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我正处于极端的危险中,正是在我听到一声叮咚的水滴声之后。这是我在长久的飞刀练习中出现的异常听觉,或者说,是我对极端危机情况的预感。每当第一把飞刀开始发出鸣响,它常常会吸引走对手的注意力,这一个注意力的分散,会让它周围的空气发生扰动,我无法描述那种扰动带来了怎样微妙的声音变化,但我的耳朵学会了倾听那种变化。它其实并不是一种声音,只是一种极端细微的水波,空气的水波。我无数次的练习,就是为了在纷乱的声音中识别出这种空气的水波,与其说训练的是我的听力,倒不如说,让我的整个耳朵屏弃全部的感知,只为发现那道水波。
在我用隐藏的水囊进行的无数次练习中,我知道对手被我的飞刀声吸引走注意力,并不是他的意志能够控制的,甚至不需要他转移目光,这是一种本能,一种无法,近乎无法控制的本能。我的对手可以不对那个声音作出任何反应,但只要它有所感知,这就够了。
而我的训练,正是丧失这种本能。
没错,丧失。
几乎所有的训练都是为了得到,但有一些训练是为了丧失,丢掉不必要的东西。
有人说,最好的进攻就是防守。可我有另一个想法,最好的进攻,就是没有防守。不只自己没有防守,也让对方对有防守。
当你自己没有防守的时候,对手会在你身上发现无数的进攻点,而对进攻点的选择,会彻底断送他的防守机会。
但这种事,只会在势均力敌的对手身上才会遇到。通常,我只需要一刀就可以解决的战斗,我并不会掷出两把飞刀,除非我正在训练。
但在白谷的混战中,我并不是在训练。
我遇到了致命的对手,他的致命,不在于他向我展示了高超的武技,而是无所展示。他就像一个普通人那么不堪一击,但是他总是可以在致命攻击抵达的瞬间完成反击。
我近乎惊讶地意识到,这个对手拥有极端的防守能力,为了这种防守能力,他几乎放弃了所有的进攻训练。我说几乎,是因为我不能确定是否如此,因为他准确地击中了我的第一把飞刀,还把我的刀刃打崩了。
而正在我的第二把飞刀刺向他的心脏时,我预感到了致命的危机。
我的手上没有刀,我没有任何的防护,没有任何的进攻手段,在对方没有倒下的瞬间,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我长久以来都忽略了的困境,这是我放弃防守必然会出现的情况。
我在那个极短的瞬间,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可以说是丧失了任何机能的人,一个死人。我最大的幻想,就是收回我的飞刀。我甚至希望,有一根无比结实的细线把我和飞刀连在一起。
我亲眼看到那个小跑堂的在飞刀已经刺入他的皮肤时,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后撤了一步,这一步给他腾出了足够的空间,他的左手轻轻一挥,刀尖触碰了他挥动过来的左手食指,急速地向高处悬转而去。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那声水响。一种让我无比绝望的声音。这是我在长久的飞刀练习中出现的异常听觉,或者说,是我对极端危机情况的预感。
我呆立原地,时间停止了。
我千万次地掷出飞刀,那枯燥的、无比严肃的、孤注一掷一般的训练,在这一刻似乎变成了笑话。它可以击败一个又一个所谓的高手,让我有了可以称霸武林的实力,它可以一招致命,最多两招。而在白谷的混战中,它成了一个笑话。
我似乎看到所有人在那一刻都放下武器,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哈哈大笑着,就像听完了一个惊险的故事,然后得知这只是一个故事一样,不足为怪的神态。
没有人嘲笑我,只有我自己在嘲笑我。
事实上,只有我站在原地,我的周围都成了空白。
如果有一个人在远处旁观,一定有这么一个人,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在哪里。他应该能看到,在白谷,在盾堂的堡垒前,各路兵刃、暗器凌空飞舞,他能听到白谷正被惨叫的声音充满了,无名的、有名的侠客或者无名小卒,死的死、残的残,此刻他们的名声不值一提,他们的绝技不值一提,就像我李在一样,就像曾经不可一世的李在一样。
此刻我们这些白谷的外来者,无比悲壮而无比渺小。
我的绝望和释然都是转瞬即逝的。这个瞬间的长度,甚至没有超过一个心跳,没有长过一次呼吸。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世界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那柄长刀被息风客栈的小跑堂的轻轻挥走,正在向着高处翻飞,不知还要飞多久,与此同时,我的短刀已经返回了,我抬手轻轻地接住它。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它被打出的缺口。
我信步向着盾堂走去。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盾堂的反击极其猛烈。他们是一群训练有速的杀手,藏在暗处。藏在诡异的堡垒中。
我们这班江湖侠士们,甚至还没有看到一个盾堂卫兵的身影,已经死伤殆尽了。
他们都是为传言中的神兵利刃而来。不,不只是他们,而是我们,包括我。我们还不知道那所谓的神兵利刃是个什么东西,就都把自己精心打造的兵器、练了千万遍的招式报废了。
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件特别可笑的事儿。
我继续漫不经心地往前走,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发动攻击。盾堂的反击并没有指向我。
他们果然是顶尖的杀手。甚至不会为了一个没有威胁的对手浪费一次攻击。
被弹飞的长刀从高处落了下来。
我仰头看着它疾速下落,呼啸有声。我抬手接住了它。
仍然没有人向我发动攻击。
小跑堂的已经跑远了,他来到这块战场,似乎不是为了和谁打斗,似乎他只是一个过客。似乎他只是为了跨过一道小河沟,忙着去干别的什么事儿。
我想,他是不是急着回家吃午饭呢?
也许他的老婆给他做好了午饭,他换了班,就只有那么一点儿时间,他得赶快跑回去,扒两口饭再赶回息风客栈端他的盘子、卖他们的酒和小菜。
虽然中午回家吃饭吃得很仓促,但这个小跑堂的,有一个很在乎他的老婆,早早做好了饭,摆好了桌子等他回家开饭。
生活就这么简单。
而盾堂的卫兵,大概也想着,赶快杀完这帮人。
赶快杀完,也该吃午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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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李在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李在不是这篇小说的主角,他其实挺厉害的。也很自负。他也算是个武痴。这个江湖里有很多武痴。李在属于功夫更高的那一种。但没有高到极点。所以他必须遇到一些麻烦,然后他会改进他的兵器,改进他的武技。只要他有命离开,这些事他总是会去做的。也有可能,他想退出江湖。但李在不会退出江湖的。他还有些事儿没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