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亚赫用蜂蜜酒沾湿指头,在地板上画了艘只有单桅的船。“比桨帆船要小多了,不过还是可以载上几十头牛马。”
“『鲁乌号』和『贝尔号』由道格拉斯指挥,现在出海工作去了。”
十岁的孩子不管对方是否理解,自顾自地说下去。
道格拉斯——是狼的意思。是绰号吗?
“我们在戈尔韦做生意。有很多国家的商船会来戈尔韦。我的侍从必须要会拉丁语和西班牙语,还有英格兰话。虽然服从亨利的命令教人不爽,可是不知道他们的语言,会很麻烦。要学啊。”
“美第奇一族的人都会说这么多国家的语言吗?”
“全部都会的只有我。”
“你全部都会?”
“对。教堂的神父教我的。”
“你很聪明吗?”
“为什么这么问?”
“拉丁语和西班牙语……还有什么去了?会说那么多种话的,不是魔鬼就是神。就算真的有,那也是疯子。”
“什么话!”葛兰妮轻瞪亚当一眼。“总之你要学会。去跟神父学。”葛兰妮仰望亚当,不容分说地命令。“还有我刚才说的罗盘和雅各的手杖的用法、操舵、操帆,还有用测定索和沙漏计算船速的方法。”
“什么叫测定索?”
“在固定长度打结的绳索。五年以内,你要全部学会。”
“这怎么可能?”
“然后跟米亚赫学会怎么包扎伤口。”
“我不要。”尽管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小孩子认真,亚当的语气却变得有些坏心眼。
“你学那些,然后教我怎么使用武器。我射弓还不太准。还要教我射矛。”
亚当叹口气,问:“为什么是五年?”
“五年过去,我就十五了。”
“你瞧不起人吗?这我还不会算?五年过去,我……我就二十二了。”
一旁的米亚赫在笑。他好像看到亚当偷偷屈指计算。
“不能立刻算出数字,在分配猎物的时候会吃亏。”葛兰妮也发现亚当用手指计算了。
“猎物?打猎的猎物吗?”
“我们营生的地方是海上。”米亚赫说。
“渔获吗?”
“笨蛋。”葛兰妮又骂。“捕鱼是渔夫的工作。等我十五了,就要拿下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
“你要攻打那里?”
“我要跟德纳尔多结婚。”
哦……,亚当声音虚脱地应道。
“欧弗拉赫提有船,可是没有美第奇这么强大的船队。我得从头打造才行。你是侍从,要帮我。”
亚当问秃头的米亚赫:
“葛兰妮要跟那家伙结婚?”
“没错。”医生愉快地笑了。“杜达立跟德纳尔多的父亲决定的。很棒的一桩婚事。”
“要变天了。”辛吉望向水平线说。
亚当也感觉到了。他以前生活的地方,是除了稀疏的灌木以外,只有草原和岩石的土地。从没有什么人工物这一点来看,也许可以说与海洋相近。在肉眼确认到之前,肌肤会先厩觉到大气的变化。而他现在就感觉到了。
这是离开阿尔斯特港口第三天的午后。天空变成了被绿藻覆盖的沼泽色。
视情况分别运用帆与桨,有时两者并用前进的桨帆船,到目前为止的航海都很顺利。亚当也渐渐习惯特技表演般的排泄方式了。船上没有厕所,船员都在黎明前坐在船缘,屁股朝着海上解决。
“克鲁湾就在前面了。如果能抢在暴风雨来袭之前入港就好了。”辛吉自言自语。
站在船尾舵手旁的杜达立·美第奇的声音响了起来:
“全员,全速前进!不要被暴风雨追上了!”
大浪仿佛要阻挡船只去路般高高隆起,紧接着一道浪涛斜斜地扑来,撞上第一道高浪,形成尖锐的三角壁,令船首高举向天。下一瞬间,船栽进浪涛深谷。亚当以为船只要被高高溅起的水花给吞没了。
被追上了。暴风打在滑轮、索具和帆桅上。漆黑的云层宛如袭击天空的亡魂,形成无数道皱褶,不断地向上聚拢,终于覆盖了头顶。苍白的闪光在天空劈出裂痕,雷声震耳欲聋。
“逆风了,把帆放下!”杜达立下达指令。鼓胀得仿佛吞下满月的船帆,把抓住帆索的船员甩了下来。
“关上舱门!”
为了防止淹水,在舱盖钉上条板。
看到辛吉等人的表情,亚当知道状况非比寻常。
“划啊!划啊!”船员从咬紧的牙关挤出来的吆喝声,听起来就像猛兽的低吼。
浪一道比一道更高。船被抬高十几公尺,然后倒栽葱落下。
虽然从亚当的位置看不清楚,但舵手正拼命操纵方向,避免船腹被浪涛直接打中。
船只正恐惧得陷入半狂乱,弹跳翻滚——亚当这么感觉。即使是遮天盖地的惊涛骇浪,只要顺利乘上去,就能安然度过。若是来不及,就会被威力有如崩塌城墙股的巨浪给吞没。正面迎上浪涛时所造成的冲击,完全就像是被岩石给砸中。
亚当无法确定友船“梅伊芙号”在哪里。
“停桨!”
杜达立的指令传下去,连击的鼓声停息了。桨被拉进船身。
“为什么不划了?”亚当问。
“有时不要抵抗海浪,委身其中比较安全。”辛吉喘着气说。“就快被海流卷走的时候另当别论。”
“稳住平衡!”
每当船身倾斜,船员们便全部往反方向挤去,努力维持水平。
杜达立走近亚当,抓住他的双肩说:
“你去船尾楼,葛兰妮拜托你了。”
通道上根本无法行走。亚当在两舷的划座之间,沿着中央通道像个醉汉股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朝船尾走去。
偶尔从浪头间露出的天空一片漆黑,前往船尾楼的路上,波浪和雨点有如无数的石砾般横扫而来。
划桨手以外的人,全部忙着用桶子捞起积水倒掉。
泡水的房间里,葛兰妮正被米亚赫搂在怀中。然后葛兰妮的怀里抱着鸽子笼。
“我来保护你。”亚当对葛兰妮说。“杜达立命令我来的。”
“真可靠。”米亚赫笑道。“看来是狄安凯哈特嫉妒我的本领,发动第四次攻击了。”
“弗莫利正在海底等着接收我们的灵魂呢。”
亚当应道,因为地板大大地倾斜,他抱紧了柱子。
“我没有航海的经验,要怎么样才能保护葛兰妮?”他严肃地请教米亚赫。
每当船只倾斜,米亚赫就随之滚动,同时灵巧地护住小女孩。
“如果船要沉了,就跳上卡拉哈。会有两、三个熟练的划桨手同船,你不必划桨,只要保护葛兰妮就好。你会游泳吧?”
“会。”
“如果卡拉哈翻了,就把葛兰妮拉上海面,什么都好,让她抓住木板。然后找到卡拉哈,把船翻正,爬上去。”
亚当没有自信,但还是点点头。
“暴风雨不会持续太多天。”米亚赫说。“我们已经来到克鲁湾附近了。只要海面平静下来,美第奇的同胞就会来救我们。”
“杜达立的船不会沉。”葛兰妮一口咬定。
米亚赫说了:“不管是谁的船,都有沉没的时候。好的船员,知道沉船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得救。葛兰妮,你也要成为一个好船员。”
“划卡拉哈的时候我翻过好几次,我知道要怎么浮在水面,不会溺水。”
米亚赫再一次笑,说“给你一些好喝的蜂蜜酒吧”,但蜂蜜酒壶掉在地上摔破了。
一名船员探头进来。
“杜达立下令,退潮了,这样下去会远离海港。我们正全力划桨逃进海湾,但要抵达贝尔克莱尔城的码头有困难,所以准备在克莱尔岛南岸的浅滩下锚。”
“似乎进入海湾了。”米亚赫从木板墙缝隙看外头说。
外头依旧一片漆黑,但可以从一边墙板的缝隙看见黑暗的深处有许多小火光摇曳着。
“是岸上的同胞看到我们的求救信号灯,燃起篝火引导我们。要朝那火光前进。”
“风雨这么大,火不会被浇熄吗?”亚当提出疑问。
“上头罩了皮帐篷。”米亚赫告诉他。
也许会触礁,米亚赫以淡淡的语气告诉亚当。“准备好承受冲击。就算船进水了也不要慌。在船完全灭顶之前,暴风雨就会停了。可以游到岸上。”
“外出打猎的我们的人,也碰上了这场暴风雨吗?”船员问。
“是道格拉斯带的船。”米亚赫应道。“暴风雨碰上他,也得乖乖听话。”
“与暴风雨联手袭击商船是吗?道格拉斯的话,很有可能呐。”
船员望向外头的小火光,埋怨道:“到时候修理起来又是个大工程了。”
轰声。紧接着雷光从头顶的木板缝射进来,让米亚赫的头瞬间亮了一下。光也照亮了破碎的酒壶。船员摆出无比遗慽的动作,用指头沾取积在凹处的甜酒舔了一下,离开了。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将身体往前抛的冲击袭来。亚当反射性地盖到葛兰妮身上。葛兰妮被夹在米亚赫和亚当两个人的身体间,就像贝壳里的珍珠般安稳。
没有不会平息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