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尽头的那扇木门宽阔厚重,黛黑的屋瓦融入了夜色中,也看不出多高,雕镂花窗的粉墙掩映在绿烟似的垂柳间。
无端的想起那句: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门前高高挑着宫灯形状的路灯,映着门楣上的石碣透亮生光:“淩宅。”
每一个浑厚笔墨都像一根粗硬的黑石,向着我的心头沉沉地压了过来,我踟蹰着在门檐下站住了。
“怎么?改变主意了?”仿佛看出我的胆怯,淩舜晖并没有叩门,也停在檐下垂头看我,夜色中一双眼睛灼灼发亮。
借着还有几分胆气,我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认输,抬头看着门楣装作若无其事:“这上面的刻字有些年头了吧,这么巧,你们家和状元家正好一个姓?”
他并没有抬头去看那刻字,只轻描淡写一句:“这本来就是淩家祖宅。”
我不觉倒抽一口冷气,祖上是状元,现在是巨商,这样门楣光耀荫庇深厚的人家,是我可以去搅浑水的吗?
路灯下他的影子罩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倒退几步,从他的阴影里挣了出来。
他没有动,逆光中只有幽亮的眼光如寒星闪烁。
“为什么是我?”我实在不敢再想得那么简单,“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没有为什么,只是正好,你出现在我面前。”他不假思索地说:“我祖父今天突然从上海回来,我答应了他八十大寿前会把女朋友带给他看,再过半个月就是他的寿辰,我总不能说还没找到。”
我越发觉得问题严重:“那今天他见了我,接下去怎么办?”
“我会处理。”他还是很快接口,“宁小岑,放心,每走一步,都会有相应的报酬,你绝对不会吃亏。”
俨然谈判桌上签订条约的语气,冷静地让我也镇定许多。
我需要那单广告。
周蕊蕊前天回老家了,房租落到我一个人头上,房东偏又提出要涨价。其实,岂止是房租在涨,除了工资什么都在涨,我又一直想让外婆把馄饨店歇了好好颐养天年……还有,住了那么多年低矮潮湿的平房,我一直心心念念想买上一套有阳台的公寓,不用太大,够我和外婆住就行,那样外婆的关节炎说不定也能少犯几次……我一个工作才一年多的小合同工,生活与梦想就像蜗牛背上的巨壳,沉重地让人步履艰难。
可是,今天这样的事情,让我有一种出卖自己的耻辱感。虽然,他并不需要我真正出卖什么,无论身体,还是感情。
我心上起起落落,咬着唇没有出声。
“如果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毕竟,找个替代品,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淩舜晖并不打算给我太长的思考时间,“当然,光玺城的冠名我会交给助理去决策。”
后半句话让我一震,交给别人去决策,那么我的鬼节目绝对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该死的商人,眼里果然只有利益与交易!
我不敢抬头,狠狠瞪了一眼他胸前刚刚让我心软的褶皱。
“淩尚与各类媒体的合作,一向是长期与稳固的。”他又仿佛无意识地加了一句。
我的手越握越紧,掌心已滋出一层薄汗。
他不再说话,悠闲笃定地倚在门边,似乎在饶有兴味地等着我的决定,就像一个胜券在握的赌徒,关心的只是自己将以怎样的姿态赢得最终的收益。
而我只是那个砝码,我的存在本身毫无意义,只是看他如何运筹而已。
最严重的后果……好像也就是把我娶进门吧……可是,一入侯门深似海,这般幽怨的繁华怎么都不像是我的命。
舞台太过豪华,怯场在所难免,不过终究只是演戏,我又何必想得太多?
或许上了舞台,我便可以一如既往地挥洒自如。
我紧握的手掌终于摊开,脚下向前挪了几步:“我,可以全身而退,对吗?”
“当然,”他答得非常干脆,却又眯起眼,低下头稍稍向我前倾:
“除非,你入戏太深。”
“绝对不会。”我立刻仰起头直视他,语气一半挑衅一半疑虑:“只是凌先生,我一无身价二无背景,要担任这样重要的角色,本色出演恐怕交代不过去吧?”
“这点不用担心,对于我爷爷来说,只要是个女人就行了。”他很快站直了身子,又补充了一句:
“对于我而言,也一样。”
居然毫不避讳直截了当,淡淡的嘲讽顷刻刺穿我的自作聪明。
我顿时为自己的微不足道感到无比的坦荡,挺着胸膛走上一步:“那么,凌先生,合作顺利。”
淩舜晖平静地整整衬衣,转身叩响大门。
开门的中年男子见到我微微一怔,马上回复自然躬身退到一边引路。
淩舜晖叫了声“敬伯”就径自往前走,并没有刻意关照我的意思。
我反倒觉得自在,尽情打量着院子里的繁盛葱茏的花花草草。
离门前不远的那一架紫藤开得正好,串串的花穗如瀑布逶迤而下,在月色中流淌着梦幻般的紫白色薄光,倒让我想起外婆小院里的一架葡萄藤。
只是外婆的院子里绝没有养着睡莲的大青花瓷缸,也没有那样的几进院落,穿过一间又一间宽阔空荡的大屋,里面豁然一大片水塘,架着玲珑屈曲的小桥。
我走在狭窄却平整的桥面上,木叶清新的气味与花的甜香融在一起,隐隐的还有些丝竹的韵律。
“舜晖,先生请你们到水榭去。”
如果这个敬伯换上一身青灰长衫,再叫一声“少爷”的话,时光简直就像倒流到了七十年前的深宅大院,我浑然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
闯入这样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也许,我注定迷失。
水塘那边是一个轩敞的亭榭,四面落地木窗大开,正中放着红木圆台圆凳,临水的摇椅上闭目躺着一个老人。
他穿着旧式的对襟褂子与长裤,我认出那古朴的色调暗纹应该是香烟纱,很早以前外婆有几件压箱底的旧衣,每到夏天就拿出来穿,说是最轻薄舒爽,只是现在已经找不到这样的质料了。
刚才的丝竹之声也清晰起来,原来老人身侧的凳子上除了一杯清茶,还有一个极为老式的收音机。
清绵的弦乐中有人在哀哀地唱:
“我指望有情人终能成眷属哇啊,想不到美满姻缘两啊——拆开。”
“楼台会。”我脱口而出。
摇椅上的老人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神却有沉淀世上一切尘埃的透彻,他看看我,露出一个圆融的笑意。
“爷爷,这里凉,我们进堂屋说话吧。”淩舜晖恭恭敬敬地说。
我站在淩舜晖身侧偏后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爷爷您好。”
老人“嗯”了一声站起来,很随意的招呼:“过来坐吧。”
敬伯已经摆好椅子,淩舜晖也没有坚持去堂屋,跟在老人身后坐了下来。
这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人,就是淩尚的创始人,仍旧掌握淩尚最高权力的董事长——淩仲甫。
现在他只像个悠然安居的闲散祖父,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孙子第一次带进门的女伴:“舜晖,这位就是你两个月前认识的女孩?”
“是,爷爷,她叫宁小岑。”
我微垂眼睑展露笑颜,这样的人家应该喜欢低眉顺眼笑容可掬的女孩。
“宁小姐也喜欢听越剧?现在的年轻人,爱听戏的不多啊。”
这位商场的风云人物言辞亲和仪态松弛,眼神间却不失睥睨天下的威严。
我乖顺地回答:“是的,我外婆以前是越剧演员,从小我就跟着她听戏,这出楼台会是范瑞娟和袁雪芬的版本,我私下里觉得傅全香的祝英台唱腔更加凄婉动人些。”
江浙一带上点年纪的人大多爱听越剧,没想到我正巧能投其所好。
还真像一幕有备而来的戏码。
“哦?”老人斑白的寿星眉一挑:“宁小姐原来出自艺术世家,怪不得这么有研究。”
老人似是惊喜,我不确定是不是该告诉他我外婆现在只是个在街口开点心店的,于是偷偷瞄了一眼淩舜晖。
敬伯沏上了热茶,他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缭绕的热气没有洇入眼中一分。
既然他事不关己,那么我说出来也无妨了:“不是什么世家,S市的越剧团早就解散了,我外婆现在开了一家点心店。”
其实外婆在越剧团解散前就离开了S市,母亲生下我大出血过世后,外婆就把我抱回了她的出生地绿葭,那里她已经没有亲人,只有沿街的那座破败的老平房。她靠着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去跟一个下岗的国营点心店师傅学了几个月手艺,又把前屋改造成了一个铺面,申请个体执照开了家点心店。
我并不觉得这样的自食其力是一种卑贱,就像我也从未觉得财富鼎盛就是一种荣耀一样。
“是吗?那宁小姐的父母在哪里高就啊?”一个上海话的女声突然夹了进来。
我有些愕然地回头,从幽暗中晃进一个装扮华贵的女人,珠光色的粉底和红艳的唇彩已经掩饰不住她的韶华已逝,她的颧骨突起,眉峰挑得高高地看着我。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淩舜晖放下茶盅站起,也用上海话叫了一声:“姆妈。”
原来是他的母亲。
只是,在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礼貌的疏淡,却听不出丝毫亲情的暖意,眼神也是一样。
我突然感觉困惑,这个男人,好像对任何人都缺乏热情,仿佛一切与他,都不过是灰色的雾霭或浅淡的流云,哪怕,他们是自己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