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不知道过了多久,但突然间,船尾楼里充满了阳光。
阳光伴随着水佑,从木板所有的缝隙间灌流进来。
即使下了锚,船身仍摇晃得十分剧烈。
米亚赫抱着葛兰妮,葛兰妮抱着鸽子笼,来到船舷通道。
克莱尔岛背对朝霞遍布的天空,展现出平缓的棱线。亚当知道他们在暴风雨中度过了一晚。
后来亚当得知了岛屿的地形。北方是峭立的断崖,而东西细长的岛屿东端,有一座美第奇的城堡。再东边是广大的克鲁湾,西边则是大海。克莱尔岛就位在朝西打开的海湾处,像根楔子般将入口一分为二。
“费奥纳号”停泊在地势平缓的南岸前方。
没见到“梅伊芙号”。
杜达立大步走来,将葛兰妮抱上肩头。米亚赫连同笼子接下鸽子。
二、三十艘卡拉哈往“费奥纳号”这里划来。
风雨虽然平息了,但大海依然吼啸着。卡拉哈陷入浪头之间,又昂起船首,灵巧地爬上波浪,迅速回身闪避与去路呈直角打上来的浪涛,高高弹起,划桨手就像操纵着悍马的骑师。
航海的时候亚当没有晕船,然而看着飘摇移动的卡拉啥,他渐渐不舒服起来了。他对着海面呕吐。辛吉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背。
卡拉哈的浆手朝大船抛出绳索,前端的钩子陆续咬住“费奥纳号”的船舷。
“费奥纳号”的船员卷起绳索,将卡拉哈朝船舷拉近。船舷放下绳梯,卡拉哈的划浆手抓住在风中摇摆的绳梯尾端,在杜达立指挥下,先从战士集团开始下船。美第奇的人用游的也游得上岸,而战士集团是重要的货物,所以被视为优先。
亚当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不清楚自己的身分究竟是战士还是葛兰妮的侍从。
杜达立屙上坐着葛兰妮,站在船首俯视全员的行动,掌舵的狄恩扯着粗犷的嗓子四处下达指示。
载上战士的卡拉哈群不停地往返海岸与“费奥纳号”之间,每一次天空都变得更加明亮,破碎的浪头散发出白银的光辉。
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情涌上亚当的心头,令他不知所措。该说是伴随着安心的感动吗?等到危机离去以后,他才理解到那是强烈的不安。高地单调的日子,几乎不会碰上肉体危险。直到这时亚当才想,如果没有被交付保护葛兰妮的任务,他应该无法承受暴风雨带来的恐惧。杜达垃的一句“拜托你了”,让他变得勇敢。
一直以来,他关心的对象只有洛伊,洛伊却开始噘恶起他的干涉。亚当告诫自己不可以过度保护,免得连葛兰妮都嫌他烦,但是仰望着葛兰妮坐在船首楼的杜达立肩上,像只收拢翅膀休息的小鸟股安心,他感到胸口有点沉重。自己连看到摇晃的卡拉哈都会觉得不舒服,窝囊成这样,葛兰妮不信任他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想。杜达立的红发与葛兰妮的红发融为一体,纠结着在空中飞扬。柯尔塔【芬恩·麦克库尔的侄子,费奥纳骑士团的战士之一。据传是个飞毛腿,能与动物沟通,后来将费奥纳的英勇事迹流传给后人。】的头发化为火焰燃烧,妮欧芙【爱尔兰神话中,将辛吉带到异世界提尔纳诺的金发仙子,与他共度了三百年。】呐喊:来啊!——亚当想起古歌谣。是他即将脱离懵懂时,母亲为他唱的歌。柯尔塔是太古芬恩一族的英雄,死后成为森林之王,以燃烧的头发照亮黑暗。妮欧芙是妖精女王的名字。
亚当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流言说是母亲的雇主。雇主有妻子也有孩子。洛伊的父亲似乎不是雇主。洛伊五岁的时候,他们没了母亲。
卡拉哈群来回数趟,将所有的战士运送到海岸,接着将船货也载出来,减轻船体的重量。
卡拉哈在露出海面的岩礁之间巧妙地穿梭。
看到岸上了。在拂晓的黑暗中不断地燃烧的篝火,依然缭绕着泛黑的烟雾。
划回来的卡拉哈群,再次把钩索抛向船首。
起锚!
转动绞盘。沉重的锚分开水面现身了。
数十艘卡拉哈拖着桨帆船,朝海岸前进。
“划啊!划啊!”咬牙切齿般的吆喝声,与风浪声纽绞在一块儿。
卡拉哈上了浅滩后,划桨手便跳下船,拉扯连结桨帆船的绳索。岸上的人也跑过去,用石头卡住船底,帮忙拉绳索。
桨帆船上的船员也爬下绳梯入水,游过波浪来到浅滩,加入拉绳索的人群。
亚当也把武器和皮袋寄放在卡拉哈上,爬下绳梯,生平第一次浸泡在海水中。游起来跟故乡的河川湖泊不一样。波浪把他推回去,拽倒他、抱住他。海水的刺扎痛了皮肤。
从浪间探出头的时候,辛吉那张嘴巴占满了整脸的笑容就在眼前:“你是在游泳还是在溺水?”
亚当再次沉人海中。
脚尖碰到岩石,他用力一踹,浮出浪头了。
就游在旁边的辛吉哗啦一声潜入水中,再次探出头时,人是站着的。亚当也模仿他站立,但脚下全是岩石,他踩到深处,沉下去了。他本以为可以用走的上岸,正放松下来,所以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挣扎,头却浮不出海面,氧气用尽,喝到了咸水。
有人推他的屁股,上半身浮出空中。眼前耸立着一座岩礁,胸脯撞了上去。是辛吉把他推上来的。辛吉湿掉的头发贴在头上,亚当心想海底的弗莫利大概就是他这副德行,想要笑,胸口撞出来的伤却痛了起来。
拍打岩石的波浪化成纯白色的瀑布往头顶灌注而来,罩住了亚当,而退去的浪涛则攫庄了他的脚。
亚当好不容易爬上海边时,“费奥纳号”已经被拖上岸了。
篝火温暖了有如从里到外泡满了海水的身体。被阳光一烤,皮肤因为盐分而变得粗糙。野燕麦粥分发下来。
女人正在采集被冲到岩地上的大量海藻。她们将海藻塞进大笼子里,高高地堆至约有笼子容量三倍之多,背着搬到某处。她们肩上披了生羊皮,应该是为了隔绝海藻滴下来的盐水,头发沾满了白色的盐晶。高高堆在背上,甚至盖到头顶的海藻,是大海授予的巨大王冠。
后来亚当才知道,海藻烧成灰以后,是耕地宝贵的肥料。克莱尔岛由石灰岩组成,没有适合耕作的土地,海藻灰会被送到本土,也被当成交易的商品。覆盖岛屿地表的全是贫瘠的苔衣,岩石裸露其间,是一片荒凉的情景。
亚当觉得克服了一场骇人的危难,但船员似乎不这么想。那种程度的暴风雨似乎算不了什么。
对抗暴风雨、对抗惊涛骇浪,总算上岸的船员与战士集团坐下来休息,但先前不在船上的人,则是活力十足地着手工作。
被拖上弦月状狭窄海边的“费奥纳号”旁搭起了鹰架。搭鹰架的期间,船内所有的物品都被搬运出来。横梁上挂了几十条绳索,前端的钩子搭在船舷,并绑在桅杆上,几十个男人使劲一拉,长约五十公尺的庞然巨躯便横向躺倒,连龙骨都曝露出来了。
吃水线底下的船腹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海藻与贝类等等。
男人将这些一一刮除,亚当稀罕地看着这一幕。
几个人钻进船内,用散发出强烈臭味的草束摩擦内部。
“要进城了,过来。”葛兰妮拉扯亚当的衬衫。她的发梢和鼻头都正淌着水。
“那是在做什么?”
“用硫黄杀死蛀船的虫,然后再抹上兽脂,免得木板腐烂。修理船只这回事,往后你会看到烦、亲手做到烦唷。”
葛兰妮说,爬上旁边的辛吉背上。辛吉把孩子扛在肩上,撑住她的脚。
亚当从丢在岩礁的东西里头找出自己的武器和行囊背上。长剑淌着水,他觉得不擦干会生锈,但自己也全身湿淋淋的。
亚当跟在走出去的辛吉身后问:“『梅伊芙号』怎么了?不会遇难了吧?”
“不会。”辛吉说得轻松。“它才没脆弱到禁不起这点风雨。”
“坐卡拉哈去吧。比用走的快多了。”葛兰妮说。
这时匆匆收拾好行李的米亚赫跑过来:“也算我一份。”
“鸽子呢?”
“放出去了。通知贝尔克莱尔城我们就快到了。”
“真聪明。”
“那是平常养在贝尔克莱尔城的鸽子,会想要回巢。『梅伊芙号』上面也有连络用的鸽子。虽然天气不好的时候不能放出去。”
先前拖行“费奥纳号”的卡拉哈全部上岸了。倒放着的卡拉哈里,有些船底破了洞,男人正用亚当分辨不出是布块还是兽皮块的东西放在洞上,抹上焦油贴上修补。
虽然暴风雨过去了,但高高起伏的波浪依然像竖起毛发咆哮的狼群般渴求着猎物,冲撞岩壁,以巨大的利牙扑咬上来。浪涛激烈得仿佛要把岩石击碎,然而浪花退去之后显现的岩石,就像老当益壮的古神般屹立不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