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含混地糊弄过去。
女人掖了一下搭在肩头的大花披肩笑了:“舜晖啊,哪能把小女朋友藏得嘎好?不会有啥见不得人的吧?”
她在笑,可我分明她的眼中看到“你从哪里牵回这么一条狗来”的不屑。
尖利的眼神与语气让我有被刺痛的感觉,不过很快转念庆幸:还好不是真的要进他们家的门,要不然我还不成了台语长剧里的苦情女主?被婆婆威逼陷害,被老公误解抛弃,跳海失忆凄风苦雨三百六十集……
我入戏地打了一个寒噤,还没开口,一条修长的胳膊轻轻揽住了我,语气和动作一样的浑然天成:“小岑过惯了简单日子,不太习惯背景太深的人家,今天我是好不容易才说服她过来的。”
搞得我多拽似的!不过这话我听着舒心,简单自由率真且视金钱豪宅如粪土,我从乡土剧女主一下子上升为偶像剧女主!
我决定沿着这条戏路演下去,不卑不亢地笑着说:“阿姨您好,我就跟舜晖说时间太晚了,可他坚持要我过来,深夜拜访,打扰了。”
边上的男人好像斜了我一眼,估计没想到我与他配合得那样默契。
女人似笑非笑“哼”了一声:“是啊,舜晖顶顶孝顺爷爷了,爷爷要看,再晚都要带回来的,舜晖,对吧?”又皱皱眉:“这里风嘎大,哪能不晓得扶爷爷进屋去说话呢?”
“美琴啊,这里空气通透,是我让他们过来的,既然来了,一起喝杯茶吧。”老人语气平和朗声招呼。
女人甩头走了过去,我和淩舜晖也围着圆桌坐下。
圆桌上放着成套的功夫茶具,几盘精致的苏式小点心,老人亲自娴熟地布茶。
明前碧螺春的香气素淡幽净,只是我不敢再往肚子里放水,捧起薄瓷的小茶盅浅浅抿了一口。
一个精练朴素的中年妇人匆匆跑了过来,走到老人面前说了句什么,老人眉毛一抬,面露喜色站了起来。
“你们先聊,我接个电话。”他离身时又嘱咐一句:“舜晖啊,招呼好宁小姐。”
淩舜晖站起来所有所思地望着老人的背影,很快恢复悠然,走到老人刚刚的座位上布茶。
他身后花木疏朗,恰似浅浅淡淡的墨影,衬着他在夜色中更觉轮廓深邃的脸,也像是画中人。我看着他修长白净的指节拈起深褐色的紫砂扁壶,从容不迫地转动手腕,茶香飘散着细洁热气汩汩流进杯沿,只觉得愈加恍惚。
对面尖细的的女声让我一下清醒过来:“宁小姐嘎年轻,还在上大学吧!”
“哦,我大学毕业了,在电台做主播。”我赶紧说。
“你这样的出身能在电台找到工作?倒真是不容易啊。”她的惊讶很夸张。
但凡像样点的单位都少不了几位皇亲国戚,可像我这样勤劳朴实谨小慎微的员工难道就不需要?没了咱们,苦活累活谁干去?更何况,我是凭着真才实学考进去的。
我定定神,坐直了迎向她鄙薄的目光:“进电台也没那么难吧,我是S大的优秀毕业生,招聘的时候面试笔试都是第一名。”
S大虽然不比北大清华,但也是绝对的全国知名学府,女人眨了下眼睛又笑了:“是吗?我就说吧,舜晖看上的女孩,哪里会是那么简单的。”
她的话显然也没有那么简单,我只好笑着装傻:“谢谢,您过奖了。”
淩舜晖递过茶杯的片刻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深夜的风像沁凉的水漫了过来,他低低地咳了几声,克制着不让声音发出来。
站在旁边的敬伯一贯沉静的脸上掠过一丝忧心:“舜晖,近来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定期复查?”
“很好,这个季节,有点咳很正常。”淩舜晖憋着一口气说完又咳了起来,像是有凉风灌进了嗓子。
看来他的哮喘不是一般的严重。
“哦呦,侬不要紧吧!哪能咳得嘎厉害!”女人瞪大了眼睛高声说。
倒好像提醒我了,我侧身抚上他的背装模作样拍了几下,顺便问候了一句:“没事吧?”
既然要演,就得演得逼真到位,我又端起一杯茶,轻轻吹凉了递到他面前。
他越忍着,反而咳得越厉害,话都说不出,只是摇摇手。
“舜晖啊,自己身体最要紧哦,嘎卖命,身体弄坏了可就得不偿失了呀,”女人丹红的指甲划着茶杯的边缘,语气仿佛苦口婆心:“ 你现在已经坐到这个位子了,爷爷又嘎信任你,可以了!心不要太急,慢慢来……”
她语气里的关切非常空洞,反而有一种冷嘲热讽的意味。
哪里像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关心,甚至不如敬伯这个下人。
“我很好,谢谢姆妈费心。”淩舜晖抵着胸口,气终于顺了一点,语音里也没有半分感激。
我从小没有了母亲,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母亲与自己的孩子,绝对不应是这样的疏淡,凭直觉判断,这对母子绝对有问题。
“我是担心你啊,为了一个总裁的位置,赔上一条命可就不值得了。”女人嘴角撇着一丝冷冷笑意转向我:“宁小姐,你晓得的吧,舜晖的身体,可是一点劳累不得的,医生说如果复发,可就讨厌得不得了啊……”
“敬伯,麻烦你再去打点热水来。”淩舜晖似乎是无意地抬高声音说了一句,女人停了嘴看看他,眼神里竟然有几分挑衅。
“我知道他的哮喘很严重,他一直用的……那个进口药效果不错。”我有点吃力地说,刚刚他告诉我的药名已经忘记了。
女人突然不说话了,深深看我一眼,眼底好像划过一道得意的欣喜,然后扭转头去,冷笑着看着淩舜晖。
“姆妈对我的身体,好像比对大哥的案子更感兴趣啊,美国那边的律师听说已经答应辩护,先恭喜了。”
淩舜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掏出手帕按了按嘴角,又怡然地端起茶壶将一线茶水高高倒入浅口小茶盅,竟然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只要大哥没事,位子始终是他的,只是您认为……”他沉吟一下,嘴角漾开一抹极浅的笑意,“出于对淩尚声誉的考虑,爷爷还会再让他抛头露面吗?”
又是毫无暖意的笑容,犹如映在雪山壁上的一道寒光,熟悉的寒意让我条件反射地凛了一下。
“呯”地一声脆响,女人重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热水爬过她艳丽的红色指甲,她的脸色却极灰败:“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算计着舜泽,你早就盼着他出事……”她突然噤声了,不甘地甩了一下披肩,突兀地站了起来。
原来是淩董事长从水廊步履轻松地走了回来,她低下眉眼殷勤地扶过老人就座。
“舜晖啊,刚才接到你姑姑的电话,说是你表姐的机票已经定到了,预计五天后离开日本,”老人满脸喜色,“从得到消息到现在一个多月,真是煎熬啊,还好,吉人自有天相啊!”
淩舜晖的手腕颤动了一下,水流在茶盅杯口四散溅开,滚烫的沸水溅到我的手背。
还好只是很小的一滴,我没有声张地轻吸一口气,极其不满地看看他。
他毫无察觉,似乎已经怔住。
敬伯也一脸高兴地附和:“董事长,您做了那么多善事,菩萨也会保佑凌家啊。”
我想起了一个多月前那场九级大地震,看来是凌家有人被困在日本,现在终于顺利脱险了。
“这个丫头,放着老公不管,孩子又不生,跑来跑去的干什么,这次回来,说什么也要让她收收心!“老人带着点宠溺的语气轻声自言自语,又转向淩舜晖:“舜晖啊,过两天陪我去西园烧香还愿。”
“是,爷爷。”淩舜晖站了起来,他的声音竟然也有些发抖,我好奇地抬眼望向他的脸——虽然没有笑容,但萧索的寒意已经全然不见,眼中一道明亮温暖的光芒,像是冰雪消融后,阳光下灿灿流淌的金色溪流。
那样的眼神,似曾相识。只是我还没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女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她怨毒的表情早已抹上了浓浓巧笑,关切地扶着老人:“爸,这么高兴的事,等伊回来好好庆祝,不过现在夜深了,您该早点休息了。”
老人看上去精神矍铄没有丝毫倦意,倒是我扛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老人立刻嘱咐淩舜晖:“看来宁小姐累了,舜晖,你送宁小姐回去吧。”
转而还向我道歉:“今天仓促,没有好好招呼宁小姐,下次一定请宁小姐好好坐一坐。”
声名显赫德高望重的淩尚集团董事长亲自向我致歉,我真的是发自肺腑地感到受宠若惊,连忙说:“哪里,能来府上拜访,是我的荣幸。”
真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来观览这样私密的园林,而且还有幸看到一幕豪门世家明争暗斗的好戏。
我都开始搞不清自己是演戏的还是唱戏的了,可乐的带来的兴奋感已经过去,越来越浓的困倦让我又打了几个呵欠。
不管怎样,今晚的这出戏,总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如释重负地赶紧告别:“爷爷再见……”
还没说完,那张红艳却纹路深刻的嘴巴开始一张一翕地晃动,我听见她说:“这么晚了,还回去做啥,留在这里住一晚也没关系啊,再说,舜晖的身体今天可不大好,咳得让人心疼,正好有个人在身边照看一下。”
我朦胧的睡意像退潮的海水一样 “刷”地消失无踪,什么!她的意思是……
老人似乎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反驳:“舜晖的身体,倒是最好有个人在边上,不过……还要看宁小姐是否方便。”
天哪!我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啊!
我求救地仰头,淩舜晖目不斜视站在我身侧,突然躬下身子又一阵喘咳。
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又咳上了,我怎么办哪!一个“不”字说出来好像怎么都不妥。
“这么晚了再把客人送出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再说,舜晖你不是和爷爷说好,年内要结婚的吗。”
尖利的眉峰弯成了促狭笑容,仿佛在等待着一场好戏的上演。
她什么都知道!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拙劣可笑蒙混过关的小丑!
演成这样,还真的有些沮丧,不过我已经顾不得了,只想着怎么才能全身而退。
可是淩舜晖温和平静的声音让我彻底幻灭:“小岑,那就麻烦你,今晚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