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自己重新回到无穷无尽的幻念营造的真实之中,那些互不相关的、偶然会有关联的真实。
我开始把这些断裂无关的所谓现实变成一种常态。
我接受这样的世界,这就是我所在的真实的世界。我并没有一具实体。
我知道这样的顿悟给我带来更多的困惑。但既然我无法理解我的身体是何种形态,为什么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并没有一具实际的躯体。
有一段时间,我想象在幽深峡谷中发现的带有美丽纹饰的外壳是我的身体,但我无法理解怎样使用它。我不能理解那个飞刀形的戈壁是如何离我越来越远,它最终消失到了什么地方。
但我发现有一种事实是不变的,无论是飞刀形的戈壁,还是白谷街变化不尽的街巷,我所经历的一切,只出现一次。
有时,在我的记忆里出现第二次。
那么,我的记忆的确能重新塑造一些场景。可是有的场景是第一次出现的,在我回忆起它之前,并没有出现过,并没有被我设计过,所以,那些场景,不是我的想象,不是我的推理,不是我的记忆。
也许,它们是我下意识想到的东西,就像我出于本能地甩出飞刀。
飞刀,是我的本能吗?
飞刀,难道不是我的记忆吗?
我无论如何已经没有了飞刀,再也不能向虚无甩出一柄虚无的飞刀,即便有飞刀,也没有刺向的目标。这是我要面对的事实。
飞刀,也是只出现一次的某种“幻象”。
“李在”,也是只出现了一次的幻象。因为我相信那是我的名字,它便成了我无意中接受的一个不变的事实,可是,哪里有那个李在呢?
如果我不是李在,我是谁呢?
我为什么必须是一个“谁”呢?
为什么,我必须是一个确定的谁?
我是为了让谁把我和其他的谁区别开吗?
其他的谁,都是谁,都在哪里?
我想起在白谷的街道,在某一条我已经无法回忆起更多细节的街道,在绕过一间青砖垒就的平房,在屋后出现了两个一人多宽的出口。一个出口,通向一片草地,另一个出口,通向一片墓地,我在两个出口间走来走去,向里面张望许久。
那个通向草地的出口,能看得很远很远,没有树林的遮挡,我把它当成了一个假象,我最终没有胆量迈步走进去,那片草地上有黄色的小花,有几只蜜蜂飞舞。
通向墓地的出口,有更深更绿的草,那些草长得很高,颜色深到令人感觉发冷。视野之中,并没有坟墓,也没有墓碑,只有墨绿的草,没有风,但因为草长得太高,似乎有一种重量,让他们忽儿倒向这边,忽儿倒向那边。不知为什么,我相信那是一片墓地。似乎那草下一定深埋着几个死人。我不知他们为什么死去。没有一条被人踩出的路。如果那里真的埋着几个死人,那么,会有别的路通向那片埋人之处。
我从那边街道上走出去,然后,而也没有见过那个通往野花和坟墓的出口。
我感到特别困惑,因为那两个出口相隔并不远,为什么,从不同的出口望出去,两片草地不是连在一起的呢?
我知道我离那个真实越来越近了。我艰难地寻找着我的觉悟,就像我曾经练过飞刀时,我无数次地甩出飞刀,刺向一个又一个虚假的目标,在混乱而无规则地闪现的目标中,只有一个目标背后挂着一只水囊。但我无法确定,哪个靶子后面藏着水囊,这看似毫无目的的训练中,我意识到,只有一把飞刀是无解的,因为没有经历一次失败的尝试,我无法获取足够的信息,也就无法确定水囊在哪个目标背后。
我知道我的记忆产生了某种错乱,童年的森林,铜罗汉后山出现的神秘人,村庄附近的山泉滴水声,他们既是真实的,又是某种,某种构想,它们的事实,至少,它们的局部的事实,也许是那个水囊。
或者说,水囊也是我的某种构想吗?
我甩出了第一柄飞刀,它并不是为了刺中谁,所以,它一定会飞回来,会带着回响飞回来。它的回响振动着周围的一切,我必须在那短暂的回响里确认真实的目标在哪里。
于是,每天无数次的甩出飞刀,再次甩出飞刀,在飞刀的鸣响中,寻找那细微的差别。那只有我才能区分的极其细微,又极其清晰的差别,那无法被任何噪声干扰的差别。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寻找铜罗汉,拜他为师的原因。
甚至,并没有铜罗汉这个人。
为什么那个需要击中的目标后面挂着一只水囊?
因为我要刺中的,只能是那个水一样的身体。
而在戈壁中,并没有一丁点的水。
那片戈壁不是别的什么,它就是刀的本身,它已经越来越远地飞出去了,并不是我在戈壁上空升高了,而是它被我用力地掷向虚空,它在空中飞行,带着鸣响,它在用它的鸣响让我确定那个水囊的位置。
但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是的,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说明,水囊没有出现。
在我的这次练习中,没有任何一个目标后面藏着水囊。
所以,我竟是在这空虚中隔绝了如此之久,只是等待那柄飞刀发出鸣响,并且重新飞回到我的手中吗?
假如是这样,那柄飞刀的机关,应该正在旋转,旋转到那个恰当的位置。它就会在空气中发出鸣响。
但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绝望,我并没有预感到它会发出任何声音。
我再次陷入寂静,无边无物无声无光无形的寂静。
也许,我正在修炼某种心法,某种可以将飞刀的功力发挥到极致的心法。
这心法需要我弃绝一切,弃绝形体,弃绝感知。
这难道是训练一种杀人武器必须要走的路?
我将在这无尽的寂静中等待另一次启示,确定或无从确定的启示。
如果我已入定,我需要从入定返回到真实的世界。
就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魇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