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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世纪豪赌

山本五十六担任日本联合舰队司令时,正好是五十六岁,与他父亲生他的那一年同岁。山本是长冈人,他神采飞扬地问他的同乡好友:“你以前曾想过,在长冈这块土地上,也能出一个海军联合舰队的司令长官吗?”

就日本海军军人而言,联合舰队司令不仅是职位,还代表着最高荣誉,山本没有理由不为之欣喜,然而仅隔一年,这种踌躇满志就变成了忧郁纠结,他对秘书说:“你将至少三次看到东京被夷为平地,我们在劫难逃。”

让山本陷入焦灼不安的,是当时日本朝野间盛行的一个主张:与德国结盟。

这个结盟可不是光一起拉拉小手、搂搂肩膀那样简单,它是军事同盟,并且矛头直指英、美。换言之,如果日本跟德国成了两肋插刀的铁哥们儿,就得跟美国成为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而这一点恰恰是山本最为忌惮的。

年轻时,山本曾去欧美进行考察,考察结束,他大发感慨:“凭日本的国力,根本不能以美国为敌。在海军建设上,更不能与之进行军备竞赛。”

直到已过知天命的年龄,山本还是这个观点,认为与美国相比,日本的军事力量还差着老鼻子呢,所以绝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更不能替德国人火中取栗。

因为坚持己见,山本不仅被视为海军里的亲英美派,还差一点儿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兜裆布

那还是山本担任海军次官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有些不伦不类的人跑到海军省,一进门就叫嚷着要见山本。这些人都穿着长至膝盖的和服,蹬着木屐。负责接待的海军省秘书官实松让察言观色,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像是山本的“粉丝”,便把他们引进秘书室,想听听到底对方有些什么要求。

没什么特别的要求,程序都是一样的,就是先宣读“劝辞书”,要求山本老老实实请辞下台,如果不干呢,后面还有“锄奸书”,即“替天行道,诛讨山本”,有人甚至扬言第二天就要给山本放放血。

在意识到山本有生命危险之后,实松一边设法打发这些不速之客,一边通知山本赶快躲避。山本嘴上还挺硬,说:“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本人深信,即使换上五个甚至十个新的次官,都丝毫不能改变海军的观点和立场。”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看到外面的人都排着队要他的脑袋,山本心里也是咚咚咚直打鼓。昭和时代,死于刺客之手的军人政客太多了,连首相犬养毅都让人给杀了,偏偏海军省又没有宪兵队,只好靠警察来进行巡逻保护,试想一下,连首相府的卫兵都救不了首相,几个警察又能顶什么用呢?

日本人的习俗,临死前要换新的兜裆布,在被死亡威胁笼罩的那些黑色日子里,山本几乎每天都要换上一块兜裆布,为此,他还写了遗书,秘密藏在海军次官的保险柜里。

如果不是执政联合舰队,山本的兜裆布兴许还真派上了用场,之后,他就不存在这种担心了——海军司令可以在海军舰艇上办公,刺客再牛再狠,但也没法混到军舰上去。

山本长长地松了口气,笑着对副官说:“你看,‘长官’(联合舰队司令长官)这个称呼还不错嘛,也挺吃香的。海军‘次官’算什么,不过是个高级的勤杂工而已。”

山本自己的人身安全虽然有了保障,但是关于日德结盟的争论并没有结束,还在朝着与他愿望完全相悖的方向发展。

就在山本出任联合舰队司令官的当天,也就是1939年9月1日,德国突然出兵波兰,仅仅三周过后,波兰便告整体沦陷。

进入1940年,德军的闪电战更显彪悍,在极短的时间内先后攻下荷兰、比利时、法国等一长溜欧洲国家,并迫使英法军队进行敦刻尔克大撤退。

在缺乏道义的世界里,大家讲究的通常都是一个原则,即“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现在德国如此得势,直把个日本人看得目瞪口呆。

昭和时代的日本,政府不过是橡皮图章,左右这块图章的是陆军。既然有可能跟着德国捡便宜,陆军便抱着“日本不能落伍”的想法,来了个见风使舵,不停地推着政府与德国和意大利进行谈判,以便商议签署三国同盟条约。

此前海陆军一直陷于分裂,山本、原海军大臣(海相)米内光政,加上海军省军务局长井上成美,被称为海军亲英美派的“三驾马车”,这三人公然与陆军唱反调,成为日本迟迟无法与德国结盟的一个重要原因。

到了1940年,“三驾马车”已经分崩离析,米内辞去了海相一职,井上也被调去中国战场,担任了舰队参谋长,在海军高层,唯一能够说得上些话的,只剩下一个山本。

签约之前,现任海相及川古志郎在东京召开了海军首脑会议。与“三驾马车”不同,及川是一个信奉“和为贵,忍为高”的人,有人揶揄他说,就是有一只咬人的狗扑来,及川也会绕道躲避。

这样的人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不愿意继续与陆军闹别扭。说到底,大家都是给天皇打工的,一天少不了你三顿饭,有什么必要去惹那些闲气?

及川主持的这次海军会议,名为征求意见,实际上是向陆军妥协,为签约扫清道路,所以还没展开充分讨论,他就提前定了调:“如果海军继续反对结盟,势必导致政府内阁总辞职,作为海军来说,是负不起这样重大责任的。希望诸位最好表示赞成。”

这话一抛出来,分明就是只准举手,不让说话的意思。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言语了。山本见此情景,首先站起来说:“我任海军省次官时,就看过军用物资的进口计划,上面80%都来源于英美,如果与德意缔结了同盟条约,势必要失去这一来源,那么,我们用什么办法来弥补这一损失呢?”

及川听了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他那车轱辘话,也就是意见可以保留,举手还是照旧。

山本的忧虑有没有道理?当然有道理,但是与会官僚大多跟及川差不多,属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类型,像山本这样,就算是丢下块砖头瓦片,都要求一片片着地的认真主儿,又能有几个,于是在及川的主导下,会议很快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山本成了孤家寡人。

会议结束后,及川向山本表示抱歉:“事情也是迫不得已,在三国结盟这件事上,政府和天皇都已做出决定,我们只能执行命令。请多原谅吧。”

山本不听这话还好,一听更加气愤:“难道一句原谅就算了吗?”

1940年9月27日,德、意、日三国政府的代表在柏林正式签署了三国同盟条约。

日本选择与德国结盟,并不是真的想马上与美国翻脸,恰恰相反,它是要刺激美国,逼对方跟自己多亲近亲近。

孰料,在美国人的眼里,英国和欧洲国家才是关系最铁的哥们儿,平时或许瞧不出来,你经常会看到他们拌拌嘴、吵吵架什么的,只有到了危难关头,人家那种“你吃饭我喝粥,你喝粥我喝水”的真情就出来了,这哪是日本能比得了的。

德国是英法不共戴天的敌人,现在日本又与德国成了盟国,自然美国就不会对日本有什么好感。当时的美国报纸宣称,“日本已用政策做出决定,要与我们为敌”了。

美国国民注视日本人的目光一天比一天冷淡,物资禁运措施也越来越苛刻,山本的担心逐渐成为现实。

山本在给同学的信中愤然写道:“现在才感到美国的压力,未免为时太晚了吧!这不正像一个小学生只图一时的痛快,而盲目从事吗?”

不过,在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山本的内心其实已经迸发出了另外一个念头。

战争就是赌博

实松回忆,有一天他和山本在办公室闲谈,山本突然问他:“实松,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向美国开战?”

以日本海军的现有实力,要主动同美国交战,无论是对山本自己,还是对日本海军,都无异于一场赌博,而山本业余生活的一大嗜好,恰恰就是赌博。

在考察欧美的那趟行程中,山本曾特意到赌城摩纳哥去了一趟。在赌场,他每场必赢,赢得赌场老板都要哭了,不得不禁止他进场。据说这是赌场开设以来,第二个因赌技过于高超而被限制入场的人。

山本对此扬扬得意,夸口说:“如果给我两年时间游遍欧洲各地,我能赚到建造一艘战舰的费用。”

结束考察回国,山本担任轻巡洋舰“五十铃”号的舰长,“五十铃”号舰上赌博成风,就连操练时间,都有许多军官聚在一起偷偷打麻将,前任舰长屡禁不止。

跟前任不同,山本遇到下属赌博,不仅不批评,还会笑嘻嘻地站在一旁观战。军官一看,这个长官好,多有人情味,于是赌博的时候也不避着山本了。

当时舰上的人都不知道山本是赌博高手,他故意装作对麻将一窍不通的样子,并向部下请教如何玩法。

听完讲解,山本兴致勃勃地卷起了袖子:“好像也不难嘛,我试试。”

几天之内,喜欢赌博的军官的口袋都空空如也,活活地被山本给掏空了。

这下大家傻了眼,想赌都没钱啦。山本将全舰官兵召集到一起,把赢到的钱悉数归还给每个军官,然后正色宣布:“我这几天陪诸位玩了个够,我也非常喜欢玩麻将,但是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再玩了,请你们自律!”

“五十铃”号的赌风被刹住了,山本的赌术之高也由此尽人皆知。

与一般赌徒不同的是,山本不会单纯为赌而赌,为玩而玩,他把赌博引申到了一种人生哲学,常说的一句话是:“战争就是赌博。”

日德结盟之前,山本曾冒着各种危险竭力表示反对,但在事实既成之后,他决定破釜沉舟,索性赌一把大的:“我们要同美国打仗,要做好向全世界挑战的准备……”

上了赌场就是要赢钱,山本首先想从美国人手里赢到的,是珍珠港。

珍珠港位于夏威夷群岛之上,是美国在太平洋上的主要海军基地,素有“太平洋心脏”之称。由于战略地位显要,它很早就成为日本海军的假想打击目标,山本还在海军大学读书的时候,学校的兵棋演习课目里,就有袭击珍珠港这一章。

理论毕竟是理论,到了现实之中,还得是山归山,水归水,土归土。日本海军的假想敌一直是美国,每年制订作战计划,也都把与美国海军作战放到头等重要的位置,但是计划内容不管如何增减,从来没有人提到过珍珠港。

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袭击珍珠港是不可想象的,从1939年开始,美国就把常驻西海岸的太平洋舰队调往珍珠港,港口巨舰密集,在这种情况下,防它还来不及,你还能偷袭?

日本海军的对美作战计划被称作“正统的战略思想”,它复制于日俄战争时期的对马海战(又称日本海海战)。在那一战中,日本海军由联合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指挥,采用以逸待劳的战术,一举摧毁了俄国波罗的海舰队。

对马海战成了日本海军的经典,乃至于从海军大学到各舰队,绕来绕去都离不开“以逸待劳”这一招,即便袭击珍珠港,其主旨也不在袭击本身,而是为了诱使港口里的美国舰队出战。

有一次日本海军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天皇出席。为了给天皇助一助兴,海军方面便特意举行了沙盘作战演习。演习中,日本海军采用“正统的战略思想”,先集中力量攻击美军控制下的菲律宾,在诱使美国海军来援后,再与之进行舰队决战。演习末尾,美国太平洋舰队被打得落花流水,军舰一艘接一艘沉入海底。

现实里的战争,其实是一场场无法回放的绝版电影,甚至有可能演习中有多拉风,真打时就有多狼狈。这种连野猪都骗不过的假大空,让山本等人看后忍俊不禁:“这不是把天皇当成傻瓜吗,拉洋片给他看哪?”

山本十分崇拜东乡平八郎,但这并不意味着会墨守成规,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一条新路。

1940年11月,山本向海相及川提交了袭击珍珠港的初步计划,同时还掏心窝子地当面表示,他愿意辞去联合舰队司令官一职,只求担任袭击编队的司令,亲自率队进行袭击。

到1941年初,突袭方案在山本的脑海中已经最后形成。在对马海战中,东乡平八郎升起过“Z”字旗,为了向自己的偶像致敬,山本便将突袭计划定为“Z”计划,史学家称之为“山本计划”。

“Z”计划虽已新鲜出炉,可是它起初引来的不是掌声,而是倒彩。

红舞鞋

海相及川的态度和他的为人一样,从来都是模棱两可,这还可以理解,最为糟糕的是,即便在联合舰队内部,也没有几个人对“Z”计划表示认同。

不认同有不认同的道理,从1941年5月起,美国太平洋舰队的绝大部分军舰都停泊在了珍珠港,仅水面舰艇就猛增到一百多艘,看上去黑压压的,别说打,就算是拿手指碰一碰,都会烫到起泡。

山本对这些当然不会不予关注,但他这个人,红舞鞋要不就不穿,一旦穿上,就一定要不停地跳下去。

1941年6月,山本主持了一次对美作战的图上演习。与历次演习一样,攻击菲律宾总是百试不爽的一块固定甜点,然而还是有人发现,作战方案中竟然没有使用大型航母。

一问才知道,山本把大型航母都用到了珍珠港,此人惊呼:“这完全是冒险,真是个赌徒!”

联合舰队的高级将领大多觉得不靠谱,弄到后来连“Z”计划的具体执笔者都动摇起来,当面对山本说:“日本去进攻菲律宾或其他地方都是可以的,就是不能去攻击珍珠港。”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的时候,日美矛盾呈现出继续恶化的趋势。6月5日,近卫内阁在御前会议上正式做出决定,要对美国开战,不过在此之前,仍会同美国进行谈判。

裕仁对此非常生气,认为谈判成败还是个未知数,怎么就能决定对美开战呢?他将陆军参谋总长和海军军令部长召到皇宫,一人数落了一通,还尖着嗓子念了一首他祖父明治天皇写的两句诗:“四海之内皆兄弟,为何风雨乱人间?”

两位大臣诺诺而退,可是最终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其实事情明摆着,虽然说要谈判,但大臣都知道,这样的谈判很难有什么实际结果,因为双方缺乏利益交合点,最后撕破脸打架是必然的,天皇实在把未来的画面想得太小资了。

7月,日本大举“南进”,出兵占领印度支那南部,此举犹如用刀尖顶住了英美的喉咙。美国立即做出强烈反应,先是冻结日本在美国的全部资产,接着又宣布禁止向日本出口石油。

日本的石油主要依赖进口,“南进”说白了,就是去找石油的。没想到,南洋石油还没见到影子,美国却先下手为强,提前把石油脐带给弄断了。

美国此举,犹如给日本那受伤的小心灵上又插了一把瑞士军刀。在实施石油禁运后,日本海军的石油储藏量仅能维持一年,高速运转的舰队眼看就要停摆了。二战结束,日本那些史学家每回扯这些闲篇,都能悔恨到把自个儿胸口给捶青了。

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究竟是吊桶落在井里,还是井落在吊桶里,一定得有个说法了,否则对大家都是一个折磨。1941年9月6日,近卫内阁再次召开御前会议,提出到10月上旬为止,如果日美还不能在谈判中达成协议,日本就要对美开战。

会后,日本海陆军开始加紧备战,关于作战计划的讨论也逐渐进入关键时期。

10月3日,联合舰队的两名高级将领专程前去拜见山本,两人在战术思想上并不保守,属于和山本一样的创新派,但他们又都认为,即将开始的对美之战关系到日本的国家命运,“切不可抱侥幸投机心理,更不应该像对待赌博一样地对待它”。

山本听完陈述,做了一个假设:“我们去打菲律宾,如果太平洋舰队从东面空袭日本本土,该怎么办?你们愿意东京、大阪变成一片焦土吗?”

山本说只要他做联合舰队司令一天,就绝不会放弃偷袭珍珠港的计划,他还用轻松的口气回应外界的“赌博论”:“再不要因为我喜欢玩桥牌、扑克,就把这说成是什么抱侥幸心理,是投机赌博了。”

屋宽不如心亮,山本口才出众,语言感染力强,加上他本人在联合舰队又拥有强大的号召力,所以在珍珠港一战上,联合舰队内部很快达成了一致。

相对于下属,说服上级和同僚,显然要困难得多。日本海军是一个三位一体的结构,由海军省、军令部、联合舰队三部分组成,职责上大体分别为内务管理、计划、作战。

及川所在的海军省态度如何,对于“Z”计划来说,倒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负责计划的军令部得通过。

山本早就把“Z”计划递送军令部,但是军令部作战课长富冈定俊始终不肯在计划上签字。

富冈问了山本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一个庞大的偷袭编队,要跨过半个太平洋,很难保证不被美军发现。一旦被发现,这支舰队便可能成为对方的鱼口之食,到时怎么办?”

第二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偷袭时,太平洋舰队的主力正好都停泊在珍珠港里,万一不在呢?”

山本没有正面回答这两个问题,他只坚持一条:“同美国作战,本身就没有取胜的希望。明知如此,还要坚持硬打的话,就必须在大战的一开始,就先发制人地摧毁对方主力,使之半年内无法投入西太平洋的作战,要不然,这场战争就无法进行。”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富冈答应提前举行海军大学的例行图上作业,以便推演“Z”计划。

既然山本把他的计划说得如此神乎其神,大家也都想看一看,这颗蛋是不是真有那么足的分量。

战争内阁

不同于以前的走过场,这次图上作业非常认真。模拟美军的指挥官是一位美军通,对美军战术很有研究,他得到的指示是,演习中不要有所顾忌,要放开手脚,把日军当真敌人打。

推演一共进行了两次。第一次,袭击失败了。第二次,总裁判终于做出裁定:袭击成功!

图上作业一结束,山本马上要求军令部再次批准“Z”计划,他声称,如果这次计划还是无法通过,他宁愿辞去联合舰队司令一职。

“Z”计划获准的这一天是1941年10月19日,之前的一天,东条英机完成组阁,以现役军人的身份,同时担任首相、陆军大臣(陆相)、内务大臣(内相)三大要职。

平心而论,东条在处理琐碎事务方面是能干的,而且也很努力,但他缺乏大局观,并非经纶天下之才。有观察家评价道,在当时世界上的领导人中间,东条的天赋和能力是最差的。

东条喜欢把各种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记在一本小册子上,还喜欢有事没事经常去翻翻垃圾箱,查一下有没有铺张浪费的现象发生,甚至会去走访鱼店,以便显示自己的亲民。这些当然都没有错,有错的是,东条恰恰对国家的大略方针表现得漫不经心,所以有人说:“如果让东条担任村长办事处的户籍吏,是再适当不过的。”

在他组阁后,有一位大臣进谏:“我认为担任一国总理大臣的人,看看垃圾箱,拍拍鱼店伙计的肩膀,这类事太不像样子,以后还是别那么干的好。”

这话惹怒了东条,他听后大为光火:“照样干!”

东条还特别容易感情用事,为此曾得到一个著名的评价:“在东条的头脑里没有脑髓,只有感情。”

这个人说好听点,叫作爱憎分明,说难听些,就是狭隘刻薄。从东条在近卫内阁中担任陆相起,凡是对他没有好感的人,不是被贬到地方,就是赶到国外。在陆军中,跟他意见不一的石原莞尔、多田骏都相继被免去现役军职,就连大名鼎鼎的板垣征四郎也差一点乌纱帽落地。

不过在那个时代,东条却在日本国内拥有极高的支持率。推荐东条组阁的元老重臣只闻东条之大名,却搞不清他的政治倾向,别人问为什么推荐东条做首相,他竟然回答:“希望东条能抑制陆军内部的主战论,避免战争的爆发。”

靠东条来抑制战争,那真是开玩笑,因为一直以来,东条正是陆军中强硬派的代表,他在组阁初期,就已下决心要对英美开战了。

在一次宴会上,东条无意中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果说因为国力不够,不能对英美开战,那是没有办法,但是假如能够战的话,绝对要开战的。”

接着他又得意扬扬地说:“对英美开战这件事,即使是小孩子也都在热烈地盼望着,我收到两封民众来信,他们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实行战争呢。”

知道东条热衷战争,陆军内部的一些所谓有识之士都想予以阻止。有谋略家之称的石原一提到东条的名字就破口大骂:“说是为了石油才开战,天下有这种傻事吗?就算是占领了南洋,以日本现有的船舶量,别说是石油,就算是橡胶和大米,也没有办法运来日本啊。”

还有人从另外一个角度出发,认为如果和英美开战,就正好中了蒋介石的圈套,还不如和美国妥协,先解决“中国事变”(侵华战争)再说。

东条对这些反对意见深恶痛绝,不仅一句话听不进去,还恨你恨到骨头里,一有机会就给提意见的人穿小鞋。到了最后,东条内阁也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内阁,一个名副其实的战争内阁。

自组阁之日起,东条内阁便连续召开会议,商讨对美作战方案。东条的前任近卫曾做过一个决议,说到10月上旬为止,谈判不成便开战,但那只是近卫的一种恫吓策略,看着好像是火星,其实不过是夜间坟地飞出的一丝磷火罢了。

与文臣出身的近卫不同,东条是真敢干,真要干。1941年11月5日,御前会议决定,如果在12月1日0点以前,对美谈判还不能取得成功,便对美发动武装进攻。

在接到海军军令部的命令后,山本正式将开战日定为12月7日,并任命南云忠一为偷袭舰队司令官。

11月20日,由31艘军舰组成的庞大攻击编队在单冠湾进行秘密集结,这是自日俄战争以来,日本联合舰队最大规模的一次集结。此前,任何一艘舰只都不知道调动它们的目的,一位记者如此描述:“即使是最富于想象力的舰长,也料想不到作战任务竟然是远征3500海里去偷袭夏威夷。”

11月26日,随着旗舰发出信号,日本海军舰队驶出港湾,向夏威夷开去。

野鸭子

遥想当年,在决定对俄国舰队出击之前,东乡平八郎向大本营拍发过一份电报,在电文末尾他说道:“今天天气晴朗,但海浪很高。”对马海战结束,东乡的这句话遂成为日本人津津乐道的名言。

12月3日,南云舰队收到山本发出的电报:“攀登新高山一二〇八”。同样是“高”,站在前辈的肩头,山本追求的是更上一层楼,他要求南云按原计划于12月8日发起攻击。

12月8日是东京时间,美国东部时间为12月7日,这就意味着,一场世纪豪赌正式开始了。

海军的山本,陆军的东条,两人都以日本国运为赌注,但他们赌博的手段和方式又截然不同,概而言之,东条用感情,山本则更多地用头脑。

有人说赌博纯粹靠运气,山本则认为这种看法很不全面,运气之外,科学的计算也十分重要。据他说,他在摩纳哥的那次赌博,就运用了高等数学进行计算,所以才能做到每场必胜。

在“Z”计划得到批复之前,军令部曾用两个问题来质问山本,虽然山本当时都未做出正面回应,但他很清楚,要确保偷袭成功,这两个问题就绝不能回避,必须一个个予以解决。

如何解决,就得算哪。怎么算法,你得先扳手指头,如果手指头不够用的话,再加脚指头,总之,一定要算到算无可算为止。

头一个,要确保不被美国发现,这里面至为关键的是选择合适的航线。

从日本本土到珍珠港,共有北、中、南三条航线,三条航线各有利弊,相对于北航线来说,中、南航线距离珍珠港较近,且气候适宜,缺点是往来商船频繁,容易被发现。

山本算来算去,最终还是选择了北航线。之前的两次图上推演,用的都是这条航线,在第一次推演失败后,模拟日军的指挥官曾面带难色地对山本说:“北航线有很多危险,一有差错,必然会造成重大损失。”

山本拍着自己的胸脯鼓励他:“不必担心,一切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剩下的,就是要知道,太平洋舰队的主力究竟什么时候在珍珠港,如果等南云舰队好不容易到达珍珠港,港口内真的空空如也,那就要闹国际笑话了。

要解答这个问题,不光要算,还要了解对方。早在“Z”计划尚未成形之时,山本就从海军情报局物色了一名叫作吉川猛夫的间谍,专门潜入珍珠港搜集情报。吉川是退役海军军官出身,原本并非职业间谍,但此人胆大心细,应变能力很强,经过长期观察,他逐渐掌握了美国太平洋舰队的活动规律,并发现了其藏身之处。

吉川激动万分地描述道:“这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舰队大集合,那么多舰艇,既没有烟,也没有噪声,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海水闪着耀眼的白光。”

吉川说,在那一刻,他突然联想到了在家乡打野鸭子的往事,而眼下的情景正同当年打野鸭子一模一样,于是他不禁在心里喊道:“我可发现了大批野鸭子!”

山本急于知道的是,这些“野鸭子”会在哪一天集中于港内。

吉川回答:星期天!

山本把开战日定在12月7日,正是依据了吉川所提供的情报,同时他还考虑到,星期天美军值班人员休假最多,戒备也最为松懈。

尽管山本挖空心思,把“Z”计划修订到了他认为最完美的程度,但是与赌桌上的游戏相比,战争中不可预料的因素和环节实在太多,所以自南云舰队出发后,他的心就一直悬在半空之中。

很多人认为北航线危险,首先提及的就是海上气候。过去10年的统计资料显示,每到12月,北太平洋的天气就特别恶劣,一个月里面,只有7天是好天气,余下的全有暴风雨。

幸运的是,南云舰队沿途没有遇到任何大风大浪,山本喜不自禁:“天助我也!”

山本不顾种种不利条件,执意选择北航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巡逻机不会对这一带进行巡逻,就像完全敞开一样,而且很少有商船会经过北航线,便于南云舰队隐蔽接近珍珠港。

可万一有商船经过,且发现舰队呢?那就各种无趣了。

山本为此制定的预案是,不准主动攻击,只有在受到攻击时,才予以还击。

俗话说得好,怕什么就可能来什么。1941年12月5日,南云舰队还是与一艘商船迎面而遇了。

南云十分紧张,虽然他遵照山本的预案,未向商船主动攻击,但仍密切监视着对方,并做好准备,一旦发现商船用无线电报告舰队的行踪,马上在3分钟内将它击沉。

不知道商船是怎么想的,反正它过了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开走了,也替南云除去了一块心病。

由于路途较远,南云舰队必须进行中途补给。当天,该舰队完成了最后一次加油,整个舰队升至一级警戒状态,并接到山本的训令:“皇国兴废,在此一举,望全体将士努力奋战。”

这是山本模仿东乡平八郎的口吻,向南云舰队发出的战争动员令。南云立即将电文用灯光信号的方式,通报全舰队,然后在旗舰“赤城”号航母的桅杆上升起了“Z”字旗。

36年前的对马海战中,东乡在旗舰上升起的也是“Z”字旗,这已经成为日本海军胜利的标志。山本没有重复东乡的打法,但他一心企盼的,是要重演东乡的辉煌。

12月6日,经过长达12天的航程,南云舰队终于抵达珍珠港以北的预定海域。

第二天就要动手了,山本彻夜难眠,便找来一个参谋陪他下棋。山本的棋术和他的赌技一样高超,通常情况下都是只赢不输,可是那天晚上臭着迭出。参谋发现不妙,急忙偷偷让棋,但山本还是一副坐立不安、神不守舍的样子。

无独有偶,战后据东条的夫人回忆,当天深夜,她丈夫的卧室里传来了哭声。她起身打开走廊的门,窥视丈夫的房间,只见东条正坐在被褥上面,面向皇宫哭泣。

没办法,珍珠港的这场赌局实在太大了,作为策划者和总指挥,不管是山本还是东条,他们都输不起,这个时候,想做到不失态都很难。

自始至终,这两个人最为关心的是:美国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南云舰队的行踪会被发现吗?

玩聊斋的水平

事实是,即便南云舰队已经杀到眼前,美方仍无一个人认为珍珠港存在危险。

难道美国的情报机构瘫痪啦?当然不是。

二战结束后,日本惊讶地发现,当时的美国政府几乎破获了日本外务省的所有密码电报,尤其在珍珠港遇袭前的4个月里,日本外务省与驻外使馆来往的绝密电文中,竟有108封被美国方面破译,其范围之广,涉入之深,令人瞠目结舌。

美国针对日本的这次情报战,由罗斯福亲自下令实施。密码分析专家仿制德国发明的猜谜机,成功地制造出专门破译日本外交密码的机器,称为“紫色”,代号“魔术”,根据破译结果写成的报告则被称为“魔术情报”。

罗斯福早就从“魔术情报”中获悉,如果日美谈判不能成功,日本便将在12月1日后对美发动进攻,为此,他专门在白宫召集会议,并提醒众人:“12月1日最危险,日本惯用偷袭伎俩,需要加紧研究对策。”

12月1日这一天并没有出现任何风吹草动,不过罗斯福相信,日本早晚还是要动手。按照战争常规,两国交兵,先发制人总是最有利的,但此时的美国舆论还不允许政府这么做,所以最后罗斯福得出的结论是,不能开第一枪,要让日本首先发动攻击。

日本会首先进攻哪里呢,通过对“魔术情报”的分析,美国政府认为,包括菲律宾在内的东南亚是第一目标。

美国人太依赖“魔术”了,他们不知道这东西有时也会反过来制造错觉,从而遮住他们的视线。

东条既不笨也不傻,在发现美国对本国的外交政策了如指掌,几乎是未卜先知后,他马上意识到,外务省的密码电报对美国人来说,可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日本政府于是做出规定,不允许再使用外务省密码来拍发高度机密的对外电报,这样一来,罗斯福得到的“魔术情报”虽多,但这些情报的价值其实已大打折扣,里面甚至找不到偷袭珍珠港的只言片语。

担任间谍的吉川一共向海军情报局拍发了不下50封电报,其中只有3封被美方破译,而所有这些电报里面,也没有透露关于偷袭行动的一个字。

山本更吊诡,战前他索性给联合舰队制定了一套全新的作战密码,其构成非常复杂,仅发报用的密码就有10万个词,短期内“魔术”根本破译不出。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聊斋的水平自然是一个赛过一个,除严格防止电报泄密外,东条和山本还绞尽脑汁地使出了一系列的障眼法。

就在南云舰队进行秘密集结的时候,东条内阁加派外交官来栖三郎为特使,赴美参与谈判。不过在来栖临行之前,东条却没有告诉他,海陆军其实已经开始行动,这么做,实际上就是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好让美国放松警惕。

来栖一个人被压在缸底下,由于不知道真相,其演出便十分地接地气。来到美国的第一天,新闻记者问他,日美是否会发生战争,他马上理直气壮地回答:“日本不会做出那样的糊涂蠢事!”

在谈判中,来栖对美国的态度,也完全是“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就是好商好量的意思,根本看不出一点要动武的迹象。

来栖这种足以比拼“奥斯卡影帝”的演技,让美国人气急败坏,可是来栖当时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完全是本色出演。

事后,日本陆军省军务局长武藤章颇为自得地透露:“在来栖特使出发的时候,我们对战争的决心和准备就已完成。派遣来栖特使这件事,就是为了遮掩战争,现在看来,是收到了很大功效。”

东条是选派演员,山本则是导演、主演兼一身。

联合舰队的电报密码虽然已全部更换,但无论使用什么样的密码,只要发出电波,对方就可以用测定无线电方位的办法,来迅速判明舰船的所在地点。

怎么办?山本让南云舰队装哑巴,在全部关闭无线电后,实行只收不发,与此同时,他将所有参战舰船上的电台、通信军官都留给后备教练大队,指使教练大队频繁拍发旧电码,有的没的说一大堆,由此炮制出大量的假电报。

美国人果真上了当,就在南云舰队出发的当天,美国海军情报局还以为他们停泊在日本南部内海哩。

尽管如此用尽心思,但山本仍旧认定,这次行动要想达到偷袭目的,只有50%的可能。

除了天气恶劣、遭遇商船等因素外,山本最担心的是一个人——对方主将金梅尔。

南辕北辙

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金梅尔是经历过一战的老兵,此人精力充沛,工作起来一丝不苟,被视为美国军人的楷模。罗斯福对他十分欣赏和器重,不惜越过31名级别更高的军官,将金梅尔晋升为海军上将,使他成为美国海军中仅有的几个四星上将之一。

在接管太平洋舰队之前,金梅尔把妻子留在加利福尼亚,以便集中全部时间和精力进行战斗准备。早在几个月前,他就断定,美日之战将是板上钉钉的事,随后,他收到了美国政府发出的战事警报,这更证实了他的判断。

对金梅尔的精明能干,山本是有所预料的,在给南云等指挥官饯行时,他曾郑重地告诫部下:“金梅尔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人物,具有鹰犬般的警惕性,万不可等闲而视之。”

山本估计,金梅尔很有可能会对这次偷袭有所准备,并事先采取周密的警戒措施,如果是那样的话,南云舰队就不得不采取强攻手段了。

金梅尔的确没有闲着,时至1941年12月6日,他完成了全部备战任务,太平洋舰队也已举起刀枪剑戟,随时准备进行反击。

可惜的是,这些刀枪剑戟对准的方向错了。

与美国政府一样,金梅尔受到了“魔术”的误导,他以为,日本一定要通过攻占东南亚来点燃战火。

基于这一认识,金梅尔一方面加强了中途岛等前进基地的防守力量,另一方面把太平洋舰队集结于夏威夷,这样可以在开战后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

山本为了隐蔽南云舰队的行踪,做足了手脚,但到11月底,有着“鹰犬般警惕性”的金梅尔还是发现,日本航母主力已经离开本国水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此,金梅尔一笑置之:没经验还要装黑社会,你们这么半夜三更,熬油费火的,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是下南洋,准备去打菲律宾罢了。那就等你们先发动吧,我在夏威夷的舰队主力接着就会让你们尝一尝,什么叫作上午闹得欢,下午拉清单!

认知上的错位,不但使金梅尔在备战方面南辕北辙,而且让他在心理上变得十分麻痹轻敌。岂止是金梅尔,当时许多美国海军将领都深信,一旦美日战争爆发,只需几个小时,美国舰队就可以把日本舰队整个儿端掉。

12月2日,也就是山本下令南云舰队“攀登新高山”的前一天,金梅尔的情报官向他报告,说日本的航母仍然不见踪影。

金梅尔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对情报官说:“不会是他们此时此刻正在绕过钻石角(位于檀香山东南方的一个海角),而你还不知道吧?”

情报官亦报之以一笑:“先生,我希望现在就能发现他们。”

山本选择的偷袭时机太好了。1941年12月6日晚,对于太平洋舰队的官兵来说,是一个愉快的周末之夜,所有返航的战列舰整齐地排在珍珠港内,岸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整个舰队完全解除了武装。

另一边,却是磨刀霍霍,杀机毕露。

12月7日7点53分,远在3000海里以外的山本收到电报:“托拉,托拉,托拉。”这三个重复的密码为日文的“虎”字,即“虎,虎,虎”,暗语为“业已偷袭成功”。

在收到电报之前,山本已经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了,这封电报终于让他展眉一笑,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松弛。

这个时候偷袭行动其实还没有开始,发出这份电报的也不是南云,而是已飞至珍珠港上空的舰载机编队。

作为海军高层的革新派,“航空制胜”是山本的一贯主张。他认为飞机将是海战的决定性力量,因此在海军航空队的发展上不遗余力。据说有一次开会,东条英机抢先发言,大吹了一通陆军的飞机性能如何如何优越。等他的发言暂告一段落,山本突然搭话:“是啊,太了不起了,你们的飞机竟然也能飞了,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不过,你可别忘了,提到海陆军的飞机,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海上的雄鹰,陆上的鸡。”

听者哄堂大笑,全场只有两个人不笑,一个是东条,另一个就是山本。

在海军主力舰对比上,美强日弱,这是很明显的,所以在偷袭珍珠港的行动中,山本不打算以舰对舰,他要以机对舰,也就是通过大规模使用舰载机来攻击太平洋舰队。

舰载机编队由攻击队队长渊田美津雄指挥。渊田曾是第三航空战队参谋,开战前,他突然被任命为舰载机飞行队长,从职务上看,这是降级了。

因过而贬很正常,可我好像没犯什么错啊,渊田颇感疑惑不解,而当他前去赴任时,迎接他的军官又表现得十分羡慕,好像他已连升三级一般。这是怎么一回事?

经别人解释,渊田才知道,“贬”他之人是大名鼎鼎的山本。

就任联合舰队司令官一个月后,山本曾举行过一次演习。演习中,一支飞行队对他的旗舰紧追不舍,所发射的训练用鱼雷更是弹无虚发,颗颗命中。

山本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自言自语:“照这个水平,难道还不能攻击珍珠港吗?”

演习结束,山本得知,这支飞行队的队长叫渊田。等到“Z”计划完成,山本着手挑选攻击队队长,有人又向他推荐渊田,山本略加思索后会心一笑:“那就让他好好地大干一场吧。”

显然,渊田的调任不是贬职,而是重用,在半年之内,他要完成对偷袭珍珠港的强化模拟训练。

渊田的训练要求非常苛刻,飞行员必须在20米的高度发射鱼雷,这是因为珍珠港的水浅,只有12米,如果从通常高度投放鱼雷,它就会一头扎进水底。

飞着飞着,突然把高度降到20米,对飞行员来说,简直相当于在自杀。最初训练时,飞行员无不胆战心惊,地面的居民也被吓得要死——鱼雷机突然出现,之后一架接着一架,几乎擦着屋顶掠过,连晾衣服的竹竿都给震倒了。

居民把这种发疯式的飞行训练叫作“海鹫杂技”。“海鹫杂技”正合山本之意,他对渊田说:“珍珠港此战关乎帝国命运。联合舰队必须做好100%的准备,而绝不是99%。”

经过严格训练的飞行员个个跃跃欲试,从南云舰队的航母上起飞后,他们就恨不得立即将珍珠港内的舰船大卸八块。可是实战毕竟不同于训练,从刚一开始,编队就出现了意外。

揪心的一幕

山本事先规定了两种偷袭次序。第一种是突袭,鱼雷机在前,轰炸机在后。第二种是强攻,轰炸机在前,鱼雷机在后,缺点是轰炸机轰炸时会升起硝烟,容易妨碍鱼雷攻击。

假如不被美军发现,当然最好是采用突袭的打法,但是,由于不能用无线电下达命令,渊田只能用打信号弹的办法,来进行通知。结果,轰炸机编队理解错误,首先对珍珠港机场实施了俯冲轰炸。

仅仅几分钟时间,机场上的美军飞机便被炸得支离破碎,其防空能力遭到彻底摧毁。有几架飞机侥幸起飞成功,不久也被早有准备的日本零式战斗机击落。

不过让轰炸机这么一冲动,原先的计划也被搅乱了,为了不被烟雾遮住目标,鱼雷机编队临时抄近路投入攻击,和机场一样,海面顿时升起滚滚浓烟。

直到这个时候为止,大多数美国人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有醒悟得较早的,一边指着飞机翼下的太阳旗标志,一边拼命喊:“是日本飞机!”周围的人充耳不闻,竟然认为这只是金梅尔组织的演习。

上午8点,美军才回过神来,控制塔拉响了空袭警报。可是已经太晚了,日本鱼雷机以15~30米的超低空投放鱼雷,这些鱼雷经过专门改装,入水后不超过12米,能够对舰船造成致命杀伤。

美军虽进行了零星反击,但因准备不足,大多数高炮炮弹尚在弹药库里,根本来不及投入作战,也无法进行有组织的抵抗。

听到远处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金梅尔冲出屋外,他看到日机正在向珍珠港内的舰只俯冲。隔壁邻居也跑了出来,并且发出一声惊呼:“快看,‘亚利桑那’号被击中了!”

在太平洋舰队中,“亚利桑那”号是与旗舰处于同等吨位和级别的大型战列舰,见此情景,金梅尔目瞪口呆,脸色煞白。

金梅尔急忙坐上小车,赶往临时海岸司令部,走进司令部后,他站在窗边对日机的攻击行动进行观察。这时一枚子弹突然击中了他的左胸,如果没有胸口的眼镜盒挡那么一下,金梅尔当时就得撂在地上了。

眼镜盒吧嗒一声落在地面,金梅尔俯身捡起,重新放进口袋,嘴里喃喃自语:“要是把我打死就好了。”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不是肉体死了,而是希望和事业彻底枯萎之后,人还活着。金梅尔绝望到想把自己的眼睛给戳瞎,他面无表情地走进里屋,几分钟后再出来时,他已经自行把四星肩章换成二星肩章,从上将降为了少将。

副官急忙劝阻:“哦,上将,不能这么干!”

金梅尔一脸苦涩:“朋友,我这么做没有错。”

窗外,揪心的一幕终于暂告一段落。在渊田指挥发起的第一波空袭中,“亚利桑那”号等多艘战列舰不是被击沉,就是遭重创,只有旗舰“宾夕法尼亚”号因正在船坞里进行大修,幸运地躲过一劫,但还是吃了好几枚炸弹。

美军的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8点55分,第二波攻击开始,这一波是吃不了包着走,在将停泊在锚地里的军舰基本扫清后,矛头重点对准了船坞。

惊魂未定的“宾夕法尼亚”号藏头藏不了尾,在被一枚炸弹击中后,小艇甲板毁坏,其他舰船也多被炸沉炸伤。

所幸这时美军已有准备,高射炮火逐渐趋于猛烈,在第一波攻击中,日机只损失9架,而这一波被击落了20架。战前,日军飞行员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没有一个人携带降落伞,因此机上人员也全部死亡。

下午1点,参加第二波攻击的日机陆续返回航母。渊田向南云建议,再组织第三波攻击,他说:“敌舰虽已被炸沉,但还可以打捞上来修理翻新,应该将珍珠港的军工厂、修理设施和重油罐作为目标,统统予以摧毁。”

在前后两波攻击中,日机都没有轰炸重油罐,那是因为根据吉川所提供的情报,美军的汽油都储存在地下,油罐是空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仅毁掉珍珠港内的所有设施,也够美军受的了。

关键时候,南云却害怕起来。

大头在后面

身为联合舰队第二号人物的南云是鱼雷专家出身,原本对海军航空兵的知识就了解甚少。此前他虽然担任第一航空舰队司令长官,但也只做了8个月,8个月后马上就受命为突袭舰队总指挥,这实际上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舰队出发之前,南云对自己的参谋长说:“我受此重任,实感力不从心,当时我的态度要是再坚决一点,拒绝接受此任就好了。这次出征能取胜吗?我毫无把握。”

因为心中无底,南云一路上都表现得战战兢兢,老是怀疑美国潜艇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以至于深夜都睡不着觉,就像得了神经衰弱症一样。

现在偷袭取得了成功,南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但是太平洋舰队的航母和重巡洋舰都不在港内,他担心,如果自己的舰队逗留时间过长,会遭到对方的犀利反击。

已经成了暴发户,就没必要再额外破财,南云拒绝了渊田的建议,下令返航。

得知南云舰队踏上归途,山本的幕僚展开了激烈争论,大部分人的意见和渊田一样,觉得两波攻击还不够彻底,应该乘胜发动第三波攻击,以扩大战果。

出人意料的是,一贯雷厉风行的山本并没有给南云下达再次攻击的命令,而是说:“还是让南云长官自己决断吧。”

至于这么做的理由,山本的说法是:“如果想干的话,你不说他也会干;如果他不想干,相距如此遥远,你催促也没有用。”

珍珠港内一片狼藉,包括“亚利桑那”号在内,总计有4艘战列舰被击沉,一艘战列舰遭重创,大型军舰损失了一半,飞机损失更高达70%。

事发前,太平洋舰队的航母去执行别的任务,未在港内,否则也得被一起葬送在大海里。

南云曾估计他的舰队很可能要损失1/3,但实际仅损失29架飞机和5艘袖珍潜艇,除此之外,主力舰甚至连一点儿油漆都没有被碰掉,可谓是大获全胜。获悉“捷报”,东京立刻陷入了欢乐的海洋,伴随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广播电台反复播放着这样的内容:“帝国海军终于振奋起来了!”

在这场豪赌中,东条和山本都赢得盆满钵满,相形之下,美国政府那边则完全是另一番情景。

1941年12月7日,下午1点50分,美国海军部收到了金梅尔发来的电报:“珍珠港遭空袭,这不是演习。”

海军部长诺克斯捏着电报十分惊讶:“天哪,这怎么会呢?应该是菲律宾才对。”

他赶紧给总统打电话,罗斯福同样呆住了:“不可能!”

此前,罗斯福采取的是所谓“先欧后亚”政策,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大西洋,美国的战略援助物资随之源源不断地运往英国。同时,总统也非常希望自己任内不要卷入战争,他曾在竞选演说中一再重申:“我要反复,反复,再反复地向诸位宣誓,绝不把诸位的子弟送到海外战场上去。”

让罗斯福始料不及的是,日本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假如珍珠港遇袭这件事确凿无疑,接下来的事态就不是他所能控制了,因为日本政府已经替他做了决定,“反复演说”的锁链被对方用榔头粗暴地砸开了。

下午2点05分,来栖特使与日本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来到美国国务院,求见美国国务卿赫尔。

赫尔已与罗斯福通过电话,知道战争已经开始,这二位就是来送交最后通牒的,但他还是予以了接待。

不看通牒还好,一看赫尔真是气炸了肺——似乎比戏剧更狗血的永远是现实生活,都把人家打成这副样子了,日本政府竟然还能在通牒上写满“和平”二字。

不说瞎话你们会死啊!读完通牒,赫尔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在我整整50年的公职生涯中,做梦都不会想到,地球上竟然会存在这样牵强附会、满口谎言的国家。”

当天,美国各电台的节目均中断播出,用以临时插播珍珠港被袭的消息。听到这一消息,绝大部分人都惊呆了,但并没有出现恐慌的表情,相反,他们变得更加团结,就连街上互不相识的路人,都开始以一种全新的亲情在相互对视。

这个国家始终具有一种本能,如果你不去触动它,孤立主义可能会在其国内占有一定市场,然而,一旦意识到国家面临灾难,所有争论便会自动停止,全部让位于携手反击这一条道。

战争爆发后,间谍吉川曾作为可疑人物被押往美国。在餐厅吃饭时,他看到菜单上赫然印着几个醒目大字:“勿忘珍珠港。”草草吃完饭,他想喝一杯咖啡,拿起装砂糖的纸袋一看,上面也印着:“请节约用糖,协助国家消费定量。”

所有细节都不是刻意为之,全部都是民众的自发行动,而当吉川目睹火车站台上的一幕时,他更加吃惊了。

站台上挤满了即将奔赴前线的军人,他们在与家属拥抱惜别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军列。过去吉川总以为,美国人崇尚个人主义,生活也无忧无虑,一定怕死畏战,没有想到他们也会在国家危难之际选择决然奋起。

1941年12月8日,罗斯福向国会发表演讲:“昨天是一个廉耻丧失殆尽的日子,美利坚合众国遭到了突然的、有预谋的袭击……”

接着,罗斯福要求国会批准对日宣战,大厅内掌声雷动。33分钟后,国会通过决议,宣布美日处于战争状态。

英国对日宣战的时间,比美国还早2个小时。当从广播中听到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消息时,英国首相丘吉尔简直要乐晕了。

你日本惹谁不好,去惹美国,以“山姆大叔”那牛脾气,就算你是善意地耍流氓,他都会跟你急,更别说玩卑鄙的偷袭把戏了。丘吉尔激动地对外相大声嚷道:“嗨,看日本人干了什么蠢事,你想想,往牛仔屁股上捅一刀,这会有什么好结果?不管怎么说,我们不会单独作战了。”

丘吉尔还明知故问地给罗斯福打去电话:“日本这次是要干什么?”罗斯福给出了一个很敞亮的回答:“他们正在夏威夷攻击我们,我们大家已经坐到一条船上了,这艘船不会沉没,也不能沉没。”

丘吉尔要的就是这句话,有了罗斯福的承诺,他从此尽可以好好生活,天天想象,直奔幸福的日子而去了。

之前,主要是英有求于美,有人问丘吉尔,今后是不是还要继续维持这种态度。丘吉尔的回答是:“哦,那是我们向她(指美国)求爱时的说话方式,现在她已跟着我们入了洞房,我们该用不同的方式对她讲话了!”

除英、美之外,中、法、荷、澳等20多个国家相继对日宣战。与此同时,一直避免让美国介入的德国和意大利见局面无法挽回,也只得对美宣战,一边是同盟国,一边是所谓的轴心国,正邪两大阵营将在全球范围内展开角逐。

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边,因为偷袭珍珠港成功,山本曾经兴奋到满脸通红,但是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面对前来祝贺的官兵,他不无忧虑地说道:“我们不过是唤醒了一个沉睡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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