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终于确定,铜罗汉和小乙的对话,是我的幻听,是我在一个尚无法真实确定的时空里的幻听时,我得到了一种顿悟般的解脱。
我在什么地方,我真实的所在是哪里,是否那么重要呢?假如我已经被某个仇家迷惑了心智,迷失在一个醒不过来的梦境里,难道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吗?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似乎有无穷的绝望笼罩了我。我没有任何办法摆脱这个困境。
我醒了过来,依然站在黑暗无边的密林中,这密林的某处,似乎藏着一段又一段住着老人和孩子的街市。或者,藏着一块安静的地方,那里有一盏永不熄灭的油灯,没准,还有一顿午餐或晚餐在那里等着我。
可是,无论街市还是油灯,我都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是否真的存在。
我置身于落叶密实深厚的古老的森林中,有我不认识的野兽正在我的周围。甚至我没有办法确定,天会亮吗?
如果我一直在这里等待,天会亮吗?
我感到饥饿,口渴。似乎又不是那么饥饿。如果我长久地不进食,是否,我可以识破这种饥饿感?识破我只是在某个幻境里?
我告诉自己,我无法识破,因为我记忆的边际已经混乱了,时间的感觉已经混乱了。
我似乎听师父说,人将死的时候,能进入一个异世界,在那里,时间被无限拉长,世界可以无限伸展,将死之人可以在那里完成他一生的愿望,而后平静而满足地死去,哪怕那个瞬间如此短暂,如果一个人被万刃齐下砍死,他依然有足够的时间在那个异世界里完成他生命中所有的愿望。
可是,师父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师父何时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和我说过这些话的师父是谁,是铜罗汉吗?
我终究没有勇气在松软的落叶上长长地睡上一觉,如果我睡过去,再醒来,也许天就亮了,我就能更自由地寻找出路,不管它是不是幻境。
我没有那个勇气,万一,这不是幻境,是真实的,万一,其他的都是幻境,而这片森林,和森林中的我是真实的,那么我在梦中被野兽咬死,我不就是真的死了吗?
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寻找某个线索,设法确认我所在的古森林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它是虚幻的,一定会出现某种漏洞。
但我又无力地意识到,也许,我对漏洞的敏锐性已经消失了呢?也许我眼前有数不清的,明目张胆的漏洞,只是,我一个都看不见呢?
我把两把刀都抽出来握在了手里,我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甩出飞刀。要握紧刀。
刀柄的触感,让我感到一阵安心。我忽然感觉到,我手中握着的,是两把沉重的武器,似乎不是飞刀。
难道?这片森林真的是幻境吗?
我将刀身凑到眼前,并不能看清任何形状。
我这才弄明白,我周围的世界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我踩了踩脚下,那稀松的像是什么碎裂的声音,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树叶,而像是,一堆已经风化的,松脆的,骨头。我看不到飞刀的形状,却闻到了一股青铜的气息。
就好像,我手中握着的是一把青铜的利刃。
可是,我用的武器,难道不是钢铁的飞刀吗?为什么变成了青铜兵器?
那么,我其实仍在幻境里吧。
究竟是谁,制造了这个幻境?
它的尽头在哪里,它会这样无止尽地演化下去吗?
它的目的,是什么呢?
难道我是在师父,不知哪个师父,说过的,让我在死前完成一生遗愿的,那个瞬间里吗?
就算是吧。但是,我的遗愿,我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是谁,我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是双刀李在。
嗯,或许我并不是双刀李在,或许,我连什么李在都不是,我是某个使用青铜兵器的侠客,名字并不叫李在。或许,我手里的,并不是什么青铜兵器。或许,我拿着青铜兵器的,并不是手,我也并不是个人。
我又想到了白谷街上那些陌生的面孔,如此清晰的面孔。还有那个可爱的卖首饰的姑娘。我试图回忆那个姑娘的模样。笑弯的眼睛,酒窝,白牙齿。
但是,我发现我记不起那个姑娘的牙齿是什么样子的了,是整齐的一排白牙,还是露出两颗稍大一点的门牙呢?她是双眼皮吗?
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我的耳中开始回忆起她的无数个声音,每种声音的质的都不一样,有明亮的,有柔和的,有连绵的,有铿锵的。
我忘了她的声音。
我感觉我正在消失,并没有什么愿望需要我完成,我并没有什么遗愿,因为,
我已经渐渐地忘了我是谁。是什么。
我听到头顶卷起了一阵狂风。似乎要下雨了。我闻到尘土被狂风扬起的气息。闻到了一丝水气,空气里很湿,但雨并没有下来。我仍握着那不明形状的,似乎有青铜气息的兵器。我用力地逆风前行。我的脚下似乎并不是破碎的骨头,而是细碎的随风滚动的砂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逆风,似乎,如果我选择顺风而行的话,我会被狂风卷进虚无。
我相信,风来的地方,一定有某些信息,能够解释我的答案。
黑暗在我眼前渐渐淡了。我瞪大了双眼。
我回头去看,狂风吹过,吹向我的身后,我的身后,是一团充塞天地的黑暗,黑得,让我感到自己的心似乎要被那片黑暗吸出来,要吸到它的中心。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猛然想到了什么。但是,又有什么打断了我的顿悟,因为我看到在黑暗被吹得越来越远的外围,世界渐渐有了轮廓。
世界的轮廓越来越清楚。
我并不能确认这是否是另一种幻念。
黑暗被吹走了。并没有什么森林。
在我的眼前,在我的两侧,是两道悬崖。高入云端。而我,正身处悬崖之下,头顶是一线天空。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那被吹走的黑暗,是什么。
我忽然想起手里的武器。
是的,我的手里有两柄武器。它们有着异常华丽的纹饰,将我的两只手完整地包裹住了,那护手的纹理,是深青色的。仿佛是某种诡异的夜空的颜色。
我抬起左手,凑近了鼻子。
一种我从未闻过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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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李在。有时候我想,李在是个主角就好了,可他并不是。好在,至少在这一卷,他是主角,他的路还没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