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儿昏迷……一天一夜了……”
一道焦急又疲惫的声音传来,祈云川迫切地想睁开眼睛看看她,但身体沉重地仿佛被大山压住,只能任由好不容易清醒的一丝意识,再度被拖向更深的深渊。
外间正坐着好几名太医,皆是发须灰白的老太医了,其中太医院院首与副院首赫然在列,如今个个脸色凝重,轻声商讨着。
半晌无果。
“各位,不如我等先回一趟院里,翻些医书再行商讨……好歹拿出个章程来。”院首叹息着说。
“谈何容易,这祈大公子乃是胎里带出来的病,你我治了十多年,到底也逃不开这么个结果。”副院首接过了话头,复又叹息一声,“这还多亏齐王府乃钟鸣鼎食之家,不缺珍稀药材,唉……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众太医皆无语,只得告辞离去。
……
一行人下了轿子,院首走在最前,刚一跨进院门,便见爱徒拿着一药方,嘴里嘟囔着,察觉到身后几位太医的艳羡目光,不由老怀安慰。不去打扰弟子,自顾自回了属于院首的药房,两个药童正在里面打扫着。
院首虽极有威信,平日却素来和善,这两药童也不如何惧怕他。当下那沉稳些的药童便同他打招呼。
“院首大人,这次会诊可还顺利?”刚出口便知说错了话,叹了口气,“说来这齐王府简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齐王爷刚打了败仗战死沙场,长子就快不行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这祈大公子当年可是京城有名的麒麟儿呢,只可惜天妒英才……“另一活泼些的药童兴致勃勃地八卦着,“我还听说两年前齐王爷智杀安禄山的计谋都是出自祈大公子之手呢。”
“我们成天呆在一块,你哪来那么多听说。”
“哎,你别不信,我三舅爷的大侄子的表哥的二姐夫就在齐王府当差……我跟你说,这次祈大公子之所以病得这么突然,也是因为收到了齐王爷的死讯呢,还有……”没等他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猛地扯了一下,他不明所以,却见好友指了指院首大人。
只见院首大人满脸疲倦之色,皱纹都仿佛更深了些,手中持着一卷医术,却眼光涣散,竟是愣在了椅子上。二人不再说话,对视一眼,加快速度干完手中的活,便悄声退了出去。
但室内没安静多久,便见院首大人的爱徒闯了进来,疾步走到桌前,来不及拱手问安就急声说:“师傅,这张药方有问题。”
缓了口气,将手中药方递给了院首,继续说:“开这药方之人着实高明,我研究了好久才发现了问题所在,若是普通人吃下配置的药丸,顶多就是因药性太猛而拉个肚子,但偏偏……”
老院首盯着这药方,只觉心神俱震,急切地打断徒弟的滔滔不绝:“这药方你从何处得来?”
“就是您桌上放着的……我昨日进来找医书时发现的,看这药方用药精妙,就拿去研究了……”徒弟脸上浮现些惭愧之色。
“好了,为师没有怪你……倒是你,最近进益颇大,莫要骄傲。”老院首松了口气,有些欣慰,也更觉疲倦,委顿在椅子上,老态尽显。
“师傅,那药方……”
“好了,出去吧……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他知道徒弟想说些什么。
这药方是用来制作军用药的,药丸被普通人吃下还会拉肚子,可将士们体格强健,不至于如此,只是会有些小小的后遗症,譬如数个时辰内疲乏无力,腿脚发软。若是在平时,这药方可谓良方,偏偏是在打仗。
老院首闭上了眼睛,回忆起了三个月前的一桩事。
那时要补给给军队的新一批药丸就要开始制作。那天晚上,院首大人从太医院回到家中,即便已夜深,仍精神奕奕地想再检查一遍明日就要交给制药房的药方,却没注意到几十名黑衣人已悄无声息地闯入了府邸,直到书房门被一脚踹开。
老院首惊怒地站了起来,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人一把押住。随后一个看似是领头的男人走了过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老院首惊骇的倒吸口凉气,怒声说:“你们这是在造反!”
那男子似是笑了笑,慢悠悠的说:“怎么能说是造反呢,我们要对付的,只是一个人而已……把人带上来吧,院首大人,可要考虑清楚。”
“你们知道一旦药出了问题,会有多少将士丧生吗,我是……”老院首激动至极,却忽然愣住了。
他知道他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但是当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甚至包括他最小的孙子,都在睡梦中被人控制住时,他没有勇气拒绝。
“呵呵,张院首,相信你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定会将此事办的天衣无缝。”男子走前的冷笑仿佛还在耳边,这么多天来一直纠缠着他。
想到此处,张院首眼中划过一抹决然,打开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白瓷瓶。
……
……
年关将至,纷飞大雪也减不了街上热闹。
朱雀正街,醉霄楼。
“各位看官,今日愚便在这儿说说这过去一年最大的三件事。
这其一,就数这史思明称帝一事,想必各位也都知道,这史思明乃是何许人也。不过嘛,在他前头称帝那个安禄山,可是当了皇帝没几天就被亲儿子砍死了,这位也不知还能逍遥多久。
但依愚拙见,这史思明怕是要更厉害些,呵呵,这就要关系到愚要说的第三件事了,先说这第二件……”
说道关键处,这先生依着惯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停了一停,方才拿起折扇继续说。
“那便是张院首去世一事,这也是与我等平民百姓干系最大的一件。话说这张家,乃医学传家,据说传自医圣张仲景,那可是汉朝皇帝亲笔御封的神医……
而张院首也不辱祖宗名声,不仅医术上可称半个神医,这医德更是好的没话说,一辈子不知为多少苦命人免过药钱,真可谓是医者父母心呐!”
说着把那惊堂木一拍,脸上神色那是痛心疾首,“可这等仁医,却偏偏病逝于太医院,徒呼,奈何!”
那先生抬袖,似是拭了拭眼泪,然后脸上哀戚之色便神奇消失。
“再说这第三件事,也是一件憾事,便是那齐王爷战死沙场一事。
沙场胜败,生死有命,本无甚可说,但这场仗实是奇怪,齐王爷都已占据绝对优势,却中了那史思明的伏击,以多击少还得了个惨败……”
这人嘲讽地嘿嘿笑了两声,有意卖个关子。
台下客人议论纷纷,角落里却有桌客人一言不发,原是主仆二人,都身穿黑衣,料子却一眼可辨其不同。
主子面带笑容看着台上,狭长的眼睛却透出些阴骘之色,相貌普通却带着一股子贵气;而仆从一脸冷漠,甚至看着台上的眼神里还露出一丝杀气。
“这自然是说明,那齐王爷盛名之下其实难负,嘿嘿……”那瘦小矮子怪笑两声,引得台下主仆二人都楞了一下。
仆人眼中杀机散去,主子却失笑吩咐道:“把他杀了吧。”随即站起身来向外走。
仆从不解,忙跟了上去。主子哼了一声,眼中满是不屑,轻声说:“齐王爷虽是块挡路石,却也不是这种货色可以侮辱的。”
“主子……不,太子英明。”
李豫志得意满地笑了笑,抬脚向齐王府而去:“走吧,代替父皇去悼念一下我们的齐王爷和祈大公子。”
……
醉霄楼内,那干瘦矮子还在那大放厥词,殊不知自个儿的小命已在悬崖边儿上晃荡了好几圈,还是没能逃过去。
“……最近齐王府那个倒霉呦,这齐王爷才刚死不到三天,那个病秧子大公子就跟着去了,前天才发的丧。那二公子才十五岁,这孤儿寡母的……”
……
齐王府,祠堂。
年关将近,天气严寒,倒是不必担心尸体腐坏,可以在祠堂里多停放几天。此时的齐王府,已是满眼缟素,无半点年节将近的喜庆。
祈云川一睁眼,便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一坐起来便愣住了,眼前正对着一排排的祖宗牌位,祁家传承十几代,牌位摆满了一整面墙,庄严又肃穆。
祈云川却只觉得那股子寒意蔓延到了他心底,冻的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半晌,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他祈云川,齐王府大公子,死了。
苦笑了一声,他想着,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在九岁时就已经知道死期了,如今不过是提前了些时日罢了,只是本以为还有时间可以稍展多年所学……
罢了,他摇了摇头,开始打量四周。祠堂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些缟素和几个哭灵人。
祈云川试着站起来,却一下子飘了起来,是了,他现在已经是鬼了。
向外飘去,首先便飘向梅苑。他和父亲接连去世,还不知母亲会如何伤心,幸好还有二弟在。
到了梅苑,顺着那丝血缘牵连,一路飘进主屋。母亲躺在床上,眼眶红肿,脸色灰败憔悴,竟似老了十岁不止。
祈云川大为心痛,想摸摸母亲的脸,手却直接穿了过去,他呆了呆,大受打击。离开梅苑漫无目的地在府中游荡,听着下仆抱怨,看着青栀和蓝鸢默默收拾着他生前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裳……直到夜色渐深,齐王府渐渐沉寂。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寒冬里难得的好天气。
齐王府门口早早就闹了起来,是二少爷带着王爷棺椁回了府。祈云熙穿着一身孝服,走上前去向母亲见礼,看着憔悴的母亲,不由低声劝慰:“娘,您当心身体,莫要太过伤心……您还有我呢。“
祈云川跟在母亲身后,听见二弟的话,不由心中安慰,只可惜自己饱含希望过来,却要失望而返了……那棺椁中并无父亲的魂魄。
心中失望,疏忽了天空艳阳,直到身体里泛起一股虚弱感,祈云川才反应过来,忙躲到一处屋檐下,方才好受些。
不知为何,成了鬼魂,脱离了身体束缚,反而使五感更敏锐了些,前方母亲与二弟的对话便大都让祈云川听了去。
“母亲,父亲的遗体我已迎了回来,何时举办葬礼?”
“明日便举行,这几天该准备的都已备好,只是你舟车劳顿,葬礼上要你来忙碌的事情又多,今日你便先好好歇息……明日那新太子李豫也会来,王府不能失了礼数,定是要你亲自接待的,你……”
一行人渐渐走远,祈云川却楞了一下。李豫身为皇族嫡系,此时太上皇身在蜀地,皇上身在灵武,他怎地来了京城,还专门过府来悼念,这里有什么东西只得他堂堂太子千里迢迢跑一趟?
太阳渐渐西斜,又一天即将过去。
祈云川四处飘荡着,同时想着白天的问题,冥思苦想却就是不得其法。忽然,他飘进了父亲的书房,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副千军图。
千军……军队!祈云川在心中大震,李豫是为了虎符,他想得到祁家五万银甲军。
是了,当今陛下虽身体不好,子嗣却颇丰,李豫在众兄弟中占不了多大便宜,这样看来,那暗箭伤人者……不,祈家世代忠义,不至于的,况且这种手段本身便是柄双刃剑,一旦公之于众,那就是万劫不复。
但是想到昨日从小厮口中听来的,关于张院首的消息,祈云川心中划过一丝阴霾。