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好吃火锅,不管是烈日炎炎的盛夏,还是冰雪严寒的冬天,生活在长江以南的人们饭桌上总要摆个炉子,切点牛肉,毛肚,或者下点儿萝卜,青菜,夏天吃得酣畅,冬天也有祛寒奇效。
李素好火锅,不然就凭他那无法无天的跳脱性子早给桌子掀了,他李大爷像来不是伺候人的主,可不会平白无故陪着个老头子绕一大兜圈子,尽找些稀奇古怪的事来说。既然主人都说了不客气,那他也没必要客气,夹起块牛肉往锅里滚了个来回,也不怕烫,直接就往嘴边送。
“啊!”的一声,汉子囫囵吞枣般将沾了热辣汤汁的牛肉片一口吞进了肚,兴许是被呛到了,眼睛往外滋着泪,口里哈着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滑稽。一抬头看到众人眼神里的嘲弄,他“呵呵”一笑,将筷子给放在了一旁,故作轻松地说道:“好爽!”又朝那跃跃欲试,准备动筷的大胖小子招呼道:“兄长放心,小弟帮你试过了,没毒,好吃着呢!”
澹台本来还想吃的,被汉子这么一膈应,筷子一拍,不吃了,生起了闷气。先前的帐还没算,这会儿狗嘴里又吐不出象牙来。
汉子似乎永远不会消停,见大胖小子不领情,他若无其事,扯着嗓子喊道:“别介啊,还担心兄弟害你不成。”
说着,两只眼睛使劲往老者身上瞟,给后者看得一阵心虚。
老者再次砥砺了一把道心,汉子也不觉得被人嫌弃是件很丢脸的事,一边涮着牛肉,一边自言自语,“某人可没那个口福咯,包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有啥见不得人的,像我李某,堂堂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光明磊落,英俊潇洒……”
江南李素,剑术一绝,还有一张名嘴,能与村姑街妇指手画脚,交战数百回合不落下风,这一点,领教过的几人深有体会,甘拜下风。
吃就吃吧,还唠个不停,要是出家,恐怕禅子法号都轮不到年轻僧人了。
高大男人微微起身,将桌子稍稍往富家公子旁挪了挪。
富家公子一瞬间小脸煞白,仿佛山岳当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也效仿了高大男人的举动,挨着僧人更近了。
李素这边一下宽敞了许多,对于高大男人的主动避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以,什么时候李某人的魅力这么大了,无形之中就将这么一号猛人给折服了?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男人,和那个阴阳失调的公子哥,还有守着荤戒其实私下不知道破了多少次戒的小和尚,他准备再说点什么。
但,有人不打算再让他说了。
古语有云“恶人自有恶人磨”,所以李素碰到了高大男人,古语还有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虽然李素的作派和英雄不沾边,但妇人青花却是实打实的美人,恰好,李素种种劣迹也与登徒浪子行径如出一辙,青花还真可能制伏这泼皮无赖。
“李素,火锅还堵不住你的狗嘴吗?”
先前敢呵斥大胖小子无理取闹,又前前后后忍了李素不下十回的妇人青花阴沉着脸,终于明白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真理,猛地骂道。
这一骂,骂得舒畅。
可李素是何许人也?说好听点,泰山崩顶面不改色,难听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火锅要是能堵上李素的嘴,那李素就不是走南闯北,迷倒万千少女,三姑四婶的李大侠了。看着妇人因动气而起起伏伏的胸脯,汉子秉持着正人君子的精神,视线悄然上移,越过洁白无瑕的脖颈,圆润的下颌,最终在那薄薄的香艳红唇边停了下来,答案,不言而喻。
青花发誓,如果可以打死李素的话,那她一定要先挖了这贱客的一双眼睛,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再,再饮他的血!
老者始终云淡风轻,李素啊,李素,由得你乱来?
老者盘算着,李素却蓦然提起了三尺长剑,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握着剑柄用力一拔,“嗡”地一声,有利器出鞘,高大男人第一时间握住了一双大戟,僧人一身佛号,灿烂金光环绕四周,灰袍空荡荡的飘着好似人去楼空,老者眯了眯眼,暗想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然后,在几个人严阵以待等着黑脸汉子发难时,李素抽出了一柄袖珍小剑,认认真真剔起了牙。
“青花,肉切厚了,都给塞住牙缝了,怪不舒服的。”
老者看了一眼青花,青花看了一眼老者,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哭笑不得。
澹台作为在场修者中修为资历最深,道法也臻于化境般高妙的人,李素拔剑一瞬间,他被那恢弘的气势吓得心惊肉跳,心想这一剑该多霸道锋利,能不能破他的仙躯。却不想这小王八羔子掏出了一根牙签糊弄人,雷声大雨点小。
富家公子瞠目结舌最最倒霉,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李素旋转着那根沾满了他口水的小飞剑,一脸古怪的看着老者,老者唯恐东窗事发,就要先下手为强,却不想李素先开口道:“白老儿,你不就是觉得天启两百年战乱幕后有一只大手在推动一切嘛,弄这么多花样来套俺的话,就因为俺骑着头破驴刚好游历了六千里,又好巧不巧也在那旧燕国境内?”
老者脸色平静,点了点头。
李素将袖珍小剑收回剑鞘暗格,脸色也变得有些严肃,和之前一下判若两人,但,也没多大变化,毕竟汉子行径没规没矩之外,黑黑的脸蛋,小眼睛炯炯有神转动个不停,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人。
“白老儿,如果我们这八个人里有人在天启乱世推波助澜,操纵一切,你怎么也不该怀疑到我身上来。论年岁,我比你小了好几轮,论修为,我估摸着也都快垫底了,我李素哪有那能耐啊!”
白老儿半信半疑的看了一眼黑脸汉子。
青花犹不死心追问道:“那你怎么会是唯一一个知道张秉烛死因的人?”
汉子怅然一笑,因为我也走了六千里,也曾明月当空,彷徨呐喊过。
张公子远远跟在燕国大军后面一路北上,虽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多年,身体素质方面远比不上这些训练有素的将领士兵,但好在张公子出来时没忘了带银子,骏马换了一匹又一匹。去北方是去北方,可张公子的初衷却不是身无分文跑到这北方战场吃苦来的,烟云城未破之前,一路吃香的喝辣的,看了好多燕京城里看不到的新鲜玩意,没有碰到许应白之前,张公子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虚此行。
燕国朝堂上下估计除了老首辅,谁也没想到国土面积只有半个燕国大的狄国会主动来犯,兵临飞雪城,还只用了半个月就破了飞雪城。这都算了,最让燕国将领诧异的是狄国领军到底是用兵如神,还是个愣头青,大战之后休整补给都不顾,又偷偷摸摸火速拿下了烟云城,一点风声都没透露,打法更是彻头彻尾的狠辣。
事实证明这位狄国将领挑对了时候,挑在了燕国百万大军集结东征和南下,战况激烈,如火如荼,燕国铁骑委实抽不开身的情况下发难,不然就一个区区小蛮子,也敢以下犯上。北方最重要的中枢城市破了,可张公子却还幼稚的觉得狄国不自量力,不知死活,这一刻,虽然不曾上过战场,也不曾进入仕途的张家公子按耐不住血液里的兴奋,燕京里虚度韶华十年,被迫自污的浑浑噩噩不得意,终在烽火狼烟,金戈铁马下焕然新生,我张秉烛不该如此!
六千里的游历,张公子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当年与母亲抱头痛哭,身不由己的那种无奈更令他忿恨,我凭什么要身不由己。
明月当空,张公子留宿在荒郊野外,前方不远处燕国大军扎营休整,稀稀疏疏的灯火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跟了这么久,他对自家大军充满了信心,感慨自己要是出生得早,定要投身沙场,奋勇杀敌,建功立勋,名留青史。
张公子还在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时,却不想一个猴头猴脑的黑影子探到了他的身边,刚还昂首挺胸,立志报国的张公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是人是鬼啊!”
黑影子慢慢不说话,朝张公子走来。
张公子吓得跌倒在地,看着那黑影轻飘飘的如荡在空中,裤裆一热,眼泪扑哧扑哧直流,黑影暗骂一声,“什么味,这么骚。”
张公子还在那哆嗦着,黑影走到张公子身旁蹲了下来,看着张公子吓得六神无主的一张脸,嗤笑一声,“胆子这么小,骑着这么好的马,穿得也不错,看来不是奸细。”
张公子擦了擦眼泪,看着这个不速之客,长得挺嫩,穿得倒也寻常,一看就没什么来头,刚想骂一声狗娘养的,再定睛一看,月光下,黑影里的少年腰间悬挂着一把佩刀。
张公子再次懵了,小心问道:“大哥,您是哪条道上的?”
燕国南北两地虽然都有正统的雅言,但在口音上却存在不小的差异,张秉烛出生名门,见识广,后面又厮混了十年,什么人都碰到过,机灵的他一路走到这北方,操着口不太纯正的北方话跟人打交道,倒是没出现过什么纰漏,但是,不幸的是他碰到了个比他更机灵的家伙。
少年坏坏一笑,站起身踢了一脚张秉烛,看张秉烛装作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模样,笑道:“你要再不起来,老子现在就砍了你。”
张公子嗖的一下从地上窜了起来,裆下还湿湿的,看着这个不知来历,也分不清好坏的男子,他悄悄往后挪了两步,抬头对上那笑意盈盈的目光,他哂笑道:“大哥,您……”
少年骂道:“谁跟你大哥呢?在这里乱叫,鬼鬼祟祟的,有什么企图。”
张公子讨好般弓着身子,低着头说道:“误会,误会,在下就是经过此地,留宿一晚,不小心撞上了大哥您。”
少年闻言蓦然拔出佩刀,张公子再次跌倒在地,月光下,明晃晃的刀身映射出张公子那张面无人色,几近绝望的脸,脖子好像也有些凉意。
少年用刀身拍了拍张秉烛的脸,冷声道:“再问你最后一次,什么来头,不说的话就下去和阎王爷说。”
于是,生疏了好几个月的张秉烛,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口头禅。
“家父张浩然,我是张家……”
张秉烛还没说完,少年就收回了刀,激动地拍了拍手,赶紧扶起了张秉烛,也不在乎张公子被吓得失禁的狼狈,连声道:“原来是首辅大人的公子,误会,误会。”
张秉烛欲哭无泪,早知道这么管用,你他娘的倒是早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