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冬,长安城。
朱雀正街醉霄楼内,一说书先生正在台上讲得兴起。
“……谈起这齐王府,定要说说那跟随唐太宗打天下的祈王爷,太宗皇帝与祈王爷少时莫逆相交,后来征战天下,祁家更是举族之力支持太宗,这才成了本朝惟一一位外姓王爷,更得以祈字谐音齐为封号。
虽说祖宗英雄儿孙未必好汉,但这齐王府就是能人辈出,屹立不倒。如今这位齐王爷三年前才亲自设计杀了那叛贼安禄山,现在还在不辞辛劳各地平叛。只可惜……”那先生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眼珠一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却是吊起了胃口。
可台下看客却并不买账,当下便有一人嘲讽道:“齐王爷战功赫赫,齐王府金尊玉贵,你这耍弄嘴皮子讨生活的,哪来的脸面替人家可惜。”
一听这话,那说书人忙放下茶杯,拿起折扇就与那人辩道:“愚虽是小人物,却也有一双健壮的儿女,在座可知那齐王府大公子天生患有心疾,全城的大夫可都是断言活不过二十,连宫中的御医都对此病毫无办法,今年那位可都已经十九了,听说那齐王妃眼睛都快哭瞎了……”说到此处,那瘦小矮子的脸上竟隐约有着一抹快意。
骤闻此言,台下一片哗然。却见大堂上角落里坐着两个俊秀的少年郎,此时身穿白衣年长些的正紧紧拉住另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
黑衣少年满脸怒容,对着大哥不忿低吼:“哥你别拦着我,那人竟敢这般编排你,大哥可是要长命百岁的……”说着竟红了眼眶。
祈云川好笑的摇了摇头,松开了手,打趣道:“好了,我这不好好的吗,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小心我回去跟母亲笑话你。”
祈云熙有些羞恼,到底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子上挂不住了,伸手抹了把脸,还是抵不住自家兄长调侃的目光,腾地站了起来,拉起兄长就往外走,口中还恶狠狠地说:“这破酒楼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永福坊,齐王府。
兄弟二人一路走回家中,刚过二门便见母亲匆匆迎面走来。齐王妃慕氏与齐王爷少年夫妻,相互扶持走过二十余年,二人之间再无她人,早已是京中一佳话。
看到母亲脸上的慌乱之色,祈云川心中一惊。母亲身为祈氏一族宗妇,向来稳重示人,只有一件事才会令母亲如此焦急,甚至在小辈面前都来不及收敛神色。
祈云川脸色缓缓凝重下来,刚要叫住母亲,母亲却径直越过了他们往前院去。祈云川心中一急,刚要开口便觉喉头一股腥甜,好不容易方才咽下,转头便看见弟弟担心地看着自己。
祈云川冲小弟安抚地笑了笑,缓了缓心口的绞痛,方才沉声开口吩咐弟弟:“云熙,你去前院看看,父亲那边定是出了些变故。”顿了顿又不放心地叮嘱:“你可是未来的齐王爷,遇事莫急、莫慌。”
祈云熙惊骇地点了点头,唤了个丫鬟将兄长送回竹轩,便匆匆赶去前院。
王府中有梅、兰、竹、菊四院,其中竹轩便是祈云川的居所,而弟弟云熙住在兰苑,菊轩空置,梅苑则是齐王夫妇的住处,因为齐王妃最是爱梅。
刚进竹轩,青栀就迎了上来,看到祈云川的脸色便心中一紧,忙将他扶进屋,拿出药就给他服下。
祈云川顺着她的动作服了药,温声安慰她:“莫担心,我无事了。”青栀不语,自顾将药放回原处。
青栀是齐王妃陪嫁的家生子,比祈云川大十岁,自小便照顾着他,可以说是除了齐王妃和大夫之外最了解他身体状况的人了。
忍了半晌,青栀还是闷声开口:“大少爷,酒楼拥挤,还是少去些得好。”边说边走上前来替他解下大氅。
祈云川奇道:“青栀如何得知我今日去了酒楼?”
“衣服上全是酒菜味儿,而且今天一直呆在军营的二少爷还回了府,一猜就知道您今天是被二少爷拉了出去。”
“青栀,云熙也是……”
未等他说完,她便抬头瞪向他,提了些声音脆声说:“奴婢晓得二少爷是心疼您久不出府,但您自个儿也得心疼一下自己不是。”说着便软了音调,“奴婢不是不让您出府,只是您一定要记得带上药,或者干脆便让奴婢跟着。“
祈云川无奈地笑了笑:“今日是真的忘了带,下次,下次定会记得带上。”
“……”
天色渐暗,祈云川等待的消息却始终无人来报,他靠坐在窗前的小榻上,手持一卷《史记》,有些焦躁得时不时看向门口。
青栀坐在一旁,心疼地开口:“少爷,戌时了,您先歇息吧,王爷征战多年,定能平安无事。“
“希望如此吧……不知为何,今日我这心中总有些不安。”祈云川放下书,揉了揉有些发疼的眉心,微微摇了摇头。
“可最近平乱形势不是一片大好吗?”青栀困惑的说。
“并非如此,最开始的叛乱早便随着安禄山的死结束了,现在的乱子不过是因为朝廷信不过那些节度使,想趁机抓权罢了。但以其余几个叛臣手中的兵力,应当不至于对父亲造成威胁才对……”祈云川喃喃自语,不知是想说服青栀,还是想说服自己。
突然屋外传来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大哥放心,父亲那儿还未传消息回来,今天是小舅舅又捅了个篓子,母亲才这般着急。”来人正是祈云熙。
祈云川心中一松,立时便有些支撑不住。祈云熙心中紧张,看兄长面色已是惨白一片,忙将兄长扶向内室,看着兄长睡下。
祈云川刚躺到床上,便觉眼前有些晕眩,看着云熙神色,隐约察觉些不对劲,却已无力多想就昏睡过去,朦胧间只注意到云熙匆忙往前院去。
这么晚了,那小子去前院干什么?
……
……
清晨。
青栀早早便起身,推开门,便见满眼银装素裹。昨夜飘了一晚上的大雪,今早天气倒是极好。走进柴房,拿出一把笤帚,就开始慢慢的从雪地里扫出一条道来。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青栀直起身,揉了揉略显酸痛的腰身,有些疑惑的看向主屋,随手拉住一个路过的小丫鬟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小姑娘吓了一跳,慌慌张张便答:“回青姐姐的话,辰时五刻了。”
“不对呀,往常半个时辰前少爷就该起了,今日怎么没动静……”青栀喃喃自语,“或许是今日寒冷,少爷想多睡会儿。”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放下笤帚,净了手,便往主屋去。
轻轻推开门,便见睡在外间的蓝鸢皱了皱眉,看了看她眼下的青灰色,青栀就没有吵醒她,绕过她往里间去。
走到床前,撩开帘子。祈云川还在昏睡着,眉头紧皱着,睡得极不安稳。
“少爷……”青栀轻声喊着。
祈云川睁开眼睛,顺着青栀的力道撑起身子,哑声询问:“几时了?”
“辰时五刻了。”青栀拿来衣裳替他穿上,边询问:“等下奴婢将早膳端来吧?”
“好,多上些,把二弟也叫来吧,昨晚这小子绝对有什么事瞒着我。”祈云川边洗漱边吩咐。
“是。”青栀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
前院书房。
齐王妃慕氏靠坐在本该属于齐王爷的座位上,满脸疲惫,眼眶红肿但不甚明显,脸上上了妆,但还是比平日憔悴许多,强撑着精神稳定人心。
屋内各大管事进进出出,昨日传来如此大的噩耗,府内众人无不惶恐慌乱,辛亏齐王妃并未被这消息击垮,仍有条不紊地下着命令,使得府内众人安心许多。
青栀一路走来,见各处仆从皆行色匆匆,怎么也不像没有出事的样子。心里沉了沉,知道少爷昨日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竹轩怕是府内惟一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院子了。
平复了下心情,继续向前走去,刚到书房外,便听见王妃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王爷一生为民,如今又是多事之秋,葬礼就一切从简……”
青栀骇得连退几步,撞到身后立柱,顺着柱子就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还未注意到屋内接下来说的话,便强撑着站了起来,四神无主地朝竹轩跑去。
“……葬礼就由熙儿主持,他也该长大了……要瞒着川儿……府里不能再出事了……”
竹轩。
青栀踉踉跄跄闯了进来,祈云川看她如此模样,心里登时一沉,一下子站了起来,急问:“可是父亲出了什么事?”
青栀看着自家大少爷惨白的脸色,立即清醒过来,张着嘴不知如何开口。往常不管遇见何事,少爷都不曾变过脸色,总能给出解决的法子,以至于她第一时间便来寻少爷,都忘了这消息对少爷来说是何等大的打击。
祈云川却以不再看她,自顾自的说着:“父亲怎么会出事,不应该的……分明形势一片大好,最多半年……父亲便可得胜归来,再立一大功……”
祈云川彷徨地摇了摇头,腿脚一软,不得不伸手撑住身后饭桌,引得碗碟一阵叮当作响。
忽然眼中闪过一抹了然,惨然一笑:“大功……大功……是了,战场上死个人,也不都是明抢所致,暗箭才……咳咳……咳……”一口鲜血猝不及防便喷了出来,眼前一片晕眩。
“少爷……”祈云川还想说些什么,但虚弱的身体已不容他想这么多,他只觉得耳边青栀的惊叫,都仿佛隔了千万里般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