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一年，林小牛出生了。
至于为什么叫小牛，因为家里还有头耕犁的老牛，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老爹是个目不识丁的屠子，娃娃下地的一瞬间，老来得子的林屠子手足无措，比第一次拿刀宰牛还要紧张，哆哆嗦嗦只顾着喊：“老天爷诶，俺当爹了！”
林家在草原上只是个小门小户，哪怕林小牛父母二人都是出了名的勤快本分人，可在这片草原的主人李员外眼里，那也只是两个比较老实的长工，一个月该去账房领几吊钱就是几吊钱，多一颗也不行。不过这个刻薄的地主爷也有大发慈悲的时候，竟对林母私下里用李家的羊奶喂养林小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兴许是打小就喝羊奶长大的原因，林小牛在同龄人中个头窜得飞快，饭量也出了奇的大，一顿饭能比过两个成年劳力的量。十岁时，林小牛个头已比驼着背的老屠子高出大半截，成了草原上最壮实的后生，和同龄的孩子们在草原上摔跤，那是一顶一的好手，要不是顾及还有几个大户人家的子弟，林小牛这个同辈之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一身神力，以一挑十不在话下。
林家过得清贫节俭，无奈林小牛这犊子饭量实在太大了，一顿不吃个两三两白米饭，不出半个时辰必要喊饿，老屠子心疼娃儿，宁愿自个挨饿，一顿省下大半碗也要供小牛吃好喝好，嘴上还说着在李员外那吃过员外赏的糕点了，不饿不饿。直到有一天，饿得两眼昏花的老屠子下刀砍肉一个不稳，刀起刀落，一截指头就这么没了，鲜血直冒，十指连心，钻心的痛险些让年近花甲的老人一倒不起，后大病一场，也丢了活计。经逢此难，林母咬咬牙，一狠心跪在了李家门外，求李员外给自家娃盘个营生，满头银丝的妇人一跪就是两个时辰，在那位华服老人走出来时，用最后的力气作了保证，“俺家娃吃苦耐劳，定不会白吃老爷的。”
就这样，林小牛留在了李家，接替了林老头。
天启十六年，天下兵荒马乱，这座西蜀古都的偏僻小国终究还是给人盯上了，邻国狄国举兵来犯，十万大军兵临边境，黑漆漆的一片，如那乌云遮天蔽日坠落人间。云霜王朝盛世时，陈国也不过是那位九五至尊明升暗放陈国先主下封的一块藩地，如今王朝破灭，大起争端，陈国现任君主自认为不比先主贤明，不求进取，守成已是勉强。当下国力鼎盛，兵强马壮的狄国大军压境，皇宫里的年轻君主听闻边关告急，大惊失色，顾不得君主威仪，一屁股坐在那龙椅之上，好半天才喃喃自语一句，“陈国危矣。”
朝堂之上百官进言，主战派陈词激进，宁可来个玉碎也不愿一兵不发，想要我陈国国土，岂可不留下你狄国大半儿郎，区区十万人马真当我陈国无一战之力？瞧不起谁呢。主战派说这话的底气仰仗于陈国地势险要，境内多高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再说，陈国虽然不好扩张侵略，但十三年的天下战乱也早已养兵十万，屯兵西河府，以备不测。
保守派自然也有一番说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主要的还是察言观色，龙椅之上的年轻君主没有半点心气，他们这些官场沉浮几十年的人精顺藤摸瓜，先说战一打，苦的最终还是陈国百姓，赋税增重不说，哪里忍心看着陈国百姓投身沙场，死于乱军之中，那狄国军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明显是有备而来，即便最后战打赢了，陈国还不是一样损失惨重，与其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还不如为陈国数万子民着想，与那狄国蛮子先议，满足所求，这样，陈国才可能保全国土，大王也算是忍辱负重，当世明君了。
主战派那位沙场几十年的老将军一听这话，猛摔朝牌，破口大骂：“卖国贼，陈国有你，才是真的危矣！老子一刀砍了你！”
要不是身后一干人等拖着，这位性情暴烈的老将军就不只是唾沫飞溅，而是将沙场几十年练就的戾气全撒在了这位保守派臣子身上。
保守派大臣也是铁了心主降，料定朝堂之上有天子在，只要顺着天子的心意走自己脑袋就不会有事，索性耍起了横，也不退让，将脖子一伸，大喊道：“老匹夫，来，有本事就来！不来，你是我儿子。”
老将军气极，就要冲出朝堂去夺那亲卫佩刀。
年轻君主左右为难，看着众臣陷入争执当中，只觉得更加绝望，战还未打，自家已经乱作一团，人心不齐，还有什么好打的？他呵斥一声“够了”，又伤感道：“孟老将军，尚能战否？”
老将军愣在原地，昂首挺胸，豪气道：“有何不可！”
保守派一股肱大臣急忙跪下，沉声道：“禀陛下，孟老将军年事已高，恐不复当年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是好？且让老将军挂帅，不是在让狄国笑我陈国无人可用，断不可意气用事，望大王三思啊！”
言辞诚挚，遂潸然泪下。
老将军冷笑一声，质问道：“我不行，你周明遮上就可以了？”
名叫周明遮的大臣避开老将军审视的目光，只是对年轻君主再次叩首行礼，不再多言。
朝堂之上，保守派大臣见状纷纷跪地，一同发声：“望大王三思啊！”
“好，好，好！”
孟老将军给气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年轻君主以手撑额，好半天，终是下定了决心，从那龙椅之上缓缓站了起来，肃然道：“打就打。”
天启十六年冬，陈狄两国大军于陈国边境陈塘首次交战，陈国伤亡惨重，孟老将军气血攻心，昏倒过去。
天启十七年春，狄国攻势再次猛烈，陈国大军不敌，退兵千里，死守阳关，又在各地征兵买马。
天启十七年秋，林小牛已是草原上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小伙，身高八尺有余，高大魁梧，力大无穷，弯弓盘马样样不在话下，一箭百米不偏不倚，驯服草原最傲的马，而最生猛的一次，则数将那草原上一头发了疯的成年公牛硬生生攥在了原地，一拳下去，砸得公牛当场昏厥。
十七年过去，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李员外的确更加老了，活一天，少一天。几个太太相互之间勾心斗角，私下里斗得不可开交，一方面，盼着老东西赶紧撒手人寰，一方面，为了家产也顾不得吃相难看，只差没有私通外人插足进来。十几个儿女在李员外病床前孝顺得不行，看似人生圆满已无大憾，可能有偌大一份家业的李员外哪怕再老，也是个老人精，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明白得很，兴许很早以前老员外就料想到了今天种种，才会对当年一个长工的儿子生出一点恻隐之心。
这七年里，李员外还能下地走动时，丝毫不掩饰对那高大少年的欣赏，曾当着李家上上下下上百人许诺，“林小牛，你小子愿意换个姓的话，我就认了你这个干儿子。”
只是林小牛一根筋，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给他当场拒绝了。知道消息后的林屠子，又喜又气，嗫嚅着嘴，骂林小牛不识好歹。
好像从这以后，李员外才真正老去了。
天启十八年春，阳关再次告急，陈国人心惶惶，朝堂之上争执不断，年轻君主仿佛一夜老了十岁，各地强制征兵交粮，每家每户，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人。春末，李员外不省人事，大限将至，几个太太为了争夺家产拉帮结派，而曾被老员外最看重的林小牛更是成了几个太太重点拉拢的对象，各种法子层出不穷，同年，林小牛告别老父母说要出去见见世面，背着李家人悄悄出走，远赴边关，投身沙场。
有李家的庇护，林小牛完全不用涉身险境，不知是正值年少有一腔热血报国，还是不愿卷进李家人的权斗中。总之，这个高大的家伙参军的第一天，就因身材异常威猛受到了特殊待遇，被调遣到了当朝大将军陆义从手下的飞骑军接受秘密训练，当时这个家伙不明所以，还傻乎乎地问那典军校尉，饭管不管饱？
饭当然是管饱的，陆义从是什么人，陈国十万兵马总指挥，孟老将军的得意门生，在老将军溘然长逝后，成了主战派的领军人物。陆义从十五岁从军，沙场点兵三十年，熟读兵法，武艺高深，也是陈国士兵心中的魂，在孟老将军逝世后，一度挑起大梁，转守为攻，逼得狄军退回陈塘关外，最著名的一战要数中秋夜袭狄军军营，陆义从亲率一千亲卫打了狄军一个出其不意，烧了狄军粮草，还将狄国大纛一刀斩落，给陈国大涨士气之余，又赢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林小牛所在的飞骑军正是陆义从秘密训练的亲卫，而这个块头大，力气也大的家伙在人群中是极为扎眼的，陆义从亲自点兵时，一眼就瞧见了林小牛。
“你叫什么名字？”
陆义从走到林小牛身前，仰着头看这比他这个七尺男儿还要高上不上的少年，甚是惊讶，像是发现了一块宝。
林小牛一点都不含糊的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陆义从微微一笑，再次问道：“可会些拳脚功夫，有没有胆子随我上战场杀蛮子？”
林小牛有些脸红和拘谨，低着头说：“功夫没得，只会些蛮力活儿，但胆子有，要杀得蛮子屁滚尿流。”
没有念过几天书的少年，第一次听到外敌来犯，那一刻就做好了准备，誓死报国。
陆义从放声大笑，好小子。
天启十八年春，陈国出现了一位肩扛两锤的小将，生得高大，霸气威武，一锤重达两百斤，挥舞起来，狄国士兵避之不及，一己之力，独挡一方。
天启十八年秋，庆功宴上，林小牛力扛千斤鼎，经历了战争洗礼的少年目光闪烁，望着星空，立下豪言：“有我林小牛在一天，陈国国土就分毫不少，给我一万人马，这就杀出陈塘将那狄国蛮子打回老家。”
这一晚，林小牛喝得有些醉了。
天启十九年冬，陈国大军主动打开城门，与狄国大军在陈塘关外野鸡渡附近展开伏击战，林小牛一战成名，凭借对地势的把握靠着一万人马与狄国主力军周旋，以伤亡两千人的代价坑杀狄国三万人，又为陆义从率领的奇袭军攻入狄国军营，手刃狄国西征大将军拖延了时辰。
边关告捷，陈国新君主龙颜大悦，听闻林小牛年少扬名，亲自颁旨为林小牛加官晋爵，册封为骠骑将军。
可是二十岁都不到的将军！
天启二十年秋，狄国再次征调十万人马增援，来势汹汹，势必要将这西蜀古都小国一举吞并。
天启二十年冬，大将军陆义从不幸战死沙场，死在一白袍将领银枪之下。
刚举行完成人礼的林小牛来不及伤感，便匆匆赶赴战场，时年朝堂之上保守派煽风点火，说边境大战连续不断，国库空虚，百姓民不聊生，久战不胜，不如议和，再做对策，又说边关大将拥兵自重，存有二心，京都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说骠骑将军天生神力，武帝下凡，威望过高，即便未有谋反之意，也已具备谋反之力。新君主久居庙堂，听信谗言，连下三道圣旨，派遣这位大臣上前线担任督军使。
只可惜林小牛资历尚浅，一朝权利便被架空。
天启二十一年，陈塘城内生了一场瘟疫，先是家禽无故死去，随后蔓延至城中百姓，波及陈国军队。打定主意一兵不出的保守派大臣直接弃陈塘，再次退回阳关，同时又命只率两万亲信却已退敌万里的林小牛鸣金收兵。
林小牛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拒不退兵，边关形势风云变幻，人心动荡不安。
斩落陆义从的狄国白袍将领用兵如诡，三次诈降设伏引诱不成，退是真的退，与此同时也在损耗林小牛士气，不管林小牛帐外如何叫嚣，就是不肯与之交战，知道这位生得高大的小将军是为报恩师之仇，却偏偏不肯遂人心愿，悄悄从两翼调遣大量人马进行包围，只待林小牛中计。
天启二十一年秋，陈塘城内乱作一团，军队决裂，保守派大臣作壁上观，不仅不派兵支援，还断了粮草供给，林小牛大军士气低落，无奈将军誓死不归。
中秋月圆，白袍将领终于答应来一场捉对厮杀，大环水域，两骑骏马迎面相撞，一身白袍的狄国将领一招不敌，被那大锤砸落下马，一命呜呼。林小牛定睛一看，才发现，不过是个替身，随后，又有上百身着白袍的狄国士兵陆续现身，白袍将领却不知身在何处。
林小牛军营外，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曲子，闻者落泪，思乡之情泛滥，久日作战却因一曲军心溃散，却不知多年前，狄国军营同样也有相似一幕。
白马之上，白袍将领神情冷漠，一个在狄国前任西征大将眼里不出三月即可拿下的西蜀小国却整整打了五年，真是可笑，今天他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举攻破陈国国都。
战斗持续一整夜，一夜不太平。
林小牛浑身鲜血归来，却只见军营已成一片废墟，那位约定好决一死战的白袍将领拿着一壶酒，恭候多时。
年轻将领生得俊朗，一双凤眼尤为出奇，看着面露绝望的大个子，面带微笑道：“你就是陈国骠骑将军？不过如此。”
林小牛两行血泪沿着眼角滑落，悲怆道：“我这一生幸有父母养育成人，又得遇两位贵人，一位让我能够活到走出草原，一位知遇之恩，永生难忘。所以，我不愿意染指老员外家的内斗，所以，我才要一意孤行，非要宰了你这卑鄙小人。”
说这话的同时，林小牛已将一双大锤握在手中，慢慢向白袍将领逼近。
白袍将领喝了一口酒，慢悠悠提起一旁的白缨银枪，嗤笑道：“就凭你？有勇无谋的家伙，告诉你，城已经破了。”
林小牛顿在原地，难以置信，吼道：“不可能，我只带了这两万亲信过来，城内至少还有十万大军，怎么可能一夜城破！”
白袍将领站起身，枪尖沿着地面划出一条小沟，边走边道：“怎么不可能。”
“我许应白让你做个明白鬼，今天，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