重复的菜。他告诉自己枯燥与辛苦是工作的一部分,这些他都可以接受,并坚持了下来。因为饭馆开在工厂附近,来吃饭的工人居多,大概是他们现在都处在同一阶层的原因。李子祥倒没有遇到特别的刁难,但是他最害怕的还是上完晚班来吃饭的工人。通常工人们经过一天的疲劳喜欢喝上一两瓶酒,酒对他们来说是个消除疲劳的好东西,可是一喝多了准坏事。单个来的客人他不怕,因为下酒菜只有那么多喝完吃完也就走了,他怕的是三五成群的人,不光菜是他们的下酒菜,他们之间的抱怨,交谈都是下酒菜,菜是有限的,可是话总也说不完,所以酒就得一箱一箱的给他们送上去。吃喝个三五个小时还算正常的,在这期间李子祥得伺候到他们给钱为止。当然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情况。他最害怕的是不清楚自己能喝多少酒的人或者是故意喝多酒人,他们出于兴头上或者在朋友面前好面子而喝得烂醉,然后吐一地的秽物,吐了,醒了,走了,留下的烂摊子,又该轮到万能的李子祥来收拾了。
他看着他们结了账舒了口气,忍着恶心,臭气收拾好一切后,终于可以下班了。他拖着一具满是疲惫和油烟味的身子,脚都没洗,躺在床上。他什么也不去想了,因为没有精力让他去想,他闭上眼睛就可以睡去,他休息只为了继续重复昨天,明早一睁开眼,这一切已经早早的等着他。这些事情他都默默地忍受着,因为他觉得这些只是工作的一部分,甚至他连年都没有回家过。可是老板并没有因为他沉默,尽职就给了他优待,他的忍受没得到任何的体谅,甚至连最基本的都不能保障。
到了临走的时候,不仅没有因为过年努力工作多发一分,反倒是扣了不少,因为有一天来了桌四点钟才走的客人,他实在熬不住第二天请了天病假。正是因为这样,他扣全勤与工资,当工资拿到手里时他不知道该对这笔自己努力赚到的钱高兴还是难过。
他不怕苦,不怕累,怕的是自己付出的劳动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回报。他有些不甘心,可是又能找谁去理论?及至后来他越想越气,觉得自己这一个月来活的,不像是个人,而是一头拉磨的骡马一样,又觉得自己甚至连骡马都不如,骡马还有个休息打盹的时间呐。他只好自认了倒霉,但并没有对灰心,只当是自己恰巧碰上这么个逮住蛤蟆攥出尿的主儿,此时的他对于这些老板们,还没有全盘的否定与失望。到了后来,这样的情况他经历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他的心凉了一些。
他不禁怀疑自己起来,到底是自己的运气太差还是世界上就没有有良心的老板?经过了这些事,他从中总结出得了一个道理:你听话,你廉价,你勤劳,所以你活该累。他虽懂得这个道理,但他在言行上并没有按照这个想法作为准则,他还是他自己。打个比方,他知道怎么去偷懒,怎样推卸责任,怎么与别人讨价还价,但这些想法从未真正的实施过。因为他体谅别人,将心比心来说他知道假如自己耍滑头,偷懒的话,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麻烦,在这个阶层里,他倒见过不少偷奸耍滑的人,但始终没有学会他们的那一套,他不怪他们因为他知道这些低等的工作本付出与收入本就是不公平的。有时候他甚至羡慕他们的随性,但是一想到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自己应当具有比他们的更高的素质与道德。就如同自己是大人,那些人是小孩一样,自己理所应当要比他们懂事一些,所以他肩上的担子常比其他人重一些。他觉着自己的行为有些高尚——自我感动,自我牺牲的高尚。
有了这些经历后,他在原来自己内心有些动摇,在大致未变的情况下,对这些人和事多一份认识与谨慎,仿佛是电灯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并不太大的影响它的亮度,只是远远看上去稍稍有些昏黄暗淡。
过了一段时间后,他甚至一度忘了自己的遭遇,相反的他更加同情起别人来。他之前的同事们,因为学历与家庭关系不得不从事着一些低等体力活,如服务员,快递,保安等等。因为见识过,体验过,所以他体谅人们所遭受的一切不公与烦恼,他很明白自己干这些恼人的话只是暂时的,可是他们要和这些烦人的东西纠缠一辈子,没有尊严,没有地位,拿着只够糊口的薪水,肆意的被老板剥削而找不到地方说理去。他们不是天生的贱命,活该当低等的保安,服务员。是家庭的贫富,成长的环境造就了他们现在这副样子。倘若有好的环境供他们成长,没准也能成为医生,科学家,甚至警察这些高等职业。
他身为万千劳苦大众的一员,体会到底层人民不公的遭遇与苦痛后,他把平等,尊重看得很重要,把它当做了自己的愿望,追求,甚至是宗教。如果他生在古代说不定是位渴望着“天下大同”的思想家,而非洪秀全,张献忠那种打着天下为公的旗号,只要一朝权在手,便要如瘾君子过瘾一样,发了疯一样去享乐,为了发泄,甚至可以去屠城,屠猪宰狗一样把妇孺儿童的尸首踏在脚下!
不过他替别人担忧,倒不如替自己担忧。现在谁为他忧呐?
李子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摆在他面前是两条路,一是留下来继续当辅警,二来是脱了这身衣服,重新找工作,彻底与这一行告别。没心没肺的泡在这里,拿着低微的薪水,过着不被尊重的生活,他有强烈自尊心,他受不了这样的气。大不了来个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父亲马上是六十岁的人了,他知道蹬三轮是怎样的辛苦,而且收入十分微薄且不稳定。母亲因为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没有工作。不知不觉间,自己俨然成了这个家的支柱。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倘若没有父母这层负担,他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他不能这么痛痛快快的。假如自己辞了职,吃穿需要钱,找工作也需要钱,自己没有什么积蓄,这些花费自然要从父母那里来。固然他讨厌他的父亲,但他尊重这靠一步步蹬出来的血汗钱。如果找到了满意的工作那还好,如果不满意该怎么办?以他之前总结出的经验来看,找到不满意的工作概率更大。
他犹豫,他害怕。他已经在房间内踱步了好几个来回,像是在寻找一件东西,一件自己都不知道东西。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股挫败感与无力感向他袭来,他不禁想到辅警这两个字就要跟自己一辈子,或许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只要你是辅警一天,个人的努力就得不到尊重,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别想活得利利索索。他不禁觉得之前的想法有些可笑,自己跟他们活已无多大的差别,可怜别人倒不如可怜自己,自己还没活明白,替别人担心什么。
他漫无目的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天空依旧晴朗美丽,阳光依旧那么的耀眼,但是他觉着自己好像不配享受这一切,仿佛被是太阳刺痛了双眼,随后他脑子里迸发出一阵,红的,紫色,绿的,走马灯似的光,随后眼前一黑。他不由自主的,一个趔趄妥协般的坐在了椅子上。
李子祥很聪明,他不能走进死胡同出不来,把自己憋死在里面。他脑子里已经有了两个主意,他已经决定继续留下来当辅警,但自己不能像派出所里的其他人一样,为了当辅警而当辅警。自己应当一边工作的同时,也要一边要想法子去看书学习去考公务员。他不只是为了考上之后,编制与优越一同获得,有了瞧不起别人的资本,他只是为了让别人瞧得起自己,活的尊严一点。不过他不是个乐天派,凡事可以想到两面,他开始像他想辞职时那样思考,假如没有考上又该怎么样呐?他已做好了两手打算,他知道些国家关于辅警的政策,在辅警之间传的沸沸扬扬的“辅警改革”政策。通常来说,辅警成为民警有两种途径,一是通过公务员考试,且先不论考试的难易程度,大多数辅警的学历还不够考试的资格,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第二方法就是有重大立功表现,稍微年长一点的辅警都知道所谓重大立功指的什么。在面对穷凶极恶的暴徒时,要用身体去挡下别人的刀。活下来你就是英雄,应当享受英雄的待遇。就像是上次他去救火一样,但是要是不成功怎么办?谁也不能保证暴徒的刀不会偏那么几寸,刺在颈脉脏器上。一个不甚,就成了烈士,人都没了要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活着,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好!
没人敢拿生命去冒险。假使这些都成立,可是这样的事在小地方发生的概率又是多少呐,要是知道很多民警可是工作了一辈子也没对人开过枪。即便是真的不幸遇到了这种情况,敢豁出命去赌上一把吗?不能,他们有的人是父亲,还有妻子儿女。他们有的人是儿子,还有父亲母亲,不能真的不管不顾了。
除去这些危险与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想到了另一件事,要是真没考上的话,不是还有辅警改革吗?
因为他是个希望公平,平等的人,所以他会换位思考,在其他辅警盼着这个政策早日落实的时候,尽管他是个新人,但是他比一般的辅警看问题看的更加透彻,他明白这个政策的不切实际之处,如果这么随便的混几年就成了民警了,那么对努力通过考试成为民警的人是多么的不公道,是对个人努力的蔑视,天下焉能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但在另一方面他始终觉得应该保留些希望,就像是一场对不等的单相思,有念想总比没念想来的好。他欺骗了他自己,如同用睡梦去欺骗饥肠一般自欺欺人的聪明。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他整个人有点像没上劲的发条,好像缺了那么点轴劲儿,有点不像以前那个认准一条路走到死的他了。他学会了自我安慰与妥协。因为他对后者有了些希望,所以他就丢失了那股冲劲儿,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在过独木桥似的,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不是一鼓作气的通过,就是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现在,即便掉下去也不妨,因为脚下的土地离自己不到半米,甚至走起来还轻松许多。
妥协与自我欺骗蒙蔽了他,既然骗不了别人,那就骗骗自己吧。一旦人就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就会开始一味的为自己找借口,从而看不到自身的堕落与消沉。他虽然能清晰的看到前方宽阔光明的道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一直在原地踏着步子。
他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去冒这个险?
有了这点切实可行的目标与幻想后,他的心暂时可以放回腔子里,不像之前那么迷茫与慌张了。
他暂时可以把心中这块石头放下来,眼下他最重要的事情是去车站去岳红碰面,岳红是让他保持利落体面的一个重要的理由,但不是全部的。一想到岳红,他就得赶紧恢复利落起来,首先他喜欢岳红,应当给予她尊重。二来岳红瞧得起他,尽管岳红对他的高看一眼多多少少是李子祥用谎言换来的。他坚信自己的人生很快就会有起色,自己只不过是超前享受到了这一切。总之,他不能教岳红看到自己的颓废与失败,即便是在工作,生活中挨多少的斥责,受多少的白眼,被贬的一文不值。在她面前他就应当是干净,利落,自信的。
如同大部分人在对待信用卡,高利贷者两样东西上的态度相似,也许它们可以救得了一时的急,但这两样的东西总归是要还的,到时候有没有钱还要另说。
在他收拾东西时,他的目光总是不用自主的瞟向床上那身警服。到了临出门时,他没忘记把床上的警服翻了个面,有肩章的那一面被压在下面,这样他就看不见那四个弯钩了,他好似一只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一样。
他把门锁上了,向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